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她的同伴（Her Companions）（上）〉
tragrdy world 駄目もとで伸ばした手も
在這不幸的世界裡 明知道也許會失敗 還是伸出了雙手
白昼夢追っても去ってったんだ
追逐著白日夢 卻還是夢過境遷
残ったのは bad day dream
剩下的只是 夢魘
－from UVERworld〈白昼夢〉
「快點快點！滾開！少擋老子的路！」
「讓讓、讓讓──操！我說讓開，想被燙熟嗎白痴！」
「喂你，搬太少了！偷懶的話有你好看了，是不是不想領補給啊！」
又是那個地方。
他出身的工業區──正式名稱是「物質區」──靠近海邊，加上都城為維持內部涼爽而不斷往外排放熱氣，弄得那裡一年到頭悶熱不堪。機具長年運轉、建築工程從沒停止過，弄得那裡時常也鬧哄哄的。赤裸上身的工人們扛著鋼筋跟其他危險的材料，臭著臉擠來撞去，割傷壓傷都是家常便飯。
會到都城做鬥犬不為其他，就是為了逃離物質區，可進來後，他反倒時常夢見那個地方。算是某種古怪的懷念情緒嗎？他在夢中扯開嘴角，自嘲地露出野狗般的笑容。
「……又做惡夢了嗎？」
畫面一轉，一個金髮女人的臉出現在眼前，她眨了眨褐色的眼睛，裸露在被單外的白皙手臂憐惜地撫上他的臉。本能令他也伸出手，兩人就此維持著側躺的姿勢擁抱在一起。女人湊到他胸前，親吻心臟傳來鼓動的位置，呢喃著安撫他──儘管那並非她的工作，而且也不能使她拿到更多酬勞，因為交易早已結束。
然而她似乎並不在意那些，撥開垂到眼前的長髮，說：「只是夢而已，沒事了。」
「白天還經歷得不夠嗎？晚上也得夢見那些破事。」再過幾小時又得回到悶熱的工地，思及此他不禁惱火。「妳們女人還好些，討生活沒那麼苦。幹這活的時候感覺也不差吧？看妳挺舒服。」
「我們也不輕鬆，你們男人不會懂的。」女人微笑，手又探進被單裡，弄得他癢起來。「你會覺得我工作容易，是因為你很疼愛我。」
那麼結婚吧，反正在一起感覺也不壞。
許久以前他曾那樣說過，而且之後也重提過不少次。但無論他怎麼問，女人都搖頭，淡淡地說：「我已經沒辦法靠著其他方法維生了，就跟其他人說的一樣，我是個沒用的懶骨頭。結婚後按規定我就不必工作了，你願意養我嗎？雙人份的『鹽』跟食物，能弄到嗎？或許我一人就需要用兩份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誰也知道：有錢就可以了。但在物質區，錢稀少得好比久旱甘霖，唯一能賺錢的方法就是進城。「前往繁華區」是他們這些城外人翻身的唯一手段，那裡危險而陰暗，但能賺到讓人免於工作的錢。進去繁華區的人多，出來的人卻少得可憐，肯定是因為那裡比這裡要好太多。他始終那樣認為。
廉價貨櫃屋之間的隔音很差。娼妓區入夜後，無論怎麼用枕頭蒙住耳朵，也阻絕不了男男女女交歡的聲音，幸好這個女人跟其他人不同，不管什麼時候，她的聲音都如同她嬌小的身材，彷彿用手掌就能蓋住。
「嗯……哼嗯、嗯……」
女人摟住他的脖子、自個動著身體讓他享受時，他用手指細數她背上的菸疤，緩緩說：「……明天，我就要進去了，進城去。」
雖說進城不是嘴上講講就能輕易辦到的事情：他們還得通過審核，讓來自都城的老闆對他們感興趣才行，但他有把握──他觀察沒通過審核的人，發現沒能進城的男人體格都太差、女人長相都太普通──他才二十出頭，正是精力充足、能耐艱苦的年紀，去哪裡都不怕沒人要。
