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動社團是沒有假期可言的，從寒假到年節這段不需要上課的時間，等同於能夠盡情集訓的黃金時期。
學院區裡，即使已經入夜，各校的體育館和操場仍舊亮恍恍一片，宛如白晝，更甚至能從幾里之外，聽見某種球大力打擊地面、或運動員碰撞嘶吼的聲音。
這樣熱血的氣氛通常會在九點左右休止，屆時學院區的夜晚才會真正來臨。隨著巨型照明燈一盞盞熄滅，學生們也零零散散地離開校園，還給周遭住戶應有的平靜。
「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好，數量正確。」
倒是還有人留在校園內，那就是負責清點裝備與關門的球隊經理和自願幫忙學生。
作為球經的厄爾姆斯在正確那欄打個不超過方格的勾，接著朝其他的裝備走去，繼續每個周末之前都必須執行的工作。
「胖子還真是有夠慢的，都已經要十點半了還沒點完。」
「我是壯不是胖，你連這樣都看不出來豈不是低能？要快就過來幫我啊。」
隨口和隊員笑鬧幾句，但裝備清點這種工作，依舊是乏味枯燥。
兩個人聊著今天的事、明天想吃的午餐和晚餐、隔壁女子游泳隊的漂亮學妹或某人的八卦，諸如此類的無聊的小事，確實是殺時間的好話題。
「終於，可以回家了。」
他拍了拍因為半跪在地上而沾上沙塵的膝蓋，厄爾姆斯拉開大門，刺骨的寒風吹進空氣凝滯混濁的倉庫。
「我決定了，明天中午吃日式便當。」
「喂喂、這種事情是我決定吧。東方文化區的店有夠貴，社費要見底了，而且吃不飽，否決。」
提議的那傢伙發出一聲長嘆。
他名為瓦倫，是半巨人族。作為美式足球員，他擁有絕對的力量與體型優勢，因此也是隊上最強的王牌，更有「惡魔推土機」這樣的稱號。
身高硬是比厄爾姆斯高上三個頭的他，三年之前還不是這樣的。在初中時期，他也不過是平庸的「凡人」。
然而在那個時候，眾人所仰望的，卻是現在轉任球經的一個真正的凡人，厄爾姆斯。
現在幾乎沒有人知道，一旁不起眼的胖子，曾經的綽號也是「推土機」。
在某次的初中聯賽上有著接連把四名對手以蠻力推離，做出扭轉戰術劣勢的神奇防禦，甚至如相撲比賽般在地上留下兩條電車道。
那場比賽之後，他被稱之為「凡人的天才」，不過，就算是天才也終究是個凡人。
體型的劣勢、力量增長的上限，讓耀眼的光芒消散殆盡。
不過，他倒是沒有太難過。
盡人事，聽天命，畢竟活在阿斯嘉特，在這種方面是很容易就看清現實的。當然，說不會不甘心是騙人的，這樣的情緒一直是厄爾姆斯留在隊上的主因，甚至還超越了喜愛運動的心。
今天的夜晚特別平靜，也許不過是自己太晚離開了所產生的錯覺。
「月亮真美阿……。」厄爾姆斯感嘆道，被回以一個作嘔的表情。
「媽的，不要趁亂告白好不好！」
「誰跟你告白阿！東洋文學看太多喔！」
只是巨人也抬頭起來望向明月，確實很大、很亮。
他漸漸覺得風越來越大，受風面積特大的兩人忍不住打冷顫，雖然氣溫還不至下雪的程度，但被汗水稍微浸濕的運動外套，讓體感溫度降得更低。
在厄爾姆斯的要求下，他們決定先回到教室拿厚外套再回家，反正已經很晚了，再晚一點，然後順便去吃個關東煮當消夜也沒有關系。
