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下起了大雨。
他無意識摸上自己紫得發黑的短髮，乍然像是想起什麼一般，自嘲地放下手，將窗簾拉上，轉身背過窗外風景。
這是座空蕩蕩的小木屋。
大雨滴答打在窗沿，水氣透過木屋屋頂的細小空隙蔓延進來，木香與溼氣混和成芬多精在小屋裡四處攀爬，原本就不怎麼悶熱的空間溫度又降了些許，沁出冰涼的寒意。木屋裡除了安置在中央的一具玻璃棺材和旁邊的木椅，再無他物。
若是仔細審視棺材，會發現玻璃上有些微霧氣，讓人無法輕易看到裏頭的景象。這個足以安放一個成年人的棺材做工精美，作為底座的黑色大理石上雕刻著片片羽翼，彷若烏鴉的羽毛黏著其中，柔軟的尾毛跟紋路都被詳實描繪，鋪疊一層又一層。
而棺材裏頭也確實鋪滿了白色的羽毛，它們織成美麗的大床，巧妙的與外頭做出完美的對比與映襯，溫柔的包覆棺材裡的人兒。
或說人兒，可能還不夠形容。
棺材裡的他雙手交握平放在腹部，水色近透明的細髮沾上白羽，穿著希臘式的白袍，他淺棕的睫毛相交緊閉，柳眉順著額間畫下，小巧靈動的鼻子下是染著淡淡粉色的薄唇，彎出不易察覺的微笑。
蒼白得應該透出血色的肌膚貼上羽毛，他安穩的躺在其中，整個玻璃棺材就是他所能碰觸的世界。
如果他能碰觸，那就好了。
棺材外的他，歛下眼眸，雙手輕輕放在玻璃上。
「逸。」苦澀的、痛徹心扉的，這名字打到他心頭化成濃烈到無法稀釋的過去，一圈又一圈刺激著自己的良心。
※
夜羅斯始終認為自己是落魄的路西法，至少在他遇到依特瑟斯前，他都以為自己是魔界下一個統治大地的王。
誰教他天賦異稟，不僅有高強的魔力，還學會多種魔法並精曉用兵之術，將軍職位早是囊中之物，導致他天生恃才傲物。
可是當他遇見依特瑟斯後，才知道自己不過是凡物。依特瑟斯的魔力不足以跟夜羅斯相提並論，兵法也是夜羅斯的魔鬼訓練下來慢慢練起來的，可是依特瑟斯的足智多謀跟面對困厄的意志，他怎樣都無法企及。
好吧，足智多謀也許可以慢慢學。
「你沒事把意志點這麼高幹嘛？」夜羅斯總愛在跟依特瑟斯運用魔力練習戰鬥後，喘著粗氣提這件事。
這不能怪他，縱使夜羅斯用多可怕的落雷砸依特瑟斯，也全數命中，依特瑟斯就是沒倒下去過。
這傢伙根本是坦吧？
可是有智力很高的坦嗎？
「我沒有點高……」依特瑟斯不悅的擦掉臉上的灰塵，「我想我回答你很多次了，因為我有個目標，所以我能堅持。」
「喔，你是說那個扯到不行的答案嗎……」
愛情。
聽說依特瑟斯為了愛情，努力奮戰著。
這是多麼偉大的力量，居然可以讓依特瑟斯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夜羅斯心裡不免也開始期待這份力量。
但是他更沒想過，這份力量的後座力，竟讓他無法自拔。
那個時候，他心血來潮跑到魔界著名的天墳觀光。
這是個墓碑滿山滿谷的平原，位居於風口所以全年刮著冷風，把生長在墓碑旁的芒草吹得沙沙作響，傍晚時分，這裡總充斥肅殺之氣。
夜羅斯喜歡死亡，自然很常來這裡感受氣氛，遙想著墓碑下的惡魔，死前那淒美又落魄的掙扎。
「嗯？」他疑惑地瞇起眼，看向天墳另一端。
有個身穿希臘式長袍的人影，跪在其中一座墳墓旁。他水色透光的長髮被風拉起，背後潔白如光的羽翼輕輕顫動，俊美的臉龐上是寂寥的神色。