「我會、想你的……」女人的汗滴在他唇上，她俯身將那水珠吻去，有點捲曲的長髮弄得他很癢，但他絲毫不討厭那觸感。「你一定會成功、然後，然後……然後回來的。我只怕、只怕那時你，已經看不上我──我了……」
他翻了個身將她壓在下頭，固定住她的身體，欣賞凡是女人在這時候都會出現的迷濛表情，故意又動了一下，滿足地聽見她發出嬌媚的聲音。
「不好說，假如妳到時也還是一樣美，那有什麼好看不上的。」
說不上是出於害羞或什麼，女人別開頭，咬住嘴唇。
完事後，就要睡去前，她撐起身親吻他右耳上的舊傷，就像不願他聽清這個約定一般，在那隻聽力不大好的耳朵旁悄聲說道。
「睡吧……恆。……天早早地醒來，再看最後……吧。等你……以後回來，我……其他人說，我已經……你了。」
張開眼睛，只見自天花板吊下的白熾燈泡微微搖晃，白色的光暈也晃動著。他別開頭撐起身子，抹了把積在項圈邊的汗。記得睡前已經關了自己這盞燈的──有誰來了？
奇異地跟夢境相反的是，現實世界的景象無比模糊。大概是現在體內缺乏「鹽」的緣故，他的視野一時還清晰不起來，外界的聲音也朦朦朧朧傳不進耳中。
「──了嗎？──恆？」
跟隻落水狗般粗魯地搖晃頭顱後，他的感官這才回復了一些。
「──吧，凱恆。今天可有夠多活要幹。」
他轉過頭，看見身著黑色背心的萊加單手叉腰站在床尾，仔細一看，那傢伙還戴了頂鴨舌帽。見他已經醒得差不多，萊加反手扔來一包東西，他穩穩接住。張開手，一小包夾鍊袋裝的白色粉末躺在掌心，掂了掂，輕得不像話。
「琳格剛給的，說是老大拿到的改良樣品，充當你的補給吧。」
真不想吃那臭婆娘碰過的東西，但身體不爭氣地開始發抖。知道了，知道了，老子吃還不行嗎？他默默想著，邊從熱水瓶旁的架子上拿了個塑膠免洗杯。驗尿時也是用這種杯子，不知何故他忽然想起這點。
帶有老舊汙痕的公用熱水瓶給出的水有些污垢，但那不妨礙剛拿到的白粉在水中快速溶解，他搖了杯子幾下，仰頭將滾燙的鹹水一飲而盡，瞬間被捏扁的免洗杯框當一聲落入垃圾桶中。他起身拿起掛在床尾的毛巾，擦乾汗溼的赤裸上身，套上黑T恤。應該穿黑襯衫才對，但合身的衣服他就是穿不慣，還不如不穿。
就只有這點，他跟萊加那票都城內的傢伙一向是不同調。
畢竟以前在工地工作，不穿上衣習慣了吧？不穿也沒關係，反正凱恆體格好嘛。其他人總是這樣說。
他換衣服時，某個仍在熟睡的人呻吟了聲，粗魯地翻過身。
「說起來凱恆，你知道喝太多熱水會導致什麼癌來著嗎？」
「那啥？」
「一種病，有錢人好像滿常得的。」
「那老子就自動免疫了，走。」
他轉暗自己那盞燈，房內便只剩下牆上的一盞昏黃夜燈。其他人都還在睡，床位幾乎全滿，濃重的汗味教人欲嘔，由此他判斷現在應該是四點左右。為了換日及整理，賭場通常都在這時候休息七到八小時，畢竟他們的客人來自有日夜差別的區域，這時通常也是回飯店去休息吧，沒有觀眾的鬥犬比賽可是比不加「鹽」的水乏味多了。
跟著萊加前往停車場的路上，他的拇指滑過狹窄通道中白漆斑駁的水泥牆，將牆面斜斜磨出宛如撕裂的痕跡。萊加那傢伙負責討債抓人，總是來鬥犬訓練所找個打手一塊上工，但兩人並不常有機會碰面，只共事過一次。
坐進貨車的副駕駛座時，「鹽」終於開始發揮效果。他盡力坐直，用長著層層老繭的指關節揉眼睛，終於有種全身的感官都舒張開來的感覺。或許是察覺到他的變化，萊加嘿嘿笑了一聲。
「舒服了吧？欸不過你那東西真怪，吸了也不會特別爽的樣子，看你只是表情放鬆而已。」