因為阿斯嘉特很安全啊。
從不會鎖上的側邊樓道往上，他們摸黑在校舍走著，一瞬間才意識到這好像是蠻恐怖的事情。
沒轉緊的水龍頭滴滴答答的流水聲被空無一人的走廊放大，壁虎嘖嘖的彈舌音從身後傳來，兩個白癡被嚇得只能勉強露出不服輸的笑容。
「你這麼大一尊還怕壁虎阿？」
「彼此彼此，論體積你也不比我小喔。」
就算壓著聲音以防被警衛發現，也要鬥上兩句，這就是高中生。
終於來到了位在五樓的教室，瓦倫不假思索地打開燈，被厄爾姆斯從側腹揍了一拳並且迅速關掉。
「笨死了……會被發現的阿。」他發自內心的批評。
「喂喂喂！我平常就都第一個來上課，負責幫你們開燈的阿！習慣動作啦、這是習慣動作！」反駁的同時又被揍了一拳，太大聲了。
從窗戶看出去，能夠看見西方文化區、高級住宅區和大部分城市的夜景。雖說只是五樓，但為了迎合不同種族的學生，校舍特別將一層樓拉高到五公尺，因此城市的景觀可以說是一覽無遺。
「阿斯嘉特真漂亮啊。」瓦倫靠在窗沿，對不常看見的景色讚嘆。
「告白？」倒是有個煞風景的人以牙還牙的回嗆了。
「最好是啦。」從不屑的嘴臉裡，隱約聽到了罵人低能的字句。但話鋒一轉，他突如其來的問了一聲：
「你畢業之後還要留在阿斯嘉特嗎？」
「大概吧，打算就留在家裡工作了。反正也沒特別的興趣，所以沒打算考大學。啊你呢，要繼續練球嗎？」
「我也不考大學……」
「因為你也考不上。」話還沒說完就被插嘴了，巨人把這個「打斷」的打化作實際行動，朝著在抽屜裡翻找物品的厄爾姆斯一記逆水平手刀。
「下半年的徵選如果有選到我，那就繼續打球。如果沒選上的話，就去當軍人或城衛好了，福利好又不需要打仗，怎麼看都是爽缺啊！」
「光要應付那些外地的瘋人就很麻煩了吧！我是看不出哪裡爽啦。
以後變成軍官的時候記得要罩我阿，等我接了我家的慈善事業，我要改行做人蛇集團加歛財騙愛心的邪惡組織，到時候記得要包庇我喔。」
瓦倫笑出聲來，因為清楚對方只是在打嘴砲而以。
「我當官絕對第一個查你，半夜三點衝進你家陪你叫你起床喔。」
「阿阿──，好貼心好貼心。」厄爾姆斯用敷衍的口氣回應，只是表情難掩笑意。
忽然間，遠處天空莫名其妙地滑過一抹亮光。
「喂，流星耶！快許願！」單純的巨人如同孩子一般，興奮地指著那一閃而逝的光點。在厄爾姆斯走到窗邊之前，微弱的光就已經消失殆盡了。
「胖子你太慢啦，早就不見惹。」
就在他那麼說的同時，天頂又滑下一顆火球。
不，不只是一顆。
五顆、十顆、一百顆、一千顆，從空中俯衝而下，大多數集中落在西方文化區的建物與街道上，但也有不少散落在城市各處。
當巨人轉頭過去，想問厄爾姆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時，厄爾姆斯本來就已經很蒼白的面色，不止變得毫無血色，冷汗更從鼻頭滴落，全身發寒。
「怎麼回…..」語音未落，厄爾姆斯拉著對方的衣領，強迫以牆為掩體，躲避那濃郁的黑暗氣息。
「黑暗生物…..那些掉下來的東西，是黑暗生物…..。數量太多了，他們是怎麼攻進城內的…..？」用手掩住口鼻，努力抵禦噁心反胃的感覺。雖然不過是聖騎士的學徒，但經年累月的訓練讓他對黑暗氣息非常敏感。
