達人專欄Magic
And Its Tantalizing Certainty
多愁善感的男孩來自大陸南方。
每當要思考，需要深深的思索，男孩就會閉上眼睛。
不僅僅是闔上那墨黑的眼瞳，他也得放慢呼吸的頻率，並調整姿勢，讓脊椎與大地平行。男孩堅持著，練習讓心境自在又輕盈，直到看不見任何真正的光，直到適應所見的新的黑暗，直到失去身體所有的重量，飄向混沌的天際那一團團雲朵。
男孩總是不知不覺地就把自己溶進雲朵中，它們則以萬千的變化回應男孩對思索的渴望。它們變成草原、綠山和大湖，它們建構石壁、梁柱和天頂，它們召喚男孩最期待的動物和人，填滿全新的世界。美麗、知性的人啊，他們紛紛擾擾，形形色色，他們接近男孩又飄然遠去，述說著男孩自己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的話語，帶給他驚喜和深刻的悵然。
雲朵對男孩的了解是如此的透徹，簡直與他心意相通，宛若他的分身。可惜，男孩無法控制那一切，他就像個被束縛在椅子上的罪犯，被迫目睹整個過程，更遺憾的是身在其中的他對這種情況一無所知，唯有離開那些雲朵，睜開眼睛，方才憶起自己是多麼的脆弱。
又或許，這才是它們迷人之處吧。就是那種渴望，驅使他每一天每一夜都期待著思索。雲朵摘取他回憶的片段，搓搓揉揉、拆拆分分，打造成他不認識的模樣。他不介意突然不認識自己曾深愛的人，因為他不會記得她是誰，並在陌生與新奇中，再次牽起她的手。
偶爾，當陽光灑落在枕邊，男孩會發現枕套上小小的淚漬。他微笑，心情緩和，腦海裡自動自發的複習一遍那些自己經歷，又非自己選擇的故事。他感動的微笑。
這就是閉上眼睛的魔法。
魔法真令人放鬆，讓他愉快地迎接早晨和期待夜晚。
魔法真令人上癮，就像毒藥，沾之難以自拔。
每當要深深的思索，男孩就會閉上眼睛。不需要思索時，男孩就小心翼翼的維持魔法與自己生命的距離，學會不讓自己身陷其中。
魔法住在男孩的心中，一天天陪伴他長大。對魔法的好奇隨著時間逐漸變成更大的求知慾，可男孩知道憑他自己抓不住那些飄忽的雲朵，於是，他拿起筆，把雲朵的模樣畫在床頭的塗鴉本上。
拿起塗鴉本，一頁一頁地翻，是一個個男孩經歷的故事。它們有時候鮮明清晰，有時候混亂無序，無論男孩的朋友是否看得懂，他總是微笑以對。
漸漸地，塗鴉本變多了，填滿整個書架。少年將本子疊好收進紙箱，換了一支更耐用的筆，把魔法畫在更多頁紙的繪冊裡。他幫魔法記下每一天的日期與天氣，以及自己在那天的心情，因為他知道自己記憶有限，記不住雲朵所有的樣子。
白紙與黑線雖不如魔法般靈動，但正因它忠誠的記錄下全部，使少年察覺被自己忽略的異樣。
──原來，魔法也會出問題啊。
那是一幅城市天際線的粉彩畫，近景是熙攘的街區，遠處是高聳的巨塔，粉紅色的夕陽在高塔後照耀，渲染出亙古與寂靜，與那早已先一步入夜的低矮鬧區形成強烈的對比。
他看見雲朵在天空中層層堆疊，看見列車軌道如黑色長蛇般爬過整個城區，那些高塔幽幽地矗立，形狀各異，像是雕像，像極了神殿裡常見的祭祀梁柱。少年皺皺眉頭，翻開其他繪冊，發現在另一天畫下的一樣的圖案。
少年非常困惑，因為他想不起自己哪一次看見魔法顯現出這座城市。
曾幾何時，在繪冊上畫畫成了例行的工作，例行到同一張圖被畫了二、三十次自己才發現蹊蹺？少年試著拿放大鏡仔細觀察，才看沒幾眼就啞然失笑。自己的粉彩筆跡有什麼好注意的呢？
