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花人團圓(上)

　　八月，已到了晚夏的時期，熱意仍是絲毫未退，如此炙熱的氣候不妨來一趟山間小鎮的旅遊，或許是個不錯的避暑場所。木素桂也來到了偏遠山區的一座鄉鎮，並不是觀光客的身分，而是歸鄉之人。

　　木素桂，今年三十七歲，目前是守寡的狀態。與青梅竹馬終於在二十歲時修成正果，兩人一起私奔到北部，剛開始的幾年兩人過著不富裕，卻彼此相愛的快樂日子。可是繁華的北部卻漸漸改變他，本來樸實憨厚的個性被複雜的世界沾染上污垢，他開始賭博，而且欠了一屁股的賭債，更糟糕的是他為了逃避沉重的生活壓力，於是染上了毒癮，就算戒了一陣子，仍然忘不了。看著這樣的他讓她心痛，多次萌生離開他的想法，但又無法狠下心，而且她知道只要自己離開，沒有人可以幫他還債，那將會發生更糟糕的結果。但就在幾個月前，他終於因吸食過量的安非他命暴斃而亡。得知他死去的消息她毫無感覺，反而有種解脫的快樂。但現實是殘酷的，他的債務並沒有跟著他的生命一同消逝，一直被債務追著跑多年的她感到身心俱疲，於是她開始躲債，東奔西躲的過了三個月，現在她回到山中的故鄉……

　　木素桂走進小鎮內，正午的太陽毒辣地高掛在天上，路面看起來像是沸騰似的產生晃影。這種嚇死人的天氣使不算寬大的道路沒有任何人影，但每間民房的一樓大門都是敞開的，只見屋裡的人吹著電風扇、搖著扇子，還不時的與對面、旁邊的鄰居以高分貝聊天。

　　這些景象木素桂完全不感到陌生，這是她從小就看習慣的畫面。婆婆媽媽們坐在自己家中，大門毫不避諱的打開與鄰居話家常，聊累了就關門睡覺。鄉野的平靜、閒適的步調在這隨處感受的到，這讓她緊繃多年的神經稍稍放鬆。

　　走過這些熟悉的地方，最後她停下腳步。看著眼前坪數不大、許久未整修的老舊房子，懷念、快樂、悲傷、緊張……各種複雜的情緒紛湧上心頭。拿出多年沒使用的鑰匙，深吸口氣緩和情緒，插進鑰匙孔的手是顫抖的，轉動的速度緩慢地像老年人。

　　『喀！』一聲，鎖終於打開了。門慢慢的被推開，處於陰暗狀態的客廳得到一線曙光。在看到屋內前一瞬間，木素桂感覺自己恐懼的差點逃開。

　　二十歲那年對這個家不告而別的愧疚從來不曾減退。尤其是在經濟越來越困頓的時期，當年不聽父母親的勸告，執意要離開的自己，不斷在眼前重複上演。就像要烙印在她全身上下，要她知道自己的愚昧、固執不只害了自己，也傷害了愛她的人。

　　現在她回來了。她好想再見到深愛的家人，卻也害怕的不敢與他們相見。但無論哪一邊的想法戰勝，她的心底也很清楚就算再次回到這間房子，也不會見到任何她熟識、思念的人。

　　站在好久沒見到的客廳中間，環視著幾年來睡夢中也不斷出現的『家』，返家的感動湧上心頭，眼眶開始產生熱意，她真的好想念這個地方！但姐姐寄給自己最後一封信的內容卻忽然浮現在腦海中。