「怎麼可能。再怎麼樣也不會打到這裡來吧……。」
然而外頭傳來的爆炸聲震碎了兩人對銀星這塊招牌的信心，雖然是不太懂門徒還什麼的是有什麼作用，但阿斯嘉特是無敵的，這是身為本地人的「常識」，
因此，格外恐懼。
厄爾姆斯急急忙忙拿出手機，但通訊不知道是被慌亂的居民給塞爆，還是被接連而來的爆炸破壞，撥出去的電話就連等待接通的嘟聲都聽不到，全被那個沒有情緒的無訊號訊息擋下。
「可惡……。銀星……不可能、沒道理阿？」
雙手顫抖得拿不住手機，就算隔著厚重的外套，也能看見過度換氣的胸口快速起伏。
接連而來的只有壞消息而已。
學校的廣播系統，與遠方紅雀鐘鳴的聲音同時發出。厄爾姆斯曾經聽過，這是在防災演練的時候才會撥放的鐘鳴，證實了遇襲的真實性。
「該死的……要怎麼辦，要怎麼做才好？」瓦倫看向他居住的住宅區，暫且還看不出受災的情形。
「不管了，先躲在這裡，躲到軍隊或冒險者來救我們。學校、學校應該是安全的…...。」
秉住氣息，緊張將神經的靈敏度放大數倍，等待的那幾分鐘，是極端漫長的。耳朵逐漸銳利起來，能夠分辨爆炸的遠近，或哭號或尖叫的聲音是從何處傳來。
然後，忽然傳來了一聲距離自己最近，近到讓兩人不需要思考就能明白位在何方的轟然撞擊。
身後的玻璃被震碎，血不知不覺從臉頰流下，他們一瞬間無法反應過來，卻又在下一秒激起逃跑的本能，推開桌椅，往樓梯間狂奔而去。
後頭的怪物聽見聲響，也往自己追來，彷彿石頭般沉重的步伐，令整層樓都為之震動。
逃出校舍時，回頭一看，怪物已經被甩開了，卻不時能夠聽見校舍內物品崩落損毀的聲音。
完全無法思考該往何處，只憑著本能逃向平時放學回家都會走的，一條學校旁邊的小路。
就連喘氣或呼吸的感覺都喪失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拼命地往外逃。
錯了。
腦內閃過這兩個字，厄爾姆斯停下腳步。
嚴格說起，是動彈不得。
無論是哪裡，都充斥著黑暗生物，
石像鬼、女妖、喪屍、惡魔犬…..，前方的氣息，越趨濃烈。
「白癡阿！快點走啊，還猶豫什麼！」
瓦倫朝後面大吼，一不注意，就撞上東西跌坐下來。
沒有人記得，石像鬼這種東西是會飛的。早就脫離校舍束縛的石像鬼倫起巨大的矛，深深地插入花崗岩所砌成的地面。
「可惡──！」瓦倫吸飽氣，舉起拳頭朝石像鬼的身體猛然一擊。
石像鬼的身體卻只是崩落了一點沙塵，毫無作用。而那木然的怪物僅是再度將石矛高舉過頭，跨出一步，往厄爾姆斯揮下。
他不能動彈，完全，就連想要將雙眼閉上，這點程度的事情都做不到。
斬落的刀影，落下紅色的液體。一秒之後，厄爾姆斯感覺身體恢復知覺，卻沒有一絲疼痛。
但剛才朝那妖怪撲來擋下攻擊的巨人，已經沒有了氣息。
剛才……擋下攻擊的巨人？
什麼……？
他反身想逃，但不可能比石像鬼攻擊的速度更快。
再度斬落的刀影，與之同時分離的，是他的下半身，殘亂的內臟和血灑滿平常回家的道路。痛到極點、到身體無法承受的臨界時，神經所發出的異常訊號，全身抽搐，眼前就是分離的下半身，背包裡的書與文具散落一地，就和那時候他的情形沒有兩樣。
再接下來的意識，便是隔天，在鳳凰神殿裡復活的時候了。
