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小小的手掌

02　小小的手掌

這個世界，很奇怪。

穿越過無數次元的無非，向來都擁有一種奇妙的感知，這份直覺令他可以察覺到「原住民」們難以發覺的事實。這是因為他來自於「世界之外」，超脫於「抑止力」——不受「天道」或「人道」的干擾，能夠感覺到「世界本身」產生的異狀。

缺少「次元障壁」的次元，本來早就應該毀滅掉才對。「存在著」的事物會吸引「不存在」前來，將一切同化為虛無——這就是次元毀滅的真相了。

但是，這個次元卻彷彿被某個存在關注著一樣，整個次元被「次元亂流」包裹著，但它卻絲毫無損，形成了某種奇妙的平衡。

嗯，危險的平衡。

雖然無非不清楚那位存在為什麼非得要如此作為，但他知道，無論目的是什麼，這種手段都是下下策、治標不治本的方法。

……算了，反正自己也只是個過客而已，不必為此操心。

無非搖搖頭，把太過遙遠的事情先放到一邊去。現在，要先煩惱的是燃眉之急。

也就是，找個落腳之處。

牽著名為間桐櫻的小女孩，兩人漫步在大街上。無非低下頭看看她，她緊緊地握住無非的大手，臉上卻還是一副呆板的表情，彷彿機械人一樣。

無非撓撓頭。他其實不太擅長應付小孩子。尤其是這個有點特別的孩子——她自幼就受過劇烈的精神創傷，封閉住了自己的心靈。所幸「沉淪」的時間還不算太長，姑且還是能夠聽進別人的話的……只是反應就像是現在這樣，空洞、呆板。

透過「虹吸」這個魔法，無非從間桐臟硯那裡取得了關於這個孩子的記憶：她的本名叫做遠坂櫻，是遠坂家當代家主的次女。出於某些原因將她過繼至「世交」間桐家，從此改名做間桐櫻，自一年前開始遭受間桐臟硯非人的凌虐。

想到就氣。無非有一種再回間桐家一趟、再殺間桐臟硯一次以洩憤的衝動。

——對，陰險狡詐的臟硯其實並沒有死透。現在的他完全成為了一種名為「腦蟲」的蟲子，把這種蟲當作靈魂，然後奪取他人的肉體來達到永生。而無非前不久殺掉的蟲子，也只不過是其中一隻腦蟲罷了。

這種延壽的方式看似很有效率，但早已腐朽的靈魂即使奪取了最新鮮的肉體，也會在短時間內衰敗、僅僅數月內就必須更換一次肉體，所以臟硯才會一直都是一副衰老的樣貌。

早在一年前就悄悄地將腦蟲藏到間桐櫻的體內，看得出來間桐櫻在他眼中也只是一副隨時可以更換的肉體而已。一年來持續的凌虐倒也不是惡趣味，應該是為了調整體質，讓她變得適合間桐家的魔術而已吧？

雖然知道了這麼多，但無非並不打算趕盡殺絕。

畢竟，無論方法再怎麼醜陋，那終究也只是一種生存的方式而已。「虹吸」取得的記憶不夠久遠，所以無非並不知道間桐臟硯究竟是為了什麼而追求長壽。但只要不和無非扯上關係，他就不去理會。

這，就是他的仁慈與冷血。

「不想那麼多了。」

無非抬頭看了看，面前是一棟約有二十層左右的高樓，無非知道那是一棟公寓。

為了避免Master與Servant溝通困難，「聖杯」在將英靈召喚到現世時，會相對應地賦予祂們必要的現代知識。無非雖然不是英靈，卻被「聖杯」視為Servant，所以也因此受惠。

聖杯，真方便。

在心裡感嘆了一句之後，無非帶著間桐櫻走向大樓去。

●

利用精神魔法、或者叫做催眠術，無非輕而易舉地在這棟公寓中取得了最高層的一間房。

反正他只打算在這座城市住個一兩年，簡陋的公寓就足夠了，沒必要鋪張浪費。何況無非根本沒有錢——經常穿越各個次元的他，長年收集而來的寶物倒是不少，不過這個世界早就不是以物易物的時代了，沒錢的話做什麼事都不方便。

