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向了石板路面的盡頭,在聲音迴盪的終結止步。
到底是經過了多少年呢?終究經過了多久,我才終於站在這裡、為其弔唁?
這趟路走得實在太艱辛,日子悠久到可比臉上的皺紋還深。
但是直到今天,我才直面於自己,最後來到了這趟旅程的終點。
我脫下的帽子,向眼前的石碑行了正式的五指軍禮。
「吾友!我來探望你了!」
這塊墓碑之下,躺著我熟知了二十年的老友、為我犧牲的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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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世界毀壞的時候,我們所熟知的秩序開始崩壞,我們能做的,就是保護自己熟知的一切─更是我們深愛的一切。
我跟他是在學校中認識的、在戰場上並肩作戰,無情的炮火之中,他用手上的狙擊槍守護著後方的人員撤退、我則是指揮著逃難的群眾繼續往安全地帶逃跑。
砲火無情,他都小心地躲過了。
敵人狡猾,他也冷靜的痛打了回去。
但是諷刺的是,在戰爭的最後一刻、敵軍投降的倒數一天,一發流彈竄進他的心臟,終結了他的性命。
而我就拿著鎮暴盾牌在他身邊,猝不及防的看著他寬大的身軀就此倒下。
「人呢......都平安撤退了嗎?」
「是,都撤退了。我們也可以撤了。」
在煙硝瀰漫的當下,我看到他露出了滿意的微笑,血染胸膛的他竟然還沒有忘記那些無辜的人民。
「我說啊......和平......不遠了吧?」
「是!所以你更不能死在這裡!」
鋼盔下的我流下淚水,就算殘酷的戰爭在眼前展開,我都不曾讓自己流淚。
「好友啊,等戰爭結束了......請你代替我......幫我一個忙......。」
「你說!你儘管說吧!」
他的呼吸漸漸轉弱,我明白這已經是無可挽回的事實,可是仍然希望他能再多撐一會兒。
啊啊,人就是這樣,在絕望之際卻又渴求希望。
「請你......幫我轉交這個......。」
他從胸前拿出了一條銀製的項鍊,雕刻細緻的花紋、造型獨特的珍珠被包覆在銀色的波浪裡,在昏暗的戰場上閃爍銀色的亮光。
「守護我最後的寄託......世代是由年輕人創造出來的......。」
最後,他沒有聽見停戰的號角聲、尚未聽見遲了三秒的勝利歡呼,就這樣靜靜地斷了氣。
一行淚水,從消失光彩的瞳孔中流出、滴落被熱血凝固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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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過後過了十多年,我也已經不復當年身先士卒的年輕、歲月已經深深刻在我這副老朽的軀體之上。
可嘆的是,最近這幾年,政府才正式為了這些陣亡的將士建造國軍陵墓,拖了這麼久才為他們的家屬給了個像樣的慰問。
我們年輕人哪裡懂戰爭?那都是政治的黑幕、國與國之間的鬥爭才引起的,我們這些年輕人終究是為甚麼才提起槍桿子呢?