那個瞬間，厄爾姆斯明白了自己與其他住民決定性的不同——他是受紅雀庇佑的人。
然而瓦倫卻沒有，自己最好的朋友，真正的死了。
從那天之後，厄爾姆斯睡得更少了。
雖然因為工作的緣故，他本來就沒有正常的作息，白天休息對他來說也是家常便飯，但他自己清楚明白這之間的不同之處。
——有意識地逃避睡眠。
不，嚴格說起來，是逃避著夢，逃避著不斷反覆播映在腦海中的，戰爭的畫面。
倒也不是說白天就不會想起那些血腥與哭嚎，只是能用大量的勞動和隨之襲來的疲倦逼迫腦袋放空而已。
他一如往常地在夜色中進行一天下來最後的工作，迎著異常冷冽的大風從毛細孔把寒意打進體內，厄爾姆斯關上倉庫的大門，仔細地纏上鐵鍊，掛好大鎖。
為了隨時可能爆發的戰爭，協會做好了後勤的準備。本來要發放給弱勢族群的糧食，已經挪出一部分作為戰時的緊急支給品；就算阿斯嘉特有不少火屬性使用者，他們也從外地調來了煤礦與木材嚴陣以待。
在這裡，沒有人打算逃走，但也沒有人不感覺到害怕。
面對戰爭，冒險者表現出不同的態度。
有些人興奮地期待著，有些感到事不關己，有些只當成一個例行的傭兵任務，偶爾也有些人認為守護阿斯嘉特即是自己的天命所在。
然而，就一個阿斯嘉特的「住民」看來，只有恐懼與徬徨。
厄爾姆斯把協會的大門也鎖上，從側門出來，走在積雪的街頭。
他看向遠方的世界樹，當時黃昏之前，路上沒有水道，也沒有那棵巨木呢。
「真的變了好多阿……這幾年……。」
在手中呼氣取暖，才剛收起來兩、三個月的冬衣，真沒想到現在又拿出來穿了，就像阿斯嘉特的改變一樣，似乎沒什麼能用常理說得準。
午夜的阿斯嘉特倒還算熱鬧，畢竟是吸血鬼所創的城市吧，他想。
身體隨著行走越發寒冷，厄爾姆斯跑了起來，沿著街道，穿過廣場，暖身之餘順道累積疲備感，驅逐夢境生成的可能。
自己是一個凡人，他是這樣認為的。
還記得初中時的自由作業，他訪問了數個冒險者，關於來到阿斯嘉特的理由、身世與經歷，結果令厄爾姆斯相當吃驚，卻又有種怪異的失落。
那些冒險者，十之八九，都有著悲慘的童年，死去的父母或眾人的期待和使命，甚至是與自己年紀相仿的人，常在更加年少時，十二歲、甚至十歲，就展露冒險的天份。
那麼，同時的自己呢？
被收養卻不悲慘，擁有一個溫暖的家，嚴厲卻慈悲的父親，無憂無慮、豐衣足食地度過每一天，年輕時候展露的天賦也只有打美式足球時拿到的幾面獎牌而已。
厄爾姆斯覺得自己很幸福，不過男孩子的冒險者夢倒是泡湯了。
慢跑經過高中校門，他清了清長椅上的積雪，面對曾經熟悉的校園稍作休息。
一旁，就是當年遇害的小巷。
那個時候的自己，應該在瞬間是有著回頭戰鬥的念頭吧，一念之差，造成的是難以抹滅的遺憾。
「哈哈……不能重蹈覆轍阿。」
暑假時的校門竟然被雪給積滿，他不禁因為眼前的滑稽景象而笑出聲來。
一邊想著過往的事情，厄爾姆斯暗自決定，是該拿出勇氣做決定的時刻了。
回到了協會，他從側門悄然走入，看見父親的房間還點著燈，不假思索地走了進去。
「父親，我想成為冒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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