那是天使。
夜羅斯玩心大起，掩住氣息悄悄走過去。
「埃羅，好好睡吧……」那隻美麗的天使對著墓碑低語，露出淒涼的微笑，「也許我該慶幸，即使身為天使的你，在魔界依然能被惡魔安葬。」
「得了吧，依我看那隻天使估計是誰抓來的俘虜，運氣好被選來服侍貴族而已。」夜羅斯的聲音憑空響起，那個美麗的天使受到極大驚嚇，倏然轉身，正好與夜羅斯對視。
「你……」他杏眼圓睜，防備著後退一步。
「雖然天使與惡魔之間沒什麼大戰，不過應該沒允許天使跑來這裡觀光，關於這點我想我沒記錯……」夜羅斯橫生邪念，抬手撐起天使的下巴，立刻被打掉，後者拍動翅膀，倚賴狂風又向後退了一些距離。
「我沒有惡意，不好意思打擾到您……」他收起哀傷的神情，轉身就要離開，卻感受到一股強大的魔力逐漸朝自己靠近。
抓一隻天使來玩玩，似乎很有趣。
「你幹什麼！嗚！」那隻天使驚慌地回過頭想確認夜羅斯的行動，下一秒，背後一陣劇痛。
他突然跪下來，痛到無法呼吸。
背上的肉塊被拉扯著，在他開口求饒前，痛覺如火迅速延燒全身，每個毛細孔都在哀號，白袍被溫熱的液體浸濕。
發生什麼事……他艱難的往後一看，淚水迸出眼眶。
「不──！」
夜羅斯手上沾滿血跡和片片白羽，他若有所思地看著被自己扯下來，如今被棄置在地的一雙白翼。
觸感真好。
「我不……你這個惡魔……」那隻天使眼神裝滿憤怒，怨恨的瞪著夜羅斯。
「真沒想到天使的翅膀這麼好摸……嗯？你幹嘛？」夜羅斯戀戀不捨的看著殘缺的白翼，一抬頭就撞到那怨毒的目光。
我只是扯下翅膀啊？
「只是這種程度的傷口，應該還好吧？」夜羅斯納悶的看著他，嚴格來講就是背上扯掉一塊肉，治療一下就好了，「還是你很可惜這對翅膀？大不了我晚點幫你重弄一雙……喔，不過顏色我想自己選。」
「不……」大量失血的天使，強撐著身子晃了幾下，接著失去意識。
※
老實說，他真的沒有惡意，他只是好奇。
可是當那隻天使醒過來，發現自己背後的翅膀不復以往，是渾黑得像烏鴉的顏色後，崩潰得躲在夜羅斯用來關住他的房間大哭時，他才意會過來自己好像幹了什麼蠢事。
印象中也有貴族抓天使來玩，但有哭成這樣的嗎？
「廢話，你把天使的象徵拔掉，害他回不了天界，又裝上屬於惡魔的翅膀，這根本是在汙辱他吧？」
高挑的大廳裡，夜羅斯對面的依特瑟斯懶洋洋的啜飲紅茶。
「啊？你的意思是只有我幹這種事嗎？」
「……都說是俘虜天使，那就是以天使回得去為前提，當然沒有貴族會拔人家翅膀……。」依特瑟斯白眼快翻到後腦勺了，「你再蠢一點試試看，我不想淌這個混水，滾回去安慰他好嗎？」
「兇什麼……安慰就安慰，我堂堂夜羅斯做不到嗎？」夜羅斯不滿的回嘴，把茶杯扔到桌上就摔門離去。
想當然爾，事實證明他根本做不到。
這隻美麗的天使叫做逸，那是夜羅斯蹲在他旁邊一整天，從抽抽噎噎的哭聲中隱約聽到的答案。
他每天都跑來找逸，卻每每吃閉門羹，甚至他把逸放出來，逸還會自己跑回去繼續哭。
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沒有什麼安慰人的技能。
「逸，我幫你建了一個小教堂喔，你看你看，從這邊的窗戶就看得到。」
