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紅龍的灰燼〉
十二年來，她頭一次離村子這麼遠，但這仍舊沒有使她產生回頭的欲望。老師一語不發地駕車，使人發癢的風沙柔和而戲謔地拂過她們的臉龐，乾燥的氣味充滿鼻腔，教人無法想像她們即將前往大海。
「我們真的要到海邊去嗎？」她摀著嘴巴，以免沙子飛進嘴裡。
「騙妳我能有好處麼？」直視前方的老師嘴唇幾乎沒掀開，聲音卻清晰如常。
「我聽說過拐賣小孩的傢伙。」她一向察覺不了自己的話聽來是否愚蠢，理所當然地說出自己聽過的事情。「以前有過那種人。他騙村裡的小孩們說自己有糖果和麵包，想把他們拐走。村人發現這件事，那個人就挨了頓揍，然後被趕出村外──如果那時他要拐的是我，可能就不會挨揍了。」
「我哪裡不像一個人口販子呢？就是妳說的那種拐賣孩子的人。」
「因為妳跟他們不一樣。因為妳是女的，而且……不太一樣。」她搜索枯腸，結果還是只說出這種毫無意義的答案。
「真是傻乎乎的女孩。」
過了一會，她又問：「妳是從海邊來的嗎？」
「可以那樣說吧。」
「海邊有什麼？」
老師瞇起眼睛，但不是因為眼裡進了風沙，而是在回憶。
「像這裡一樣的人類聚落。港口的街道是圓石鋪的，剛鋪上去時還很粗糙，但漁婦們拖著魚簍走過街道，經年累月，石頭就逐漸被磨得光滑。魚的臭味都沉在石頭的紋路裡。試著從街上挖起一塊石頭，妳會以為那是從魚的胃裡拿出來的。」
「魚是什麼？」
「海裡的一種生物，陸地上也有，海中的魚跟陸上的魚不能住在彼此的故鄉。港口的人捕魚來吃，就好像妳吃蠍子一樣，那裡大多只有魚能吃，他們便學著吃魚。」
她不曉得什麼是魚，但光聽老師的描述，她便自以為理解了老師為什麼討厭海：既然魚這種東西很臭，海裡又有很多魚，老師這麼漂亮又不喜歡幹活的人肯定很不喜歡那裡。
「妳討厭港口嗎？」
老師的回答令她很意外。「我不討厭，我只討厭海。」
「但是港口很臭不是嗎？」
「當然，但它也有美麗的時候。」
她知道老師無論怎樣描述那個港口，自己也無法想像出來那景色的萬分之一，依舊央求老師告訴她那港口究竟有多美。她喜歡聽老師談論美麗的東西，老師清澈的綠色眼睛彷彿有魔法，可以看見所有事物真正的內涵。
「坐在石灘邊──石灘有許多鵝卵石，鋪設街道用的石頭就是從那裡採的，港口附近有條河，河水把石頭帶來了海邊──回頭看過去，妳會看見，在沒有盡頭的夜色中，屋舍接連點亮燈火，光彩奪目。那時，海風從我身後吹來，熟悉的鹹味撲進鼻孔。在那風之中我並不感到疲累或恐懼，只覺得寧靜安祥。」
「所以妳討厭的是海，不是海邊的港口。」
「很高興妳明白了。」老師毫無微笑地說。
「但是，」她小心地一邊思考一邊說：「妳說，大海在呼喚妳，所以妳要回去哪裡？回海裡嗎？」
「海裡。那是當然的。」
「但是我們在水裡會死的。」她驚得把手給放下，結果吃了滿嘴的沙。
「人類長時間待在水裡當然是會死的，我不在乎。我就要死了。」
她不覺得老師就要死了。快死的人不可能這麼俐落地駕駛馬車，快死的人應該會躺在床上，不斷喘氣、渾身發熱，手伸得直直的，朝向天花板、朝向屋外的烈日、朝向羅狄凡死亡後升入的天空。
她並不曉得羅狄凡是誰，但記得老師說過，這個人死後升到了天空上。老師死了以後，或許也會到同樣的地方。