咳，真是的。難道自己還得去找工作嗎？

從落地窗往外看，整座城市的風景盡收眼底。入夜的城市依然明亮，五顏六色的彩光點綴著道路，一輛輛開著燈的車輛行駛著，看久了令無非感到有點煩躁，索性拉上了窗簾。

回頭看見的，是面無表情呆坐在床上的間桐櫻。

無非對她露出了一張笑臉：「怎麼了？不累嗎？」

搖搖頭。帶著一份猶疑。

「啊，在害怕嗎？」無非恍然。他想了想，接著說：「我是妳的Servant喲。雖然只是意外，但我是絕對人畜無害的啦。」

嘻笑著，無非走向前，捧起了間桐櫻的右手。她下意識地掙扎了一下，但瘦弱的她如何能掙脫開無非的手掌呢？

「看。」無非指著她的手背。間桐櫻默默地將視線從對方輕浮的笑顏轉移到自己的手背，看見了三條如閃電般的紋路向中心收縮，彷彿綻放的花朵一般的鮮紅色圖案。

「這就是我們之間的聯繫：『令咒』。」

無非衝著她笑，輕輕摩娑著她手背上的令咒，彷彿要藉著這種接觸來傳達些什麼似的。

間桐櫻靜靜地看著自己的令咒，似乎正沉浸在那其中，細細感受著什麼。而無非也不打擾她，只是微笑著看著她面無表情的臉，看著隱藏在那之下，愈發湧動的思緒。

過了好久，間桐櫻才回過神。無非和她相比高了很多，她不得不用力抬頭，才能夠直視對方的雙眼。看著那對冒著隱隱金光的琥珀色眼睛，間桐櫻張了張嘴，又呆愣愣地看著對方數秒，才緩緩開口道：「……Berserker？」

「是啊。」無非像是很開心地笑了起來，「不過，我希望妳叫我『無非』就好了。」

「Berserker。」

「無非。」

「Berserker！」

「……隨妳便吧。」

這、這小鬼難不成是故意的嗎？

間桐櫻依舊是那副標準的一號表情，不過無非看得出來，那雙眼睛中已經多出了一份她這個年紀的孩子應有的色彩。

真是，我還得兼職做精神醫師嗎？

苦笑。無非摸摸她的小腦袋，道：「好了。乖孩子該睡覺了。」

間桐櫻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將一雙手也放到了頭上，按住了無非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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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孑然一身的異界來客，無非覺得自己沒有義務參與進什麼「聖杯戰爭」裡頭。

「無論什麼願望都能夠實現的聖杯」、「通向『世界之外』的洞口」，無所謂追求的是什麼，單是要以戰鬥的形式決出最終的勝者這一點，就注定這場戰爭，不存在真正的「贏家」了。

濫用武力的傢伙，是沒有被稱為「勝者」的資格的。

從間桐臟硯的記憶中可知，無非的推論恰好符合事實：本屆「聖杯戰爭」已經是第四回了，但前三次戰爭都無法決出一個完全的勝利者，使得「萬能之釜」從未真正降臨。

以無非的話解釋，那就是人性中固有的貪婪與嫉妒。「既然我得不到的話，你也別想得到」這七組參加者中那怕只有一人懷抱著這般想法，戰爭都不會有好結果的。

——不過，這都和我沒什麼關係就是了。

輕啜一口紅茶，打算置身事外的無非放下白瓷杯，瞇起眼睛欣賞著清晨的陽光。

「Berserker。」

「……呃，叫我嗎？」

無非回過頭來，望著自己面無表情的那位小小Master－間桐櫻。

昨天下午從「世界之外」進入此世，誤打誤撞成為間桐櫻的Servant。把她從間桐宅邸帶了出來，用了一些「特別的手法」在一棟公寓裡訂了一個房間，姑且度過了在此世的第一夜。

說起來還真是奇妙呢！本來的話，大聖杯應該會從「英靈殿」中搜索歷史或神話中，被傳頌至今的英雄人物的原型，召喚出其劣化的分身成為Servant供Master役使。也就是說，能成為Servant的，莫不是存在於過去、現在甚至是未來的，已升格為「英靈」的存在。

像無非這樣的，直接由活人簽訂主從契約而成的Servant倒是頭一遭。也因為這種特殊狀況，一般Servant具有的「靈體化」能力，無非是無法施展的。畢竟不是真的靈魂。

「抱歉，還沒習慣這個身分。」無非對著小女孩笑了一笑，旋即又補充道：「不過我之前說過了吧？妳可以直接叫我『無非』的。我想這個世界大概沒人認識我。」

間桐櫻用一雙空洞的紫瞳盯住無非，換來了對方一記認真的對視。

「無非……哥哥。」

哥哥？咳，以我的年紀來說，做妳十代之前的曾祖都綽綽有餘呀。

翻了個白眼。但聯想到自己僅約略二十三四歲的外貌，無非姑且還是接受了這個稱呼。

「啊。怎麼了，叫我有什麼事嗎？」

躊躇。

「你……不是英靈吧。」

敏銳的感覺。無非瞇著眼望向間桐櫻：

「嗯？哦，是啊，我不是英靈。會被妳召喚而來也只是個意外而已。」

意外地直率回答。

間桐櫻呆呆地看著面帶微笑的無非，胸中莫名鼓起的情緒開始涌動。難以名狀的力量支持著她抬起頭，直直盯住對方。間桐櫻並未發覺到自己的語氣中漸漸多了一些起伏，只聽她高聲道：「那，為什麼——」