「這本來就不是吃來爽的，你他媽專心開車。」
這傢伙就愛抬槓。他指了指前面，示意萊加把視線放在路上，別又跟上次一樣開到撞上醉漢。雖然撞傷撞死都沒差，但畢竟要費功夫處理，這是警方對黑道分子的幾項最低要求之一。
來這裡也有一年了吧，最近幾周，他才終於習慣起用藥時間拉長帶來的不適。還在物質區工作時，他們天天都服用「鹽」，飯可以不吃，但「鹽」不能不用。只要沒被抓到工作偷懶，一天結束時就可以拿到足夠隔天使用的「鹽」，那是唯一讓他想念起城外的事物。講得具體點，「鹽」可以增加體力、集中力等重度勞動者所需要的東西，一天不用的話只會有點累，接下來幾天才會出現明顯副作用，比如肌肉無力。
聽說繁華區裡出身城外的人口比例不低，但仍能用「鹽」的倒是很少，沒有管道或金錢的人通常會喝酒代替。他偶爾會喝酒，但那東西喝多了壞處太大，也不利平常的訓練及比賽，「鹽」還是更好一些。
車子往左拐，離開了中心地帶，霓虹燈光亮而迷幻的殘像，逐漸從視野中淡去。貨車正往繁華區隱蔽、無人照看的區域前進，只要懂得門路跟方法，就能從那片廣大的區域挖出許多好東西。
「扭扭妳的小屁股、脫下妳的──」
萊加哼的歌難聽到讓他後悔起自己當初差點被打聾的不是左耳。
「廣播壞了不成？」他厭煩地往前摸索，轉開音響旋鈕，繁華區最流行的電音舞曲頓時響起。「媽的不能聽，你是在興奮什麼？」
「哎？啊，抱歉抱歉。」萊加咧嘴而笑，模樣活像一些幹部養著玩的紅狐。「你沒跟我出來過所以不曉得吧，討債可愉快了，運氣好能帶幾個妞回去，高水準的直接送酒店，普通的就給鬥犬玩──欸，別說你都錯過啦，你敢說我可不敢聽。」
見萊加促狹地作勢用手肘撞他，他沉吟道：「是有那麼回事。」
鬥犬訓練所內，偶爾會憑空出現讓他們解悶發洩的年輕女孩──每次少說都有三個，畢竟鬥犬人數都接近十五了，排隊也挺傷神的──她們往往就跟被扔進獅群的肉塊沒兩樣，三兩下就被吃乾抹淨。他不常加入，因為繁華區內很少有金髮女孩，不過一旦他表示自己也想出手，其他人都會畢恭畢敬讓他先享用。身為訓練所中地位排名前三的鬥犬，他的地位自然非同他人。
他倒是沒想過那些女孩的來歷，會在意這種事的人不是太年輕，就是太多愁善感。獨善其身又有什麼用，那些女孩不會就此不再出現，世界也不會停止運轉。
「名單上有幾個好傢伙已經欠夠久了，今天咱們可以直接去拿抵押品，大部分都有老婆女兒──但我呢，噁，對超過三十的沒興趣──能找你一塊來運氣真好啊，其他人都當場就想先上，實在不文哇喔！」
車子猛地震了一下，萊加在座位上狠狠一彈，差點撞到車頂。
「媽的，是怎樣。」
他探出車外往回看，下水道口的蓋子不知道去哪了，剛才車子一震那麼厲害，肯定就是在那兒重重卡了一下。幽黑的洞口不知道通往哪裡，從那其中竄出的臭味鮮明得彷彿轉化成了實體。萊加要他快點搖上車窗。
「哇靠，要短命了。」萊加吁了口長氣。
「就讓你專心開車。」他坐回位置上，手肘撐在窗邊。「──會找我還不是因為約翰有指名，說得那麼湊巧做什麼。」
「你怎麼知道是老大叫我來找你的？」萊加咦了一聲。
「不是的話琳格那女人會給你東西？」
「啊哈，說到重點了。」萊加打了個響指，然後開始哇哇叫。「我本來只是要去領車，結果剛好遇到琳格跟著老大進來，我跟德巴爾領了鑰匙就想出門，結果老大居然叫住我，媽的嚇死人。他問我要跟誰一塊出門，我聳肩說看鬥犬訓練所裡面誰醒著就選誰吧，老大就叫琳格給我一包東西，說讓我來找你，順便把它轉交給你。那女人真的只把老大當人看，東西直接扔我鼻頭。」說完又揉了幾下鼻尖。