　　『素桂，我和爸媽要搬到美國定居了。再回來的機會很少，希望妳可以過的好點，想家的話就回來吧！老家的門永遠為妳開啟。』

　　思及此，長久以來不斷勉強藏在內心深處的悲傷終於抑制不住，傷心、悔恨的眼淚不斷流下，整間客廳回蕩著她悲悽的哭喊聲。但可以安慰她的心靈的家人卻不再出現……

　　走進自己的房間，裡頭完全沒變。床、書桌、書櫃、衣櫃……等等所有的物品都沒有被移動過。剛剛才流光的眼淚似乎又開始凝聚，對家人的愧疚又添加了一分。

　　手指輕輕的滑過床、書桌，年輕時的往事也被撩起。開心的、難過的、沮喪的……各種情緒在這間房間發生，也是在這裡得到姐姐的陪伴與支持。

　　她拉開書桌椅，將灰塵拍去，坐在上面半側著身子直楞楞的望著旁邊空蕩蕩的床。與姐姐最後一次的談話在腦海中重新演出。

　　木素桂坐在椅子上，側著身子神情認真的看著坐在床沿邊的姐姐。姐姐是皺著眉頭困擾的表情。兩人對看了許久，姐姐才輕輕鬆開眉毛，卻仍是無奈的。

　　「小桂，我知道妳是真心愛他。但是為了他離開這個家，值得嗎？」

　　木素桂毫不猶豫的點頭，表現出堅定的決心。

　　「他是個好男人，我真的很想跟他在一起。」

　　「可是妳要想想爸爸的話啊！相信我，爸爸不答應讓妳們在一起絕對沒有惡意的。他是愛妳，知道北部的生活一定會使那個人往壞的地方改變，所以才阻止妳的。」

　　此時木素桂激動的站起身，大吼說：「爸爸又知道了？根本還沒發生的事就講得這麼斬釘截鐵！我相信他！我相信他到北部一定還是可以保有樸實的一面。」

　　看的出來她心意已決，無論說再多也是徒勞無功。姐姐溫柔的握住她的手，希望她可以冷靜。

　　「好吧。我知道現在說再多也沒有用。明天我會幫助妳和他私奔的。」

　　「姐姐！」

　　姐姐的首肯，木素桂喜出望外的睜大雙眼。

　　「但是答應我，到了北部之後還是要跟我有連絡。知道嗎？」

　　這個要求讓她遲疑該不該答應，她害怕這麼一來就會洩漏了自己的行跡。看的出來妹妹的猶豫的心情，姐姐安撫的拍拍她的手背。

　　「放心吧。我不會讓爸媽知道的，我會提出這個條件是因為我想知道妳過的好不好。我想作為一個姐姐，這個要求不算太過分吧？」

　　知道這是姐姐最大的讓步了，木素桂點點頭。看著姐姐無奈，卻仍是祝福的表情，她哭著抱住姐姐，為了自己任性的舉動又是道歉又是感謝。而姐姐溫柔的環抱住她，安慰的輕拍她的背。

　　「好了，不要哭了。明天就要離開了，我們要笑著分開喔！」

　　「姐姐……」

　　「小桂，我希望妳知道。就算妳這次離開了，這裡還是妳的家。受到委屈或撐不下去還是可以回來的。爸爸、媽媽還有我永遠是妳的家人。」

　　當時姐姐輕柔的話語猶如還在耳邊。她難受的緊閉雙眼，兩行淚流下。

　　「即使與你們沒有半點血緣的我，做了這些事，你們還是願意原諒我嗎……」

　　沒有回答，只有窗外的蟬聲吱吱叫著。

　　木素桂在這裡過了三天。這幾天她幫這間屋子做了大掃除，裡裡外外清的乾淨溜溜，本來年久未使用而產生的霉味也消失了，整個就是煥然一新的舒適空間。

　　現在她滿意的環視這三天的成果，一塵不染的地板、透明清晰的玻璃、恢復原色彩的各個家具。成就感油然而生，但是輕鬆下來的同時，三日來的飢餓感以跑百米的速度襲捲而來。意識到不斷咕嚕咕嚕叫的肚子，她才開始覺得不妙。

　　這幾天她都是吃回來時帶在身上的乾糧充飢。一方面是沒什麼錢買食物，還有就是她很害怕討債的已經追來了！所以她才足不出戶。不過依現在飢餓的程度來看，只吃乾糧也很難平息了，因此她只好鼓起勇氣，拿著一點點的錢，小心翼翼的走到麵攤。

　　在吃的同時她仍是不安的四處張望，就怕剛好被遇到。但是幸好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吃完麵後她匆匆忙忙的付了錢就要趕回家。一路上她像隻處於緊繃狀態的兔子，神經兮兮的走回去。

　　她終於看到家了！這時她鬆了口氣，大步的邁向房子，但就在離不到十公尺的距離，她忽然停下腳步。一股熟悉、懷念的香味使她遲疑了，勾引著她去尋找這陣芳香。

　　循著香氣望左邊走了一小段，她見到了充滿回憶的那株桂花叢。

　　藏身在綠葉叢中的朵朵小花，小小的、乳白色的桂花為深綠色的葉子增添了柔美的色彩。淡淡的花香也是由這些桂花散發出來，不是濃烈的香郁，而是清新怡人的輕柔香氣。

　　「原來是你……」

　　木素桂的神情不禁柔和下來，舒適的花香放鬆她的神經，許多美好的回憶從記憶中活起來。

　　「過了這麼多年，你的香氣還是不變……但是那年你帶領我找尋到的美好卻被我親手改變了……」

　　原本神采奕奕的眼神黯淡下來，顯示著她的後悔。就在這時，整個樹叢忽然搖動了一下，木素桂嚇的倒退了一步，餘悸猶存的看著已恢復靜止的樹叢，同時一種熟悉感浮現。

　　「姐…姐姐？」

　　試探性的叫了一聲，沒想到樹叢再此抖動起來，她驚訝的瞪大雙眼，快速的上前撥開茂密的樹葉，鼓動的心跳聲隨著動作越來越大。縱使知道姐姐怎麼可能還像兒時躲在這裡玩耍，但是熟識的情節卻使她禁不住的產生希望。終於她看到了黑色的頭髮，心臟無法抑制地強烈的跳動。

　　「姐姐！」

　　躲在裡頭的人抬起頭，是個像洋娃娃般可愛的男孩。

　　雪白細柔的肌膚透著粉嫩的淡紅，小巧適中的鼻子，呈微粉色的小嘴，雙眼如會說話般閃爍著溫和的色彩。要不是他大大的雙眸眨動著，木素桂還真以為自己是看到的是一尊做工精緻的美麗洋娃娃。

　　見她看傻了眼，男孩露出豔倒眾生的純真笑容。

　　「被妳發現了。」

　　木素桂胸口一緊，只覺得這孩子將來必定不得了。而男孩則是笑著從樹叢中走出來，隨著他的移動，伴隨著淡淡溫和的桂花香。

　　呆呆的低下頭與站在眼前的可愛男孩對看，最後木素桂蹲下身來，仔細的看著他，男孩也大方的與她對望。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的雙眼心情就越來越平靜，所有惱人的事情也隨之消逝，只剩下快樂的情緒。

　　「小弟弟，你為什麼躲在這？」

　　沒有回答木素桂的問題，而是笑笑的將小手放在她的臉頰，一瞬間她嚇到了，但這麼親密的舉動卻沒有帶給她任何不舒服的感覺，反而是安心的。

　　「妳把什麼美好改變了呢？」

　　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木素桂露出苦澀的笑容，輕輕的握住他的小手，垂下的眼瞼是懷念也是後悔。

　　「這是好多年前的故事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