「逸，今天的晚餐是我特地找朋友的天使做的菜餚，應該跟你家鄉的菜差不多，要不要吃吃看？」
「逸，這件被子是用你斷掉的羽翼抽絲做成的，這邊天氣冷，以後晚上睡覺就蓋這件吧。」
「……夜羅斯，你想折磨我就直接說。」經過數天，逸終於有了哭聲以外的語言，一開口馬上嚇死他。
說這什麼話，他真的沒有惡意啊？
夜羅斯把這幾天都縮在牆角的逸抱起來，見對方一臉放棄反抗的樣子，露出無奈的苦笑。
看來依特瑟斯所言不差，他真的做什麼都安慰不了逸。
小心翼翼把美麗的天使安放到床上後，夜羅斯首次用極為認真、深情而誠懇的眼神看著逸。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麼做會害你回不去，我只是一時好玩……」語氣落寞、神色不安，這樣的他令人難以跟威武的將軍連結在一起。
「說對不起有什麼用？」逸的聲音雖然溫軟，卻字字鑽痛夜羅斯的良心。
「我不知道自己做什麼你才會原諒我，我想至少讓你不再哭泣。」他伸手輕撫上逸的臉，毫不意外馬上被拍掉。
逸冷冷地轉頭，看向窗外。
那水色的髮絲流瀉一地，背後純黑的羽翼微微顫抖著，極為不對稱的畫面竟讓夜羅斯瞬間呆滯。
本該是純潔的白，被烏黑玷汙。
他應該後悔的，如今卻被自己一手創造出的畫面深深吸引。
「如果我做什麼都沒有用，那我把我的心交給你，任你蹂躪。」
在那之後，夜羅斯整座城堡就此面目全非。有眼睛的惡魔都看得出來，原本烏煙瘴氣的哥德式城堡，先是被漆成白色，然後又被加持聖光，夜羅斯的領地從黑森林變成白森林，大多數惡魔撤退了不說，那裡還成為連王族都進不去的地方，就只有待在城堡內的隨從跟夜羅斯能進出。
而城堡內的裝飾也不遑多讓，逸天天在打破壞夜羅斯陳設的算盤，他把夜羅斯從魔界各地蒐集來的古董全燒光，換上自己做的天使雕像。夜羅斯喜歡紅黑兩色，原本裝潢都以這兩種色調為主，這下也全被純白取代，亮到夜羅斯足足一個月都只能瞇起眼生活，更糟的還不只這樣，逸甚至把腦筋動到自己的房間……
「……早安。」夜羅斯恍惚的起床，一張開眼就對上逸那張美得炫目的臉，害他一時無法思考。
逸趴在他身上，笑咪咪的看著自己。
「早安，夜羅斯。」逸伸出白皙的手輕拍夜羅斯的頭，那笑意深到夜羅斯心裡有點恐懼，「我想要把你房間的窗簾、床簾和床單全換成我喜歡的白色，被子也要換成柔軟的蠶絲被，可以嗎？」
自作孽，不可活。
「好。」夜羅斯嘆了口氣，手也撫上逸的髮絲摩娑著，「吃過早餐了？晚點要去教堂祈禱嗎？」
「你陪我去。」逸的微笑愈來愈大，反之夜羅斯的內心那份恐懼愈來愈深。
「……一起祈禱嗎？」
他可以不要嗎？他可是惡魔啊……
「那當然。」逸把夜羅斯的手拿開，壓著夜羅斯坐起身，「喔，還有一件事。」
「嗯？」
「我想要把你那個討厭的紫色長髮剪掉。」
「……你根本不是天使吧？」
天使跟惡魔的身分，似乎反過來了。
※
即使每天被欺壓，夜羅斯依然毫無怨言。
那座雪白的城堡裡總有逸銀鈴般的笑聲，他喜歡在城堡裡跟夜羅斯玩追逐戰，但不准夜羅斯使用魔力，而自己則老愛張開黑色羽翼飛來飛去。
他笑起來很像惡魔，但一臉無辜的模樣卻又像天使。
夜羅斯覺得，就這樣過完一生，似乎也不錯。
可是他作夢也沒想到，原來這一切只是逸的計畫。
「你騙了我？」
