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The Falling White
風浪有間隔，烏雲有縫隙，覆蓋大地的蒼白落塵，也有稍加緩和的幾分鐘。若說這個突如其來的嚴冬有什麼好處，大概就是它剷除廢墟裡燃燒的餘火，為它們戴上厚厚的一頂白色帽子，遮掩那放眼望去的觸目驚心。風雪迫使阿斯嘉特人必須動起來，認真應對這場來錯了的季節，從而暫時忘記昨日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暫時放下傷痛、恥辱、驚疑和不安。
從城門所在之處延伸到高級住宅區的第一大道抑是如此。才一天的功夫，厚實的積雪就已蓋住它所有的坑洞、裂縫與乾涸血跡，轉變成銀白的長廊，穿過同樣蓋在雪裡的樓房。當時前去避難的市民漸漸回返，冒著新的風雪收拾殘破家園。
「真難想像過去你怕冷的樣子。薇塔說你以前只要入秋，外套口袋裡就必須塞滿紙巾，應付沒完沒了的噴嚏。」
「還有圍巾。哦，它們曾在我的衣櫥裡多到不可理喻。」
「直到你突然心血來潮去了神愛湖？」
「不是心血來潮，是我聽見霜雨神的告知。因緣際會下，我接受轉生的祝福，雖然我更喜歡認定那是某種程度的基因突變，把我怕冷的天性一下子改掉了。」
白色大道的彼端傳來一男一女交談的聲音。一旁有個正從雪堆裡挖出倒地門板的店舖主人，聽見聲音經過身邊，抬頭一看，但卻不見雪地上留下兩人該有的足跡。
「就算如此，這突如其來的冬天還是令人相當不快啊。」
「但是，羲，如果現在的我們，和這座城市還活著的人，都能夠簡簡單單的用『不快』來描述我們的處境，那該有多好。」
「所以我不是更該這麼說嗎？而且妳得在我隨便的個性冒犯到別人之前拉我一把，娜娜。」
「你應該教薇塔這件事，而不是我，她可是你的葉伐雅（註１）。」
「而妳現在也只需要把頭髮綁成兩個捲捲髮辮，我就分不清楚誰是誰了。」
「你……唉。」
天空精靈薇露娜．阿露西安停下翅膀，雙腳踩進腳踝高的雪地裡，轉頭看去，身後的男子站在漂浮著的圓盤上，慢條斯理地用手帕擦眼鏡。
「娜娜。」
「嗯？」
「妳剛才提到的『不快』，其實有兩種解讀的方式。」他讓圓盤保持恆定的慢速往前飄，薇露娜跨出小步跟在身側，「一種是客觀的，指世界的災難並不嚴重，人們得以迅速重建，因此它帶來的結果僅僅是人們心中的不快。另一種是主觀的，也就是人們自己調整心境，不讓毀滅性的災變動搖自身，用『不快』來調侃、安慰自己。妳所希望的情境是前者還是後者？」
「當然是前……」薇露娜硬生生止住，因為她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名女子跪坐在一座半毀的別墅院門前，對身前一張插在雪裡的盾牌掩面哭泣，那是張制式騎兵盾牌，女子可能是那名死去城衛隊員的情人或眷屬吧，而類似的無數個場面此刻正在城裡同時發生。任何有理智的人見到這情景，還能大搖大擺的宣揚情況並不嚴重嗎？
於是薇露娜低下頭，舌尖濕潤乾燥的雙唇：「我覺得後者有些不負責任，像是遮蔽自己的雙眼，都提不起勇氣面對現實。」
「事實上最該負責的是無法阻止這場戰爭發生的人。」阿羲伸手拍去衣袖上聚積的雪花，「銀星在本次戰役中的反應和所採取的策略，以及市民們對危險普遍的不理解和不預見，暗示銀星之中肯定有這麼樣的人存在，並且對他個人，和阿斯嘉特整體而言，都是可以避免的錯失。」
薇露娜海藍色的雙眼唯唯一瞇。進入Euforia Bakery的這幾年令她認識到這個組織背後持有的情報力量，作為厄伊萊峽谷統御階級的下一代，薇露娜深刻明白這些資源的價值。
「羲，你覺得那人會是誰？而他又該如何負責？」
她眼中的超人卻僅僅微笑。
「娜娜，這點我不予置評。」他輕拍精靈的肩膀，「現在討論這個也沒有意義。就算那人可以穿越時空回到過去，重頭改變一切，他所拯救的也不會是被拋棄在未來的我們。」
「唔……」薇露娜閉上眼，雙翼交叉在身前。這是當她沉思或是愧疚時的習慣動作。
一波稍大的寒風吹來，吹落附近屋簷上的雪，化作空氣中閃閃發光的冰花，灑在無奈的人們身上。精靈本能的展翼遮蔽大風，就算它從翅膀羽毛之間帶走更多身體的溫度也無所謂。她所遮擋的路徑上正好是那名哭泣的女子，後者未發現她無意間的貢獻，阿羲看在眼裡，只覺人情的溫暖就從微小之處誕生。
風走了，世界暫時恢復安靜。精靈緩緩睜開眼睛，發現青年已經降落在地。
「我明白，以妳的身分，妳很難以坐視整場戰役就這般發生。」他說，「當西城門被炸開，永眠的死氣迅速蔓延，那時妳最希望妳人在哪裡？」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人就在那裡，與戰友們一同阻止永眠軍入侵，守護身後的赫德克拉。」她字正腔圓的回答，右手按在腰間細劍的劍柄上，「作為一名冒險者。」
「妳知道的，我並沒有限制妳的行動，我也不會那麼做。」阿羲推推眼鏡。
「不過，妳終究是沒去，薇露娜多雅（註２）。」