還在村裡的時候，她從沒問過老師為什麼需要水泡腳，她們村子所在的地方儘管有水源，卻沒有人會做出拿水泡腳這麼奢侈的事情。離開村子的這天，入夜後，她們靠在一片山壁的陰影中休息，她裹著跟老師借的披風去附近找水，但無功而返。回來後，她看著老師的腳，希望一兩天不泡也不會有事。
老師知道沙漠是什麼樣的，因此沒有責備她，只是吩咐她拿出水壺、水杯與乾糧，準備吃晚餐。
「老師。」
「說吧。」
「為什麼──呃，」她嚥下乾糧，邊用舌頭剔掉積在牙間的部份，一邊說：「為什麼妳總要泡腳？」
「我的腳跟一般人不大一樣，太乾燥會疼痛。」
「那妳為什麼要到沙漠來？沙漠裡水很少的。」
「因為沙漠裡沒有人。」
「妳討厭人嗎？」
老師討厭的東西還真多。她想。
「我不討厭，只是無法跟他們相處愉快。太多人的地方，我是待不下的。」
「為什麼？」
「因為我們在本質上有差異──聽過蝙蝠、鳥，還有野獸的故事麼？」
有人說，蝙蝠是踩不住大地的野獸，或者是被天空所拒絕的鳥。牠前往鳥兒的聚落，想加入鳥兒，鳥兒問牠：「你沒有羽毛，怎麼做鳥呢？」蝙蝠想想覺得沒錯，牠應該是野獸才對；然而去了野獸的洞穴，野獸又問牠：「你可以飛翔，怎麼是野獸呢？」，蝙蝠最後發現自己不是鳥、也不是野獸，於是孤獨地住在洞穴中，夜晚才出來找東西吃。白天住在洞穴裡，牠可以藏身在陰影裡，假裝自己有許多同伴；晚上出外飛行，牠可以藉著夜色的掩護，混在飛翔的鳥群中。但牠自己內心清楚，牠不是鳥，也不是野獸。終其一生，牠這樣的怪物都無法找到歸宿。
「如果妳想知道，我是那隻蝙蝠。」
雖然老師的聲音沒有抑揚頓挫，但她總感覺，這句話當中蘊含著深深的寂寥。
「世上並不是只有鳥跟野獸而已，也有蠍子啊。」她聳聳肩，覺得蝙蝠很委屈。「或許蠍子可以讓蝙蝠加入牠們。」
「但我去過的地方，只有鳥或野獸，再也沒有第三種動物──到此為止，說故事使我疲倦。這個故事說完以後，我只剩下歌功頌德的開國神話，還有一言一語拼湊起來的鄉野傳說。假若妳還想聽，明天再問我吧。」
「好，老師。」她不等老師吩咐，就把用過的東西都收回原本的位置。「晚安。」
老師沒有回答，肯定是已經抱著那個大箱子，寂寞地睡了。
隔天開始，她止不住一直想，為什麼老師說自己是一隻蝙蝠。人就是人，怎麼會是蝙蝠呢？但她很清楚，老師不會向她解釋這些，既然老師只願意用故事形容自己，那肯定有什麼理由。等到哪天老師願意講得更明白時，她會知道的。
露汀的腳程很快，也不大需要休息。或許是老師經常在不說話時朝著牠哼歌，像在鼓勵，牠便跑得特別有勁。
好馬兒，快跑吧，就像企圖拋棄妳的尾巴那樣，盡可能地奔跑吧。
聽見老師哼歌的聲音，露汀就會嘶鳴一聲加快腳步，彷彿她們後面有巨大的沙塵暴追趕而來。然而回過頭去，除了和前方相似的茫茫大漠之外，乾燥到疼痛的視野中便空無一物。
夜晚雖然涼得有些冷，卻舒服很多。她坐在車上，懸在篷車邊緣的雙腳不停晃盪，滿足地看著夕陽給幾乎完全罩下的夜幕鑲上最後一道金邊。過沒多久，老師便開口讓她少晃一些，馬車搖得教人頭都暈起來，好似甲板底下的吊床。
「我可不是水手。」
「對不起，我不晃了。」
老師沒接話，只是從篷車後面拿出一個皮水壺，遞給她。「給妳喝一些，妳自己決定想喝多少──這是我們僅剩的水。」
「那妳先喝。」她原本要打開壺蓋，聞言又把水壺遞了回去。
但老師搖了搖頭，表示不需要。「我想喝會先喝，不需要妳讓給我。」
「但老師每天都喝水。如果我喝太多，妳只喝一點點，會難受的。」
「我可以忍耐。我已經習慣了乾涸。」
老師撫摸著自己的腿，長褲似乎會掉色，老師的手掌沾上點點猩紅。