雪白如鏡的大廳裡，夜羅斯的頸部被兩把大刀架著，他瞇起眼看像眼前美麗如畫的逸，聲音輕緩溫柔。
天界派了兩隻大天使闖進夜羅斯的城堡，聲稱要帶回逸。
失去魔力防護且佈滿聖光的領地自然無法防範天使入侵，夜羅斯才剛睡醒就被架到一樓大廳，他看著整裝待發的逸，久久無法言語。
他被背叛了嗎？
「我沒有騙你。」逸冷冷地開口，「我從來沒答應你。」
「可是你讓我以為，你喜歡待在這裡，你回不去天界。」
「我的確回不去，可是我能創造機會，讓我的家人找到我，並帶我回去。」
他的聲音變得好陌生。
夜羅斯身為惡魔，對於背叛一事老早習以為常，人性尚不可信，更何況惡魔。
可是現在，他卻無法接受逸背叛他的事實。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明明可以掙脫束縛，卻深怕逸心情不好。
「罷了，如果回得去，我也不會阻止你。」他勾起嘴角，露出溫和的微笑。
逸也回以燦爛的笑容，他旋身張開純黑的羽翼，準備離開這座城堡。
小天使，如果可以就別回來了，真的很抱歉傷了你。夜羅斯靜靜的目送逸離去，那美麗的身影染上純黑，勾動著他的心弦。
也許這不過是場癡心妄想。
「惡魔夜羅斯，因私囚天使，被判死刑，此刻實行。」冷漠的聲音，硬生生插進夜羅斯哀傷的思緒。
「什麼──」
「斬！」架在脖子上的大刀毫不留情的舉起，揮出森冷無情的白光──
「住手！你們答應過我的！」
夜羅斯突然感到一陣溫熱。
他愣愣地看著那兩把大刀上滴落的鮮血，血漬斑斑灑在白色大理石上，滲入磁磚之中。他感受著幾乎要把自己揉斷的力道，目光滑落，看向溫熱的來源。
「逸？」
那個應當要離開的天使，如今抱著他，純黑的羽翼被大刀斬下，深可見骨的背部又被另一刀直入，恰巧命中他的心臟。
濕熱的腥味立刻湧進夜羅斯的鼻間。
「為什麼……」無視那兩隻發現自己誤事而嚇得後退的大天使，夜羅斯不可置信的拉起逐漸無力的逸。
那美麗的天使，緩緩扯開邪氣的笑容。
「夜羅斯……等我醒來，我一定要改掉你那難聽的名字……」他氣若游絲的聲音消散在空氣間，在那雙雪色眼眸閉上之前，夜羅斯看到一抹惡意。
那像是佔有，又彷彿純潔的渴求著愛的眼神。
「逸──！」那柔弱的身子，癱軟在自己懷裡，水色透光的髮絲染上鮮血，潑灑一地的淚……
天地彷若靜止，在夜羅斯的世界裡，有種東西永遠消失了。
※
他終於明白，為何依特瑟斯的意志如此難以企及。
「如果有想守護的東西，就算賠上生命也值得，對吧？」夜羅斯自嘲的撫上玻璃，看著棺材裡那個睡得安穩的天使。
你的初來乍到，是我惡意抹殺了你的快樂。
你的乍然離去，因我善意的接納你的快樂。
但其實那都不重要。
「我還來不及對你說愛，你怎麼就走了？」淚水，攀上眼眶，自眼角墜下。
那個美麗人兒，臉上再也沒有熟悉的邪笑。
「那其實都不重要，我只想愛你，無論誰是天使、誰是惡魔。」他站在玻璃棺材前，落寞的閉上眼。
小木屋外大雨依舊，雪色森林裡的小動物四處奔走躲雨。如果從窗外往內窺視，會看到一方惡魔將軍佇立在棺材邊，默默流著淚。
在這個聖光依舊的惡魔領地裡，他的熨濕的淚彷彿大雨，傾倒一片惆悵。
創作內容
小說 - 魔墜未名(停更中)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