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微笑是人類無國界的甜美，那淚水就是生命間共通的艱澀及辛辣。
炙熱的怒火焚燒時，會流下眼淚；深陷哀愁與無奈的泥沼，會流下眼淚；從喉嚨奔瀉而出的喜悅，會流下眼淚；重達萬斤的悲傷貫穿心口之際，會流下眼淚。
眼淚，有各式各樣的形式，它能舒緩靈魂的乾渴，也能讓人溺斃於深淵之中。
愛的形式有多少、悲的形式有多少……不，人的靈魂能有多少面向，就有多少種淚水吧。
所以，去挖掘出淚水的所在之處，便是我……
※
「林醫師？小可來了唷。」
「呃？」
我從辦公桌上醒來，擦了擦小睡時流下的口水。我緊張的看了一眼裱，還好，跟對方約十點，是對方早到了而不是我睡過頭。
我是林柞煦，是心理醫生。這裡是一家心裡診所，服務對象以兒童與青少年為主。
診所內部及辦公區以木頭地板為主，牆壁貼上草綠色的壁紙，刻意與醫院的形象區隔，目的是在使病患放鬆。對較為叛逆的青少年似乎沒什麼用，但對兒童而言有奇效。畢竟兒童只要意識到自己是在診所、醫院裡，就會不自主緊繃，對療程沒有幫助。
為什麼會夢到這種詩一般的句子？我也忘了是不是在哪本書看過……不過，應該跟今天的個案有關。
我看著小鏡子整理了一下自己及腰的褐色長髮和白色襯衫後，走出辦公區，來到了掛號的大廳，帶著微笑迎接小可的到來。
小可正值小學三年級，是開始顯現個人個性的時期。她有著一頭黑色的及肩短髮，秀氣的臉龐。她看到了我，微笑打了聲招呼。
「柞煦姊姊好！」
「小可今天很有精神呢。」我摸了摸小可的頭。「最近有進新的故事書和繪本哦，小可先去看一下，我跟叔叔阿姨聊一下天。」
「好。」小可乖巧的點點頭，跑向角落的圖書區，小小的連衣洋裝隨之飄動。
陪伴著小可來到診所的，是她的親戚。一對十分親切的陳姓夫妻，聽說是老師和律師事務所的行政助理。我請他們進諮商室洽談。
「如何？情況有改善嗎？」
在確保外面的小可聽不到我們的對話後我問道。
略為發福的陳先生搖搖頭。
「沒有耶，林醫師……這次改的藥也沒有用。」陳先生摸著下巴的鬍渣，有些困擾的說著。「她還是一樣……只要下雨，就會出去淋雨……」
「就是說啊。」陳小姐對我擔憂地說著。「為什麼呢，如果那孩子大哭大叫，或是露出悲傷的表情的話……我還能理解，但這樣平平靜靜、很正常的樣子，反而讓我不安……」
「別擔心，陳太太。」我輕聲安撫。「我想，這應該是創傷後心理壓力症候群……面對重大意外的孩子最容易發生這種情況。」
創傷後心理壓力症候群，也就是遇到人生的變故時容易產生的心理不適，最常出現的症狀就是面對親人死亡的孩子，不會流淚也不會悲傷，像是受到重大衝擊之後麻痺了一樣。這是一種創傷延遲，情感和壓力會累積下來，某一天有可能爆發，成為隱憂。
「以小可的情況，可能是心理暫時性的麻木……但兩位說過，這一年來她只要遇到下雨，就一定會去淋雨吧？」我看著電腦裡過去的診療紀錄。「這說不定是她的一種發洩也說不定。至少，比完全沒有變化好。」
「是嗎……」陳先生喃喃說著。「但這樣淋雨一定是不正常的吧，她又比同年齡的孩子乖好多……以前哥哥還在的時候，她明明那麼開朗的……」
「性格的轉變是每個孩子成長本來就會遭遇的事，不用想太多的。」
在一年前，小可和全家一起到山上出遊，沒有查覺到天氣的異狀，在突來的暴雨下，小可和父母從崩落的山崖下滾落。
由於他們抱緊了小可承受衝擊，小可活了下來。但、小可也親眼目睹了父母親為了保護自己而嚥下最後一口氣。
我調閱了當時住院的資料，多虧了當時的護士是一個用心的人，連小可當時的心理狀況也記錄下來了。小可從那次意外後，不哭也不鬧，非常平靜。淋雨的狀況似乎是被親戚收養之後發生的事。
她是一個，不哭的女孩。
在讓親戚收養後，她每隔半個月就會來我這報到。
「老公，上班時間……」
「啊……說的也是。」陳先生尷尬地站起身。「抱歉，林醫師，看妳要不要開個新藥……」
我輕輕搖搖頭。
「我上次就說過了，這次的藥不見效的話，我就不會開藥了。心裡創傷並不是吃藥就能解決的。」
「這、這樣啊……不好意思，我還是在傳統的觀念，不吃藥就覺得渾身不對勁……」陳先生點了點頭。「那個，小可就先放在這裡了，下午下班我們會來接她的。如果下雨，請不要讓她淋雨。」
「我知道了。」
＊
「小可，學校的狀況還好嗎？」
吃過午飯後，我和小可待在大廳的圖書角。下午的病患還沒來報到，現在正值午休時間，我利用這點時間來跟小可聊天。
小可的口條很好，講話有條理並清楚，她細細的跟我講了這半個月以來與同學們的相處和課堂上的過程，哪個同學做了什麼、哪個老師說了什麼，也都細細講給我聽。