為了解開城市重複出現的謎團，少年於是開始等待下一次它的現身。少年在夜裡滿懷期待地入睡，並在早晨不甚滿足地醒轉，他時常一無所獲，雲朵怎麼看也不像所希冀的東西。
越是強迫，魔法似乎就離那城市越遠。少年開始懷疑是不是因為他根本就忘記睡著時見到什麼東西，可那又無法解釋本子上的圖畫。好幾次他覺得自己幾乎要看到了，卻在午夜時分驚醒，中斷了魔法。
最後，少年嘆息，宣告放棄，並把魔法丟給命運和時間，認命地繼續長大。
| ❉ |
這一年，筆記上的城市累計到第一百幅，他的調查也早已開始。
現在的他不再是那個懵懵懂懂的少年，他變得更成熟、聰明，懂得過濾自己的夢想，和分析比對它們夾帶的訊息。
他利用智慧和科技，比對畫作與遍布在大陸南方三百七十三座都市的天際線，結果無一吻合。他將範圍擴大到北地知名和不知名的聚落，也沒有滿意的發現。他嘗試研究高塔形狀與文獻上西方術法的關聯性，研究的結論卻令人挫折。他利用課業閒暇之餘，前往遠東諸國旅行，雖然如此，他並不抱著太大期望。
會不會其實在別的大陸上呢？世界如此之大，視野不應該被限制在一處。青年動用積蓄，雇用一艘飛船，替他飛到世界各地拍照採證。整整一年的時間，他得到上萬張都市照片，經過反覆比對與篩選，十七條天際線照片最終被釘在牆上。青年來回踱步，沉思再沉思，想無可想之時，便找朋友來議論，直到朋友差不多都覺得他在發神經。
青年一邊婉惜著那些白花的錢，一邊躺平，閉上雙眼。那天夜裡，他第一百零一次目睹朝思暮想的理想鄉，醒來後便將十七張照片全部拆下來──它們沒一個能給他感動。
| ❉ |
是時候調整的思路了。
青年不再蒐集照片，他開始研究自己。
他調閱自己過往的病例，與所服用足以影響精神的各式藥物，可惜，他太健康了，那些紀錄一點都不有趣。他為此重修課業，申請進心理學院，主攻精神分析和心理發展，遺憾的是，教授對他的提問毫無頭緒，然後建議他尋求地理研究室的協助。青年苦笑，找來解夢的專家，對方信誓旦旦的表示近景的大街代表他內在尋求突破的渴望，遠方的高塔則矛盾地意味他安於現狀的傾向。
青年對醫生、教授和解夢專家搖搖頭，他需要具體的解釋。
他放下科學家的架子，存錢去西方打工旅遊，做了幾個月魔法師的學徒。
魔法師告訴他，那也許是一個強迫咒，在他年幼的時候被某人惡作劇地植入腦中。
煉金術師也說，那可能是異元素的副作用，並自豪的表示很多南方都市的實驗室皆秘密採用他國家出產的魔術粉末作為研究原料。
神殿裡的祭司則是先免費為他禱告，附加唱頌光明神的正義與豐功偉業，最後才莫測高深的表示，一切都是神的旨意，那座城市是天國，是他必須前往之聖土。
青年哈哈大笑，往捐獻箱多塞一張通用鈔票。天國是吧？這倒是被你說對啦，我確信已知的陸地上沒有這個地方，所以現在我決定放眼天際。拋下這句話，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半年後，青年告別父母離開故鄉，搬到自由之城，阿斯嘉特。
因為那裡的夜空最漂亮。
| ❉ |
大雪化去了，把世界還給晴朗的陽光。城外小湖邊，白雲飄過，芳草戚戚，粉紅髮少女把頭枕在青年胸口，雙雙對晴空發呆。
「薇塔，這已經是第一百五十次了。」
「哦？」
「妳忘了嗎？我之前跟妳說過的那座城市啊。」
「呀，在海邊的高塔之都嗎？人家記得喔，阿羲你畫的夕陽好漂亮呢！第一百五十次……呼呼，你剛才睡著了對不對？」
