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貝殼

作者：花梨．奇跡の狭間│2016-08-20 18:02:23│巴幣：72│人氣：1183

有別於中午的洶湧人潮，派克貴族下午的客人數量少得可憐。如果是在假日，這個時段將有不少客人光臨，足以讓克里斯招呼得不亦樂乎。然而現在是非假日的上班時間，經過店門口的路人屈指可數，更別提願意入內消費的客人了。

克里斯站在櫃檯後面，望著空無一人的店面，內心百般無聊。飲食業就是這樣，忙的時候很忙，空閒的時候閒得發慌。克里斯遺傳到她母親的積極個性，他喜歡認真工作，討厭浪費時間，寧可讓自己忙得喘不過氣，也不願意像現在這樣，站在原地無所事事。克里斯努力思索，想找出哪些事情還沒有做。他剛剛把櫥窗玻璃全部擦過一遍，拿掃把清掃店門口的路面，檢查後場的麵包烘培進度，現在已經沒事可做了。克里斯突然有個瘋狂的構想，他或許可以把麵包裝在餐車裡面推出去沿路販賣，順便替派克貴族做活廣告。

海倫站在克里斯身旁，就像是一尊雕像般動也不動，臉上掛著職業等級的笑容。海倫看似站在原地發呆，不過她其實正專注於店面前方。每當有路人從麵包店前方經過，海倫的視線就會放在客人身上。一旦客人的視線與海倫相遇，海倫就會向客人輕輕揮手致意，同時展現和煦的微笑。海倫平時不會露出笑容，可是在必要的場合，她可以露出媲美舞台明星的溫暖笑容。克里斯驚訝地發現，真的有幾位路人被海倫的友善舉動吸引進來參觀，即使沒有最後沒有任何人掏錢消費，海倫的積極行動仍然讓克里斯大開眼界。克里斯很想知道海倫是怎麼練就這身招呼顧客的能力，他決定以後找個機會向海倫好好請教一番。

又有一位路人經過店前面。克里斯原先期望那位路人入內消費，不過當他仔細看清那位路人的模樣後，忍不住露出嫌惡的表情。

那位路人是一位男孩，年紀大概不超過十歲，陳舊的衣物鬆垮垮地套在身上，兩腳穿著不成對的破爛布鞋，手捧一個生鏽的小鐵盒，正以遲疑不決的眼神朝店內張望。

「海倫，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克里斯低聲說道，順手拿起身邊的掃把。

「您想要做什麼？」海倫察覺克里斯的表情有異，便順口問道。

「把討厭的害蟲趕走。」

克里斯從海倫身後經過，海倫一把拉住克里斯的手臂。

「您所說的害蟲，是指前面的那位男孩嗎？」海倫的口氣中略帶質疑。

「沒錯。」

克里斯看見海倫的臉上出現明顯的反感，他能夠理解海倫的想法，不過這回他不打算讓步。

「我以為派克貴族是一家以客為尊的麵包店。」海倫冷冷地說。

「派克貴族以客為尊，卻不歡迎奧客。」克里斯不客氣地反擊道，「我曾經招呼這些窮酸的孩童入店參觀，結果他們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拿了架上麵包就跑，甚至扒走其他顧客的錢。有一次我當場抓到一個孩童把麵包藏在衣服裡，我選擇放他一馬，結果他隔天帶了一桶酸臭的廚餘回來，朝店裡面潑得到處都是，害我必須歇業兩天清潔店面，我現在回想當時的味道還會作嘔，從此以後我就嚴拒這種人踏進店內。海倫，妳或許認為我毫無同情心，不過這就是我的經營原則，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現在，請妳放開我的手，讓我去處理這個問題。」

海倫沒有放手。她一手抓住克里斯，雙眼直盯著櫥窗外的男孩。克里斯曾經在戲院工作，經過多年的耳濡目染，使得他對其他人的情緒反應十分敏感。克里斯注意到，海倫的外觀就和平時同樣漠然，體內卻綻放出某種激烈的感情波動，他不確定那是什麼樣的感情。