其他人都叫約翰「老大」，事實上那人也的確是他們的頭頭；但那人看重他，很早以前就說過，包括他在內的幾個人，有稱呼的必要時，講「約翰」就可以了。儘管知道他來自城外、得固定服用「鹽」，約翰像這次一樣出手相助的情況倒是不多。大部分時候，約翰都任由他支用一定額度以內的金錢，憑他自個兒的門路去弄來「鹽」。碰到沒有「鹽」而不能好好比賽的情況，約翰也不多廢話，一揮手就讓人遞上給他服用。然而不是這樣就完了，比賽後他會被約翰的保鑣琳格狠狠修理一頓。那婆娘一點力道都沒省，被同一個女人揍斷鼻樑不下五次，真的只能說丟臉。
「琳格，活動筋骨也差不多了。」雖然出言阻止，但約翰聽來一點都不在意。而每次經歷處罰後，他眼中的約翰都是紅色的。「凱恆，別認為我在生氣，事實上我非常高興。因為即使沒有『鹽』，你也打算就這樣上場。勇敢，可不是嗎？」
「非……常抱歉。」他撐起身子，逼著自己將聽力相對好一些的左耳轉向約翰。
「你可不能輸，凱恆。我很喜歡你的。」約翰總會單膝蹲下，朝他柔聲說道。
彷彿在說一個秘密。
「──到啦！名單上第一個！」萊加在某座工廠附近的員工宿舍猛然煞停，敲了下汽車喇叭，接著將手往後撐在椅背上，衝著他露出滿臉期待的表情。「道格那傢伙是個只敢揍老婆的軟腳蝦，你只要準備好鎖喉功跟飛身膝墜就行了。」
「他家有誰來著？」他開門下車，稍微伸展了一下筋骨。
「老婆跟一個女兒。之前來過幾次，老婆這時候應該才剛要回來，運氣好應該能抓到吧。」
「女兒？」
「沒見過幾次，我也是聽道格說的。」
「那傢伙自己跟你報他家幾個人？」
「可怪了對吧，不過那種垃圾這裡也沒少出現，他還讓老婆去賣。」
旁邊的工廠依舊吵鬧著吐出廢氣廢水，宿舍區域相對安靜許多。在這種寂靜中，蓋在兩層樓建築外、直接通往二樓的空心金屬梯，被萊加輕快的腳步踩得磅磅響。萊加看上去活脫脫是個只出一張嘴的小嘍囉，但實際上身手也有一般水準，看起來這麼沒防備，估計那個叫道格的傢伙的確沒什麼威脅性。他邊走邊確認周圍的所有逃跑路線，完全沒身手的人大概只能從樓梯逃，不然就得從二樓跳下去，但按之前的經驗來說，選擇跳下去的大多是甕中之鱉──跳樓逃跑哪有那麼容易。
走廊上，僅此一盞的夜燈暈出昏黃的光線，顯得沒有被照到的部份更加陰暗。
「最底那間。」萊加朝他示意了一下，逕自往那裡走去。
突然間，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劃破沉默的夜幕。
「我殺了你！」
萊加剛才指過的門砰地敞開，一個男人連滾帶爬從門板後哀號著逃出來。被鬥犬比賽訓練出來的判斷力，令他二話不說將企圖穿過他們中間的男人一把拎起，那人後領被揪住，慌張得連抓自己的人是誰都沒看就連聲求救。
「幫、幫幫我，我女兒發發發發、發瘋了！」
「還想跑！」
那人說的「女兒」追趕出來，手上的水果刀亮晃晃的，旁邊的萊加「哎唷」一聲，他也皺眉。第一站就對上這種角色，真是出師不利。
「凱恆，那個你應付，我沒跟拿刀的瘋女孩交手過。」
「你他媽我交手過又怎樣，你不是黑道？」
他毫不客氣地回嘴，但依舊擺開架式，以防那個一頭金髮凌亂不堪、滿手髒汙的女孩忽然衝過來。他慣用的鐵爪並不適合隨身攜帶，不然有那個是好多了。
看見兩個人高馬大的男人出現，原本殺氣騰騰的女孩神色警戒，將刀以一般人特有的笨拙方式反手架在面前，慢慢後退。