自然是為了守護後方,無辜卻又重要的家人、愛人、朋友、家園。
更加慚愧的是,戰爭結束之後時局動盪,僅憑著這條銀製項鍊作線索,我無法立刻轉交這項摯友遺留的寶物,含恨十多年,就這樣讓時間隨風消逝。
直到今天,我才收到消息:我們當初這個師陣亡的將士已經將墓遷移至此,重新裝飾了一番。
回想當初接下銀項鍊的時候,已經是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這個時候,在我的腳邊出現了另一個人的身影。
跫音停頓、一個纖細的女孩身軀停在我的身邊。
「這是......新搬遷過來的將士陵寢嗎?」
她自顧自地說著,完全不介意站在身邊的人是不是相熟。
「是的,就資料上來看是的。」
「那麼我相信先生的話了。」
我抬起視線,這才意外的發現,這位少女的側顏有著我熟悉的輪廓、眼神的光芒也令我懷念,都散發著柔和而堅毅的光芒。
與那位我目送而去的人,有著一樣的高貴的氣質。
「這個墓碑是先父的。不知道為甚麼,就直覺地認為是如此了。」
她手上拿著一束鮮花、白色的紗網裝飾著花朵的邊緣,像極了結婚的捧花那樣。
「我的母親因為患了傷寒而無法前來,但是這束捧花是她的一點心意,就託我送過來了。」
「妳這是......?」
「您別客氣了,我們都是因為先父而連結起來的,您說是吧?」
她抬起頭來,黑色的洋裝趁著白色的鮮花、白皙的臉蛋,讓這張笑臉顯得令人心痛。
無須言明她是誰,我們都已經明瞭。
「先父之前都習慣寫信回來,他的信紙就是我的床邊故事。」
她握著手中的花束,與我肩並肩的凝視著墓碑上的銘文,我們的目光沒有絲毫的交集,可是心靈上卻猶如被繩子牽絆在一起。
「我聽著母親略為哽咽的聲音念著上頭的一字一句,戰爭結束前我就靠著父親的書寫體認字,想像著父親守護我們的英姿、以及他身邊那位摯友從高中以來的糗樣。」
我聽了只能苦笑,沒想到這傢伙年輕時就懂得賣隊友了。
「戰爭結束之後,我們得知先父逝世的消息,母親毅然決然地搬離老家,來到新的地方拓展新生活,乍看之下是想要脫離悲傷,可是那疊信紙、卻安然地保存在她老人家的床頭櫃邊。」
她把白色的鮮花放在墓前,靜靜地闡述著她記憶中的父親。
「我不會說他是個稱職的父親,儘管我知道那個世代從戰爭中活著回來的人是多麼不容易,但是我依舊無法完全諒解他。」
「他是個勇士。」
「他拋棄了我們。」
「他為你們而犧牲!」
「他為『我們』犧牲!」
原本平和的聲線變的激動、也高亢了起來。
「我也渴望有父親的陪伴!我母親更是!為甚麼......為甚麼偏偏是他?為甚麼先父必須如此?他為了後方的人民犧牲,可是這不殘忍嗎?這公平嗎?!」
她的雙手握拳,儘管她咬緊牙關、試圖讓淚水吞回肚裡,不過我覺得這是她應有的權利。
是的,這是她獨有的權利。
「我也不懂......我也無法回答妳。」
「......是了,我這番話太自私了。」
她擦去臉上的淚水,再度抬頭挺胸,正視她父親的墓碑。
「不過,他並非甚麼都沒留下。」
不知道為甚麼,是一種冥冥中的預感嗎?還是有甚麼心頭的懸念呢?我從西裝的口袋裡拿出了那條銀色的項鍊、雖然陳舊了,可是光芒仍閃閃生輝。
「這是妳父親在死前留下的,我應該早點拿給妳們一家的。」
女孩瞪大了雙眼,戰戰兢兢地從我的手上接過項鍊,像是審視著甚麼考古珍寶那樣細細地觀察著、鑑定著,想要從那道光芒裡找到父親逝去前的蹤跡。
「這是我父母親的定情物,在他離開家的時候送給家母的。」
「他比任何人都在意妳和妳母親......戰後局勢混亂,我沒法親自交給妳們。」
「這樣......我......我從來不知道有這件事......這是我父母間的秘密吧?」
她將那道光芒緊握在雙手之中,眼淚終於從眼眶中潰堤,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
「他死之前,最掛記的是妳們母女倆,說你們是他最後的寄託。」
「這樣......很像他的風格。這是父親說的......。」
微風吹起,白色的捧花散發淡淡的芬芳:是白玫瑰。
「好好活下去吧,『世代是由年輕人創造的。』,妳父親是這樣說的。」
年輕的女孩點了點頭,眼神裡多了一份傳承自父親的強韌精神。
我抬頭望天,長長的嘆了口氣。
太陽炫目、花瓣隨風飄揚。
宣告著和平的到來、一個新的世代的降臨。
新的世代是由年輕人開創的。
我喃喃的念著這句,閉上了雙眼......。
~暫筆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