「克里斯先生，請讓我處理這個狀況。」海倫講得很客氣，口氣卻沒有絲毫通融的意思，「如果有任何損失，我願意全權負責。」

克里斯起初想要抵抗，最後還是決定放棄。克里斯聳聳肩，既然海倫這麼說，他也不方便再堅持下去。更何況，他的心中有一部分很好奇，想知道海倫會採取什麼行動。

「我無法拒絕妳的要求，海倫。」克里斯悶哼一聲，「但是我希望妳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海倫放開了克里斯的手臂，「克里斯先生，我還想請您幫我一個忙。」

海倫的口氣就和剛剛一樣，沒有任何的拒絕空間。

「說吧。」

「如果我做出讓您無法理解的行動，希望您不要阻止我，我願意對我的行動負起完全的責任。」

克里斯沒有答話，勉強點了一下頭。

「謝謝您。」海倫說。

海倫閉上眼睛，靜靜思索了幾秒。克里斯察覺海倫身上的情感波動急速消退，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海倫睜開眼睛，與櫥窗外的男孩四目相對，臉上再度浮起溫和的微笑。她輕輕揮舞纖細的右手，對遠處的男孩打招呼。克里斯努力克制將男孩趕走的衝動，展現一副撲克臉，試圖露出無所謂的模樣。

男孩總算下定決心，他深吸一口氣，推開派克貴族的玻璃門，怯生生地走了進來。男孩似乎是第一次踏進這種地方，不斷以好奇的眼光朝四周張望，最後將目光放在櫃檯後方的海倫身上。

「歡迎光臨。」海倫笑著對男孩說，「若有任何需要我效勞的地方，請儘管吩咐。」

男孩突然遲疑了，他停下腳步，不知道是否要繼續往前走。海倫看出男孩的遲疑，決定採取行動。她笑吟吟地朝男孩伸出手，示意男孩走到她這邊來。海倫的動作挾帶神奇的魔力，融化了男孩心中的遲疑。男孩雙唇緊抿，彷彿給自己吃一顆定心丸，隨即緩緩地走向櫃檯，在櫃檯前方半步的距離停下腳步。

「您好。」海倫把雙手撐在櫃檯上，讓上半身更靠近男孩，「您需要麵包嗎？我們這裡還有蛋糕、餅乾，以及各式精美甜點喔。」

海倫伸手指向身旁陳設精美的玻璃櫥櫃，裡面盛滿各種款式的甜點。檸檬布丁派、迷你年輪蛋糕、雪白生乳捲、奶油巧克力泡芙、水蜜桃奶酪、起司鬆餅，以及各種講不出名字的精美甜點。男孩朝櫥窗望去，吞了一口口水，似乎受到很大的誘惑，最後還是用力將視線別開，強迫自己拒絕美食的誘惑。

「那個…我…」男孩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眼中帶有些許畏懼，「我想要…那個…」

海倫沒有出聲，她笑著站在原地，耐心等候男孩的回答。克里斯感到很不耐煩，礙於方才與海倫的約定，他現在不能採取任何行動。克里斯索性轉過身，裝做對櫃檯旁邊的烤箱產生興趣，免得讓男孩看到他臉上不爽的表情。

「那個…大姐姐…我想…」男孩慢吞吞地說，「我想…替園長買生日禮物。」

園長？克里斯納悶地想，園長是誰？

「請問是哪一位園長呢？」海倫好奇地問道。

男孩皺起眉頭，努力整理腦海的資訊與詞彙，試圖對海倫說明園長是何許人物。

「園長是一位慈祥的老奶奶，對我們大家很照顧。」男孩一頓一頓地說，「她平時穿黑色的修女服，頭上戴一片白色的包頭頭巾，胸口有一個亮亮的太陽項鍊。園長每天都帶我們向上神禱告，感謝上神給我們飯吃，最後用手在胸部前面畫圈圈，用小小的聲音說『感謝上神』。」