話沒說完，就像是被掐住了喉嚨似的，強行中斷了話語。一瞬間太過強烈的情緒衝擊大腦，導致文字難以組織起來成為有意義的話語。

「為什麼？」

無非看著間桐櫻原先空洞無神的雙眼，像是看見了什麼東西一樣，驚喜地輕笑。

「妳是在問我，為什麼要把妳從間桐家帶出來嗎？」

張了張嘴，不發一語，小腦袋微微一點。

卻見那人，笑容如陽光般刺眼：

「因為想做就做了。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

——來談談間桐櫻這個孩子吧。

極東之地，冬木市。在這片土地上，掌管著「靈脈」的是名為「遠坂」的魔術世家。

魔術師向來是一脈單傳的。魔術的才能透過血脈賦予下一代，但魔術的知識卻要藉著「魔術刻印」的移植才能繼續傳承下去。

魔術刻印是唯一的，因此選擇最具有才能的子嗣傳承魔術刻印是常識。

同樣的魔術，越多人使用的話「神秘性」會因此降低，導致效果的劣化。為了維持家傳魔術的強盛，除了正式繼承者之外的其他孩子都必須禁止接觸魔道，成為「完全的普通人」。

——這一代的遠坂家族，出了兩名天才。

姊姊遠坂凜天生便擁有「五大元素」（Average One）屬性的魔力，而妹妹遠坂櫻更是稀有的架空元素－「虛數」。姊妹倆人都擁有優秀的魔力量和資質，是毫無疑問的天才。

遠坂當代的家主時臣，為了不浪費姊妹兩人的天資，決定讓「五大元素使」的姊姊凜繼承遠坂的魔術，然後將身具稀有屬性的妹妹櫻，過繼到具有多年的交情、近年來因為子孫的魔術才能每況愈下，而幾乎要斷絕傳承的「間桐」家。

那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

自此，遠坂櫻改名做間桐櫻，且為了讓遠坂一族的血脈變得適合繼承間桐的魔術，間桐的家主臟硯利用自己擅長的御蟲之魔術，逐步改造間桐櫻的身體。

強行扭轉體質的魔術，其痛苦豈是一名年僅六歲的孩子所能承受的？



「頭三天還能不時地哭和叫喚，第四天開始已經連聲都發出不來了。」

刻印蟲嚼食著肉體，貪婪地將宿主的生命力轉化成魔力。

一個孩子，一個年幼的孩子。她還沒有成熟到懂得憤怒與反抗，還沒有認識到世界有多大。對於她來說，陰暗濕冷滿是蠕蟲的窄小房間在那一刻起成為了她的全世界。

面對痛苦，她選擇封閉起心靈。

只要不抱持希望的話，也就不會絕望了。

漸漸冰冷，漸漸麻木。

只要聽從「爺爺」的話就好了。

……那樣，就不會有問題了。

不知不覺中，有如絲綢般柔軟的棕色髮絲，變成一頭乾枯的紫藍。

不知不覺中，塗滿天空藍如寶石般的眼睛，化成一片空洞的紫灰。

曾經追在母親與姊姊身後，雖然不善言語，卻天真無邪、活力充沛的女孩，已經不在了。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本來只要在那片紫色之中沉淪下去，就可以了。

日復一日，也許連童話書中的地獄也無法形容的生活——

卻在那一刻，被一道璀璨的光輝刺穿了。

「——我叫做無非。漂泊四方的旅行者來著。」

在陽光的映照下，男人的表情顯得格外燦爛。

為什麼？

明明已經快要忘記了。明明已經快要習慣了。

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又一次喚醒她？

「因為想做就做了。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那人，笑容如陽光般刺眼。

——卻又，溫暖。

而那份溫暖，從眼眶溢出來了。

「啊咧？」

滾滾流下，帶著溫度的液體劃過臉龐。

柔若無骨的手掌覆上雙頰，是冰的。

然後流經的水滴，暖暖地為它加溫。

「嗯？咦？」

止不住的淚珠。

漸漸模糊的雙眼，看見了一張始終笑著的臉。

他長吁一口氣，雙手撐著膝蓋站起身。

「真拿妳沒辦法呢。」

伸手、摟住她的腦袋。

香香的、暖暖的，像是在太陽底下曬了一整天的味道。

「盡情地撒嬌吧。這才是妳這個年紀的孩子該有的反應啊。」

微微顫抖著的小手，緩慢、而又確實地，捉住了他的黑色長衣。

看得到。

聽得到。

能夠碰觸得到。

「嗚嗚……嗚嗚嗚嗚……」

櫻、緊緊靠著無非。嗚咽聲被衣服悶住，斷斷續續的。

而無非、始終溫柔地微笑著，輕撫著她的秀髮。

……啊。原來，世界上也有這麼溫暖明亮的地方。

只有你存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