「我……嗯……」精靈遲疑了。清晰易懂的思緒在她腦海中橫衝直撞，但就是難以化作言語，有條有序的說出來。她深知眼前的青年有讀心的能力，她試著不抗拒，試著在心中把想法一五一十的擺開，期盼他的任意閱覽，可難以表達的窘迫亦同時擠壓她身為多雅的自尊與驕傲，成為說不出的兩難。
「呵，妳剛才不是把答案說出來了嗎？娜娜，妳希望作為『冒險者』協助這座城市，而非如過往在厄伊萊，作為『多雅』守護自己的家園。妳知道這兩種身分之間的差異，也明白它們彼此責任的不同。冒險者不是衛兵，他的選擇多如翅膀上的白羽，而這些選擇時常會在危急時刻先一步在腦中爭論不休，越是資深的冒險家就越是如此。妳因為這份猶豫察覺自己無法在那個當下下定決心，可是妳對自我的認知又無法容許毫無作為，所以妳轉向我，順從我的決定，守在Euforia Bakery，而不是在街上與敵人奮戰。」
薇露娜轉頭望向他處，默然不語。
「娜娜，我並未偷看妳的心。」青年攤手，坦然道：「妳活得比我久太多，見過的世界也比我廣，其實我也沒資格評論妳的選擇。」
「不，你說的對，羲。」精靈的目光飄向遠方世界樹朦朧的輪廓，「阿斯嘉特沒有任何一條法律規定冒險者必須在緊急時刻接受徵召，是她長久在此凝聚的信念之力，感化來自各地的旅人，令他們心甘情願地為她奉獻。
「可是，我等冒險者的地位，自從在銀星宮殿數個月前的黨派惡鬥開始之後，就在社會上搖擺不定。貨幣經濟限令的因素使得一般人變得不太喜歡與冒險者交易和合作。守護者黨在他們的許多宣傳工具中，不斷的鞏固『銀星本位』的主體性，主張這座城市，這個國家屬於千年來的傳統。儘管後來那最能與冒險者群體有所關聯的永生神登基，這種醞釀在民間的奇妙氛圍也早就渲染開，難以忽視。只要仔細觀察，就可以發現前一陣子城衛隊對冒險者群體的態度逐漸趨於強硬，與以前越來越不同。」
「因此，我等作為冒險者，對阿斯嘉特有強烈認同心的冒險者，更不能與她為敵。在紛亂之際，減少她的一點負擔，就是助長她一點戰力。所以……我努力試著把固守在EB，認定是對城衛隊抱持的信念。我對這個機關本身沒有喜惡，但是它所代表的地位，令我聯想到大力協助父親治理厄伊萊峽谷的伊利菲斯（註３），為這點，我願意服從命令，不在外頭無序的闖蕩衝殺，減少製造混亂的機會。
「當然，如果萬惡的敵人攻到家門口，威脅我夥伴的安全，我會盡己可能的驅逐、擊倒他們。」
薇露娜痛快地說完，才發現剛才那女子已經不哭了，卻見對方抬頭望自己，不知所措。
「呃……」
「不好意思，我的同伴一激動起來就會習慣性地要找人宣誓，請別在意。」阿羲踏雪走到兩女身邊，看一眼盾牌：「這是妳重要之人吧？無論他現在在哪裡，他肯定更希望妳打起精神來，重建家園。」說完，他伸出手，作邀請狀。
女子怔然，讓阿羲將自己扶起。她抓起盾牌，對兩人不斷的躬身，最後轉身走進身後庭院。由始至終，她一句話也沒有說。
「娜娜，真看不出來，妳對人類的政治感興趣。我以為妳會直接了當的說是為了保護薇塔。」目送女子離去，阿羲玩味的彎起嘴角，「就像過去妳動不動就對所有人宣告那般。」
「薇塔現在有你。」精靈答道：「我不再需要為她擔心那麼多。」
「是，是。」青年搔搔頭，眼珠子旋轉半圈，又說：「所以我也可以合理的推斷，妳選擇固守在家中，所以東尼才可以保護到妳？」
「唔。」
薇露娜別過頭去。阿羲不用看都知道她的臉頰成了什麼顏色。
「呵呵。」
「心情緩和多了嗎？」
停止片刻的雪，又開始飄落，眼前街道隱沒在雪霧裡，世界不甘願的披上白色面紗。阿羲攤開手掌，雪花融化在指尖，刺針般的冰涼提醒他，下一波冰風暴正在醞釀。
「謝謝你帶我出來走走，羲。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總是有不少事，在家裡難以說出口。」
「因為妳不希望薇塔或東尼為妳煩惱這些。」他眨眨眼，一邊讓圓盤重新浮空，「何況，亞茵肯定會就這事跟妳深度討論，最後變得跟妳一樣煩惱。我們都知道她是不顧自己也要發表意見的女孩。」
「雪令我煩惱，可同時，它也使我冷靜。」
薇露娜振翅，腳尖輕輕的離地。
「但是雪在多下去，它會把我們變成冰棒。」阿羲催動念力，圓盤承載著他往前飄浮，「我去一趟TVS，我想看看他們的防禦成果。妳一起來嗎？」
「謝了，羲，不過我想去看看雪石居，跟憶吾打聲招呼。」
「巧合的是，它們都在同方向。」
他停下來，作勢邀請她。她遲疑一陣，終於握住他溫暖的大手。
他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墨鏡，戴上。
「現在是夏天。」他堅持。
（完）
－ WORD COUNT －
3,538 字
- 葉伐雅（Yephaya）：天空精靈語言中「戀人」的意思。
- 多雅（Toya）：天空精靈語言中對女性的尊稱，不只特定年齡，意同「小姐」。
- 伊利菲斯（Ilyfus）：天空精靈厄伊萊峽谷的戰鬥群體。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