「剛開始旅行時，這種乾渴持續得並不太久，喝一杯水就能緩解。直到最近，我才開始喝那麼多水。無論喝下多少水，我的體內都依舊乾涸，就像某天我睡覺的時候，不小心吞進了整個沙漠。」
「喝多少都不夠嗎？」
老師搖頭，金色中泛著綠色的長髮輕柔地擺動，就像夜晚的燐光。「即使喝到嗆住、喝到肚子鼓脹得像腐屍，或喝到作嘔，依舊不夠。然後，我開始夢到大海。」
我開始夢到那片我憎恨的大海，夢到我正前往海邊，喝下海水。
說著說著，老師的聲音變得乾啞，似乎摻入了模糊一切的沙塵。那種乾涸究竟源於什麼，她不明白。那時她只覺得老師可憐，因為她自幼在水源少的地方長大，了解口渴的痛苦。
「我們把水給露汀喝吧。」她無言地看著老師，想徵詢許可。「她跑了好幾天，一定渴死了。」
老師看著露汀的眼神沒有一貫的輕蔑，這讓她羨慕起那頭健壯漂亮的馬兒來。
「就這樣吧，要是妳不會後悔的話。」
「我不會後悔的。」
她信誓旦旦地說道，隨即跳下車去給露汀喝水。馬兒不懂什麼叫禮讓，稀哩呼嚕把連桶子的一半都裝不滿的水給立刻舔光。
「有一次我去遺跡玩，結果掉進坑裡困了一晚上，沒吃沒喝，隔天中午才走回村裡。那時我才七歲，還不是沒事，現在我一定可以忍耐兩天。」
「真是個傻孩子。」
雖然沒有水可喝，但乾糧還有很多，只是乾得讓人嚥不太下。她咬了幾口就把乾糧收回麻袋，跑到馬車駕駛座上縮起來睡。早在那之前老師就進到篷車裡去，從外面無法輕易看見老師是怎麼睡的，但她想肯定是抱著那個大箱子睡了。
裡面究竟是什麼呢？
又過了一天，她們終於離開與沙漠接壤的荒原，來到長著低矮綠草的地方。從太陽的位置來看，他們正在往北走，而老師曾指出位於大地中央的高聳峭壁所在的位置，位於西方。她問老師，那海究竟在哪個方向呢？老師指著跟峭壁相反的方向。
「那裡。」
「老師，那我們走錯方向了。」她憂心地說。
「我們往東北方前進，路上會經過斯坦格。死以前我想再去一次那裡。」
「那裡很漂亮嗎？」
「是，那是個金玉其外的美麗城市。」
下午，她們沿著河的上游走。這條河往沙漠流去，要是它能這樣直直流到她來的那個村落，大家就不用總是省著水了。晚上，她以為自己不需要特地打水到桶裡給老師泡腳，但老師還是坐在篷車上，吩咐她打水。
「我覺得在河裡泡腳更舒服。」她把自己的破鞋放在身旁，踢著水花玩。「有東西在碰我的腳，好癢。」
「那就是我和妳說過的魚。」老師無悲無喜、平淡如常的聲音讓微風送了過來。「如果妳想，可以烤來吃。但在那之前，打一些水給我，我不喜歡等待。」
「好的，老師。」
她就跟等待老師盥洗完或喝夠水時一樣，站在裝了泡腳水的桶子旁邊，看還有什麼自己可以做的事情，但老師揚起手，讓她走開。
「我不喜歡讓人見到我的腳。把這件事記住。」
「為什麼呢？」她脫口而出，隨後暗罵自己笨，老師一定會不高興。
「我的腳很醜陋。」老師縮起身子，篷車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大概是察覺她還傻傻站在原地，老師又說：「待會自己準備休息，隔天早上不要進來車裡叫我，自己打好水放在外面。」
「好的，老師。」
哪個大人對她都沒有過這樣的影響力。當他們說「妳給我來幫忙採收」、「妳給我來幫忙扶著梯子，讓我去修屋頂」，她心情好就做，心情不好就一溜煙跑去玩。老師將她當作一個大人，平等地告訴她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可以做，這讓她覺得非常自豪。