「欸欸欸，別退別退，我們不是壞人，妳看，我們不是幫妳抓著妳老爸嗎？乖乖過來，我就讓妳如願捅他幾刀──然後我說道格，看來你今天沒走狗運啊？」接手繼續抓著道格的萊加朝著女孩喊話，隨即低頭衝著道格笑笑。「平常都在躲我們，遇到更兇的就只好乖乖撲我們懷裡了是不？」
「拜拜拜託，怎、怎怎怎樣都行，我欠的錢也沒多到非得怎麼樣不可吧，你、你你們也看到了，那孩子是、是我女兒──」道格抖著嘴唇，肩膀晃得像是整個人隨時會散架。「你們要的話就帶走，她、她……她瘋了！」
「凱恆！」
道格還在結巴，他就準備好撲出去了。果不其然，女孩一聽見「帶走」兩個字便立刻逃回屋內，他拔腿追上，一把掀開還來不及帶上的門，脆弱的夾板木門被摜在牆上，巨大的噪音在一片靜寂中格外刺耳。
「不要過來！」
意外中性的聲音傳入耳中。那女孩的手腳俐落得嚇人，在幾乎完全黑暗的室內沒有踩到任何雜物，隨即一個輕躍越過某把倒地的椅子，拐過轉角逃進更裡頭。他發狠追過去，途中踹開擋路的椅子。幾公尺外的走廊底是間小廁所，一抹金色被氣窗外的光線照亮，在陰影中閃爍──他邁開大步趕上她，直接拽住她踩著水箱往上爬的腳，原先已經把身子探出窗外三分之一的女孩硬生生跌下來，狠狠撞到下巴，發出很難聽的悶哼。
「妳他──」
他才鬆開手準備將她壓制在磁磚地上，她又摀著腫起的下巴滑溜地鑽過他身邊的縫隙。
「萊加！」
「大門守住了！」
能躲的地方只剩下廚房了。他沉著臉用腳掃開散亂在路上的桌椅跟日常用品，踱步進去，發現女孩果然躲在角落。
他一把揪起她的頭髮，掌心卻突然一陣熱辣。
「操！」他甩開滿手細細的金髮，鮮血順著指尖滴落。
那小賤人當機立斷割斷自己的頭髮，還弄傷了他的手，她持刀的那隻手立刻被他死死攫住，痛得她把刀掉在地上。
「欸欸欸！說好不打臉！」
原本應該陷入女孩右臉的左鉤拳被萊加喝住，他收了勢頭，轉過去瞪著萊加。
「老子哪時說過不打臉？」
「人家可是女孩子，你下手有必要那麼重嗎？」
那又怎樣？琳格那傢伙生理上也是女人，還不是經常把人揍得滿地找牙。儘管如此，他倒也沒出手。兩人的目光同時移到女孩被扣住的手腕上──儘管徒勞無功，她仍在拚命掙扎──萊加讓他將女孩拉扯著站起來，做了個「我示範一次」的表情，頗具份量的右鉤拳冷不防深深陷入她腹部。
「嗚……！」
女孩痛得膝蓋都屈了起來，似乎被打得有些反胃，但乾嘔了會，只吐出少許酸水。可能她沒有什麼錢買東西吃，肚子還是空的。他鬆開手讓她自己站著，萊加又一個側踢踹倒她。女孩軟癱在地上，臉埋在手臂裡，他受傷的右掌留在她手臂上的血跡，沾到頭髮已經短得蓋不住的臉頰上。
「訣竅就是只揍衣服能擋住的地方，絕對不可以打臉。」萊加做了個清潔溜溜的手勢，指著倒地不起的女孩。「都忘了你會揍女人，差點出事。待會怎樣都不打臉，說好了啊──不管在室不在室，這種貨色價格都很好的，臉上有傷挺麻煩。」
萊加朝他伸出手表示別靠近，逕自單膝跪在女孩面前，捏住她的頜骨，像檢視商品一樣左右扭了她的下巴幾下。他甩了甩自己剛才被割傷、還隱隱作痛的右手，對萊加的叮嚀充耳不聞，反正又是些「不要弄傷臉」或是「你看這下巴腫成這樣」之類的。
媽的，就沒人關心他的手，那可也是他吃飯的傢伙。
「好啦，不管怎麼樣，休息一會就可以賣掉了。扛起來吧。」
他啐了口，沒受傷的那隻手將女孩扛上左肩，輕得跟什麼似的。
「死……」
「啊？」萊加回頭盯著他。「死啥？」
他聳肩，比了比掛在自己左肩上頭、模樣狼狽不堪的女孩。
「說什麼呢？想死？」