男孩的話答非所問，內容支離破碎，讓克里斯一整個莫名其妙。

「德瑞絲修女？」海倫突然講出這個名字。

男孩臉上頓時露出純真的笑靨，「對了，大姐姐！就是她，她就是園長！」

「那個人是誰？」克里斯低聲問道。

「艾培諾修道院的榮譽院長。」海倫轉過頭，低聲向克里斯解釋，「太陽園地的負責人。」

「太陽園地又是什麼地方？」

「孤兒院。」

向克里斯解釋完畢後，海倫重新面對男孩，給對方一個欽佩的表情。

「您願意替園長準備生日禮物，這份心意真是了不起呢！」海倫親切地說。

男孩用力點點頭，「園長很照顧我與其他小朋友，我想在園長生日的那一天送園長生日禮物，謝謝園長平時對我們那麼好。」

「我們這裡有很多精美的蛋糕可以當作生日禮物喔。」海倫說，「有興趣來一份黑糖核桃蛋糕嗎？」

男孩的笑靨飛快從臉上逃開，又換成原本的遲疑表情。

「那個…大姐姐…我想要…」男孩說，「我想要『蒼藍天使』。」

克里斯雙手一抖，差點把手邊的烤箱推下櫃檯。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這個髒兮兮的小子居然想要蒼藍天使，派克貴族最高級的限量手製餅乾？

「園長以前說過，她很想吃派克貴族的蒼藍天使，所以我想買那個送給園長。」男孩說。

「沒問題。」海倫輕快地走向身旁的玻璃櫥櫃，從裡面拿出一袋包裝好的蒼藍天使，將其放在櫃檯上，「蒼藍天使是限量商品，今天剩下最後一包，您的運氣不錯呢。」

這袋蒼藍天使以高級的透明玻璃紙包裝而成，裡面總共有25片餅乾。即使隔著一層玻璃紙，蒼藍天使表面的焦糖與藍莓依舊閃爍著誘人的光彩，散發淡雅的馬鞭草香。男孩瞪大眼睛，整個人都被蒼藍天使的魅力擄獲。他將臉湊向這袋蒼藍天使，雙眼無法別開，嘴巴因驚嘆而張個老大。

克里斯看著眼前這一幕，內心七上八下，擔心這個小鬼抓起蒼藍天使就往外逃。克里斯握緊身旁的掃把，他心想，若這小鬼膽敢動手行竊，就算違背對海倫的承諾，他也要用掃把將對方打趴。

克里斯猜錯了。男孩並沒有做出任何不當舉動，他只是長吁一口氣，哀怨地將頭縮回去，忍痛擺脫蒼藍天使的魅力。

「大姐姐…那個…那個…我…」男孩吞吞吐吐地說，沒有勇氣講出接下來的話。

「沒關係，不用怕。」海倫微笑著說，「有什麼話都可以跟大姐姐說，大姐姐不會生氣的。」

在海倫的友善態度下，男孩總算鼓起勇氣，講出方才難以啟齒的話。

「大姐姐，我沒有錢。」男孩說，「可是我有寶藏，我想用寶藏來交換蒼藍天使，就是這個。」

男孩將手中的小鐵盒輕輕放在櫃檯上，掀開上面的鐵蓋。克里斯探頭朝小鐵盒內部望去，想看看男孩的寶藏是什麼東西，結果卻大失所望。

小鐵盒裡面是各種五顏六色的貝殼。

克里斯不知道這些貝殼的正式名稱，可是他很清楚，這些貝殼不過是隨便撿來的破爛玩意，完全沒有任何經濟價值。這小鬼大概是在比林頓沙灘上撿到這些貝殼，就將他們視為寶藏，而他居然想用這些爛貨來換蒼藍天使？克里斯的胸口湧上一陣怒意，惡毒的言語已經跑到嘴邊。

就在這個緊要關頭，海倫對克里斯擺出一個制止的手勢。

克里斯想起剛才的承諾，只好硬生生收回怒火，雙頰仍因憤怒而泛紅。幸好男孩現在把注意力放在海倫身上，沒有注意到克里斯的模樣。

整個現場鴉雀無聲，海倫注視著小鐵盒，然後抬起頭望著男孩，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那個…不知道這些夠不夠…？」男孩按耐不住沉默的壓力，有些害怕地問道。