「然後，我們班的英文合唱比賽就冠軍了，我可以唱檸檬樹給姊姊聽哦！」小可眨著明亮的黑色雙瞳，微笑起來十分可愛。
「好呀，我們可以一起唱哦！」
就在我們開心的閒聊到一半時，小可突然收起微笑，並安靜下來，看著窗外。
我疑惑地順著她的視線看出去，發現原本晴朗的藍天，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漆黑的烏雲給佔滿。看起來隨時要下雨。
「……」
小可沉默的走到落地窗邊，手摸著窗戶，抬頭看著天空。
「柞煦姊姊，是不是要下雨了？」小可喃喃說著。
「對、對啊。」
這一刻，我才想到。其實我從來沒親眼看過小可出去淋雨的樣子。
該怎麼辦呢……如果親眼看到她淋雨的情形，說不定我能更了解她的狀況。但、我已經答應陳先生了，不要讓小可淋雨……嗯……我該怎麼辦呢？
就像是在嘲笑我的優柔寡斷，雨無情的下了。
是一陣非常大的午後雷陣雨，就算在室內，也能聽到雨水敲打屋頂的聲響。
小可看了我一眼，好像在確認我有沒有要阻止她似的。
而還在猶豫的我，什麼也沒有做。
小可就這樣把窗戶往旁邊一開，走了出去。
大雨將她小小的身體給吞沒。
我意識到自己放任她出去淋雨後，急忙地拿了一把雨傘，跑了出去跟上小可的步伐。窗戶外是診所的庭院，有著人造草皮和水池。
雨水的潮濕氣味混著泥土的味道，冰冷的氣息即使我撐著傘也能感覺到。
小可站在水池前面，抬頭看著天空，淋著雨。
「小、小可，這樣會感冒……」
我在一旁注視著她，聲音慢慢變小。
雨水順著淋濕的洋裝、她的短髮流向地面，白皙的臉龐在雨水的襯托下顯得蒼白。
小可微微皺著眉頭的小臉，雙眼直視著天空中的某個定點，欲言又止的唇微微張開。
那單薄的身影，像是在承接這陣暴雨一般。
那小小的身體，怎麼沒有被雨水擊碎呢？
那小小的臉孔，透露出了深沉、令我無法動彈的悲傷。
「……姊姊，叔叔阿姨有跟妳說對不對，說我會在雨天出來。」
在雨中，她開口了。明明旁邊的雨水聲如此吵雜，我還是清楚的捕捉到她的聲音。
「……嗯啊。」我開口回答。「小可，為什麼這樣做呢？」
小可眨著眼睛，抬頭看著我。
「……我不想忘記。」
小可小聲地說著。
「爸爸、媽媽是在這樣的雨天死掉的。我、不想忘記當時的感覺……好像一忘記，爸爸媽媽就消失不見了……有時候學校好開心、好開心，叔叔阿姨也對我很好，但爸爸媽媽不在了，我可以這麼開心嗎？」
小可伸出手承接雨水。
「只要淋雨，就能回想當時的感覺……這樣我就不會忘記了……」
這時候，我理解了。
在這陣大雨中的女孩，正在哭泣。
這陣重的讓人幾乎要跪下的暴雨，不就是女孩的悲傷嗎？
從她身上順著臉龐、身體流下的雨水，不就是她的淚水嗎？
「姊姊，我是不是很奇怪？」小可突然問了。
「……小可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姊姊是心理醫師吧……？」小可小聲地說著。「我是不是生病了……不正常了……所以才……？」
……我太疏忽了。這年頭的孩子是很敏感的，診所和我診療室外頭的名牌，怎麼可能看不到、看不懂呢？
我把雨傘扔到一旁。
啊，雨水是這樣沉重、這樣冰冷啊。這就是，小可每次感受到的東西嗎？
「沒有哦，小可沒有不正常，也沒有生病。」我輕輕按著小可的肩膀，陪伴著她一起淋雨。
妳只是，在以不同的方式哭泣。
『小可，悲傷被沖淡也不要緊的，因為妳的爸爸媽媽，一定也希望妳快樂，所以不要淋雨了』……這種話，要說出來很容易。但我不想說，因為，每個人都有經歷悲傷的方式，怎麼樣才好，怎麼樣不好，怎麼樣正常，怎麼樣不正常，又有誰有資格說了算呢？
「小可，跟我講一點爸爸媽媽的事情，好嗎？」
小可有些驚訝的樣子。
「姊姊從來沒有問過爸爸媽媽的事呢……」小可在雨中輕輕抓著我的襯衫下擺。「媽媽很兇，但其實人很好，爸爸常常被媽媽罵，但還是喜歡著媽媽哦……有一次……」
我們就這樣，長談到雨水停止。
＊
「是的，陳先生，不需要擔心。小可也不需要每次都來的……」
「但是，淋雨……」
「下次，不要阻止她去淋雨吧？」
「呃？」
「下次，兩位請在雨中陪伴她，好好的和她說說話吧，不要去害怕提起她的父母，也不用硬是逼著她不淋雨。」
去傾聽、她的淚水吧。
人的靈魂能有多少面向，就有多少種淚水。所以，身為心理醫師的我，去闡述並發現人們的淚水所在，便是我的職責吧！
－完－
※此篇小說為筆手話公會八月份徵稿主題【眼淚】
創作內容
【噬錢者】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