「我爸……」女孩的聲音很小，如果是在他右邊說，他肯定什麼都聽不見。
「沒死沒死，死了怎麼還錢啊。走啦。」
「殺……」
他停在門口，道格跟大型垃圾一樣被扔在這邊，已經被萊加打昏，拇指上多了厚厚一層紅色印泥。女孩勉力把手抬起幾公分，示意自己父親所在的地方。
「殺……他。」
殺了他。
聽清楚女孩的要求後，他宛如野狗般扯出嗜虐的獰笑。
「嗚喔！」
下一秒，他狠狠踩住道格柔軟脆弱的腹部，腳下的身子猛然弓起，一瞬間活像隻在平底鍋上跳動的蝦子。功能完好的那隻左耳，能聽見女孩氣若游絲、嘶嘶咻咻的笑聲。
「──不是吧，凱恆你又來──」
萊加走過來，原本想伸手推他，臨到頭手又收回去了，只是用充滿責備跟嫌惡的眼光看向開始乾嘔的道格。他一擺手讓萊加後退，腳跟又轉了幾圈，道格無意識地想推開踩住自己的那隻腳，張開嘴想求饒卻說不出話，只是不停反胃。
「老子是不知道你老婆去哪了，但下次來再沒有錢還咱們，他媽就有你好瞧的。你已經沒有能用的籌碼了，再來就該自己下場了吧？鬥犬比賽間中也會有些娛樂場面，看你這麼能逃，不如去那裡表演。」
「夠啦夠啦，」萊加比了個中場休息的手勢，拜託他停手。「你待會踩破了什麼臟的，我那麼辛苦留他一條命又是為了啥啊？腳拿開，拿開。」
「滿意了沒？」他沒管絮絮叨叨叫自己不許再亂揍人的萊加，逕自往自己的左下方問了句。
「我希望……死……」女孩嘟噥著回答：「但……滿意了。」
他邊下樓邊看自己的右手掌，橫越粗糙掌心的那道深深的傷口，在永無終止的朦朧夜色中忽隱忽現。樓梯口有個小男孩，用棉線拉著一台缺了兩個輪子的玩具車，看見彷彿正要下樓棄屍的他與萊加，像是忘了害怕一般，呆呆地望著比鑄鐵路燈還要漆黑的他們往自己走來。
「看啥？信不信我揍你。」
萊加沉著聲音，掄起拳頭作勢打人，男孩丟下車子，邁著小腳步跑開了。
「就知道欺負小鬼頭。」他不置可否地說。
「小時候就要教育好啊。告訴你，凱恆，我們算好人了。你沒看過那種下一秒手指捅進眼睛的。」
「……我們、去……哪？」
可以感覺到女孩稍稍抬起頭，用眼角餘光看向那台孤獨的玩具車，隨後是他們開來的那輛貨車。萊加哼著歌打開後車廂的拴鎖時，缺乏潤滑的鎖頭發出低微枯燥的哀鳴。
「把妳賣去一個可以賺錢還債的好地方。」過了一會，萊加才像是唱歌般愉快地回答：「只要努力，一下就可以谷底翻身啦。扔進去。」
他依言將女孩丟進車廂深處，她勉強坐起身看向他們，灰色的眼珠在黑暗中發亮。
「我可不、可以……不去……？」女孩努力用嘶啞的聲音蓋過萊加的大笑聲，她跪著爬過來，仰頭看著他們。「我不想……我媽一樣……」
「妳要是認份點，肯定可以混得比她好，要抱持希望。乖。」
「我不要……我有其他能做的事情、我──」
「夠啦，我關門了。」萊加聽厭了，想關上車廂門。
像是突然想到般，他在門關上的前一刻伸出手，用上臂把門卡住。
萊加轉過來看他。「怎啦？」
「讓她說完。」
「別吧，等她說完天都要亮了──好吧，就不信真能亮，說說而已。」
萊加被他瞪了一下就沒再阻攔，女孩得以再往前爬上那麼兩步，像哮喘一樣抽了好幾口氣。之後，她終於指向那個露在外面、環住他厚實脖頸的電子項圈，滿懷希望地懇求道。
「我想、我想做，像你一樣……做鬥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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