「很夠，非常足夠。」海倫柔聲說道。

海倫彎下腰，從櫃檯下方抽出一張最大號的牛皮紙袋，將蒼藍天使放進紙袋內。隨後海倫走向一旁的玻璃櫥櫃，將各種餅乾與甜點逐一放進紙袋，直到紙袋再也裝不下任何東西為止。

在克里斯與男孩兩人訝異的目光下，海倫將沉甸甸的一大袋餐點推到男孩面前。

「來，這是您的蒼藍天使，以及其他可口的點心。」海倫說。

克里斯的表情垮了下來。

男孩眼睛一亮，高興得手舞足蹈，喜悅之情一覽無遺。他抱起裝滿餐點的牛皮紙袋，先是用手輕壓紙袋，確定裡面真的有裝東西，不是一場惡作劇；然後將紙袋輕輕抬起來，體驗這份重量；最後將鼻子湊近紙袋口，用力嗅著各式甜點所散發出的香味協奏曲。

「謝謝！謝謝妳！」男孩大聲地說。

男孩把裝有貝殼的小鐵盒留在櫃檯上，然後抱起紙袋，轉身朝店門口跑去。不過男孩才跑不到幾步，就被海倫從後方叫住。

「請等一下。」海倫說。

男孩吃驚地轉過身，看見海倫離開櫃檯，帶著微笑朝他走了過來。男孩納悶地看著海倫，不確定她為何要叫住自己。

海倫走到男孩身邊，從懷中取出錢包，將幾枚銀幣放在男孩的手掌上。

「您忘了找錢。」海倫對男孩眨眨眼。

男孩傻在原地，花了好幾秒鐘才搞懂海倫的意思。男孩笑了，露出那種『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的笑容。

「大姐姐，謝謝妳！」男孩感激地說。

海倫伸出一隻手，輕輕撫摸男孩的頭，表情無比溫柔。

克里斯看見這一幕，過去的某段記憶突然閃過他的腦海。當時他還是個不經事的少年，母親帶著他與莎曼珊一起去公園散步。莎曼珊從公園角落採了一把小花，送給他當作禮物。他覺得這些花不好看，順手就把手上的花丟在地上。莎曼珊看著散落一地的小花，哭得好大聲。母親聞聲趕了過來，得知事情的源委後，彎下腰逐一拾起地上的小花，然後將小花交還給莎曼珊，摸著莎曼珊的頭安撫她，莎曼珊才破涕為笑。

『媽媽，謝謝妳！』莎曼珊對母親說。

當時的克里斯無法理解母親與妹妹的舉動，直到現在他才恍然領悟，莎曼珊採花送給他，母親撫摸莎曼珊的頭，這些舉動的背後是滿滿的愛。而他是多麼的不知好歹，傷害了妹妹的心，也摧殘了妹妹的純真。要不是海倫，他也會傷害眼前這位男孩，就和當年他傷害自己的妹妹一樣。

男孩開心地離去了，店內又重回先前的寂靜。海倫目送男孩離開，克里斯低著頭，不發一語。

「克里斯先生，」海倫開口說，「請由我來支付這筆費用。」

「不必。」克里斯低聲說道，「不用付錢。」

海倫沒有答話，她逕自走回櫃檯，拿出錢包，將男孩的消費金額如數放進抽屜。然後，海倫看著桌上的小鐵盒很長一段時間，才將小鐵盒拿起來，放進圍裙的口袋內。

「妳可以不用付錢的。」克里斯搖搖頭。

「這是原則的問題。」海倫嚴肅地回答。

兩人的對話結束了，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海倫，謝謝妳。」克里斯開口說。

「為什麼要謝我？」海倫問道。

「…我也說不上來。」克里斯老實地說，「不過我還是得謝謝妳，為了…那個…」

克里斯想了一下，才勉強找到能夠表達其想法的語句。

「為了妳對我所做的一切。」克里斯說。

海倫點點頭。

克里斯不確定海倫有沒有聽懂，不過克里斯相信，海倫一定能夠理解他的意思。

因為她是阿提密斯家族的海倫，他所尊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