「這次我試著在夢裡努力變出望遠鏡想看個清楚。」
「望遠鏡怎麼夠！阿羲你至少要用天文觀星鏡～！」
「那太辛苦了。反正我都弄不出，還不如待會用平板幫我記錄下來的好。」
「嘿嘿～」
「薇塔，我在想啊，我是不是該接受這夢境的『必然性』了呢。」
「必然性？」
「妳看看，不管我現在想不想得起，有沒有意識到，我確信自己腦海裡存在那畫面，那座城市的影子，它夾在某個不肯被我打開的回憶櫥櫃裡，小氣到連望遠鏡也不給我一支，但卻時不時的露臉讓我看見，真是吊足了胃口。」
「對呀，而且還花了你好多好多錢耶。」
「哎，所以我看開了。或許我所能做的，就是接受它的必然性，它必然存在的事實，其他的就別管了，把它賴給時間，賴給命運。反正我看不出那座城市會影響我，和妳，和我們所有人的生活。過去沒有，現在沒有，未來也應該不會，事已如此，我何必再繼續追下去呢？」
「嘿嘿……」
「薇塔，妳在偷笑什麼？」
「好難得哦！」
「難得？」
「阿羲居然會放棄研究一個東西！就像老鼠不要吃乳酪、貓咪不愛貓薄荷那樣～」
「喔──那哪天妳不再喝小紫花汁，或是薇露娜開始討厭艾格的時候，我也能這般笑妳們嗎？」
「阿羲，你好幼稚耶。」
「呵，是啊，妳說的對，這份幼稚讓我追夢一路追到阿斯嘉特，追出了Euforia Bakery和其他所有一切。」
「……又突然變得好有深度喔。」
「最近，我在報紙頭條上看到一些評論，說所謂的『奇蹟』皆屬必然發生的現象或事件，哪怕機率再小，希望再渺茫，無論妳願不願意，它都會發生。」
「就是這個說法搞的人家好糊塗喔，奇蹟不是通用語中形容美好、歡樂的事物用的詞彙嗎？」
「原本應該是那樣的，但報紙上那些人現在給它新的定義。而現在，薇塔，我發現它恰好能形容在我身上發生的事。」
「哦？」
「『必然性』，薇塔。如果我這麼接受那座城市，那個『魔法』，根據銀星他們的定義，它也可以算是『奇蹟』。」
「而我又可以近一步假設，假設我去過那地方……或者，我來自那地方，但因某個原因，它不願讓我回想起。發生這種事的機率，肯定非常小對吧？至少整個阿斯嘉特應該沒幾個個跟我一樣的瘋子，會為不存在的地方，改變自己整個人生。」
「咿……」
「我們唯能證明它確實發生，留下證據，然後造就現在的我，嗯，和妳。」
「呀……」
「怎麼了，臉皺成那樣？」
「你浪漫的太深奧，人家會搞糊塗喔！」
「哈哈哈～」
青年突然拉起少女的一隻純白羽翼，往自己身上蓋去。
「阿羲？」
「翅膀借我一下，可以嗎？」
「你又要睡覺了？你今天好愛睡耶。」
「我想再賭一遍，第一百五十一次，這回看看能不能變出無線電望遠鏡……呵。」
「嘿嘿，如果阿羲你賭輸了，要怎麼賠人家呢？」
「哎，若真如此不幸，就讓我抱著妳走回家吧，像這樣！」
「咿呀──！！」
「呵呵。」
（完）
－ WORD COUNT －
3,690 字
－ IMAGE CREDIT －
「我要進來了。」
薇露娜．阿露西安敲敲房門，沒人應聲，白流羲還沒回家。她走進他的房間「消失的密室」，轉開燈，將禮物袋子放在他桌上。
她時常來他這裡放東西，因此對他房間熟的很。今天，他桌上出現一個她沒見過的東西，是一張全開的輸出圖片，她無法裝作沒看見。
那是一張南方城市的天際線。
「克羅......洛斯市？」
薇露娜歪了歪頭。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