她按照老師的吩咐自己烤魚吃，但她從沒烤過魚，不小心就烤焦了。魚跟蠍子不一樣，沒有硬殼保護牠，炙烤時滴落的油脂也沒有東西盛著，聽著火舌跟山貓一樣偷舔烤魚滴下的湯汁，她有點生氣。魚烤得太久，拿起來的時候很燙手，而且烏漆抹黑的，但還是很好吃。海裡的魚不知道是不是也這麼好吃，她打算明天問問老師，覺得哪種魚最美味。
去睡覺時，她看見老師只有腿露在外面──正確來說，是只將下半身伸出篷車外，整個下半身都被寬大到觸及地面的布料蓋住，只露出像是兩腿併攏的形狀。像那樣的話，應該只能泡到小腿吧，她還是覺得在河邊泡更舒適。儘管很好奇，她還是爬上駕駛座睡了，一直到睡著前，她的舌頭都在嘴裡轉個不停，試圖嚐到剩餘的烤魚味道。
隔天清晨，耳朵尖的她聽見一陣呻吟。那幾乎就像蠍子被拔掉尾刺時會發出的細小哀鳴，輕微但確實存在。然而，對那聲音的印象很快就被衣物的摩擦聲掩蓋，原本翻起身想偷看的她連忙回到原本的姿勢，一不小心又睡了過去。
等到她真正睡醒的時候，老師已經穿著那件會掉色的紅長褲，坐在篷車邊沉思。見她醒來，老師擺擺手，表示她該幹活了。
「泡腳以後舒服多了嗎？」她嚼著比較沒那麼焦的魚，看著不停喝水的老師問道。
「會舒服一會兒。」
「我們在河邊就能天天泡腳了。」
老師沒有回答，只是像身體裡著火了一樣，拚命喝水，喝到開始咳嗽，她趕忙去幫忙老師拍背。
除了跟水有關的時刻，老師算是個好親近的人，不管她問什麼，只要老師知道，都會一一說明。老師說自己最喜歡吃鮪魚，答應會帶她去港口邊最好的酒館吃烤鮪魚。儘管不知道為什麼魚為什麼還分成「鮪魚」或更多其他種類，她還是十分期待。
「現在想想，我自己也沒吃過幾次烤鮪魚。那時，我還很窮。」
「那妳是怎麼變有錢的？」老師脖子上的墜鍊，讓她想起那顆小小的、買下她幾天服務的紅寶石。
「我做了一件壞事。」彷彿應著她的心思，老師吻了一下那個紅墜鍊，說完就不再回應，只享受著草原上迎面而來、帶有溼潤氣味的風。
時間的長度不是絕對的，尚未到來的十年比地平線的盡頭還要漫長，而已經過去的十年甚至不如眨一下眼睛久。老師說起旅行時的故事，偶爾會用一種恍惚、感到遺憾的口氣說：「時間過得真快，已經十年了。」
那是這個女人唯一讓她感覺到重量的時刻。
老師賣的東西並不特別，都是些生活用品跟裝飾品，而且跟村民的互動也很少，只是坐在篷車上，讓她拿著東西去村裡繞過一圈，想買的人自己到村外找她們。感覺上，老師並沒有特意想靠買賣賺錢。與其說作為行商販賣這些物品，毋寧說老師透過這些物品將自己偽裝成一個行商，四處旅行的姿態看起來才更加自然。
她把這些觀察藏在心底，沒有跟任何人說。
大概到離開第三個村落時，日月交替升起落下的次數，超過了手指腳趾相加的數量，而她們終於可以眺望到老師死前最想去的地方，也就是這國度的心臟，斯坦格。
「好大喔。」
「從那裡，」老師劃了個大大的、優美的弧，從城牆的一端指向另一端，幾乎像在畫出太陽起落的軌跡。「到那裡，都是斯坦格，也就是這個人類國家的首都。」
遠遠就能看見，斯坦格幾乎橫越大半片草原，褐色城牆高低連綿，彷彿大地幾百年來的鼓動將整座城緩緩抬升起來。從這裡能看見的中心，似乎就是斯坦格地勢最高的地方，那裡有著數座塔一般的建築，睨視著周圍低矮的部份，予人傲然之感。她從沒想像過，以人類的力量可以建出這樣寬闊的城市，以前她一直以為，能讓所有村民同時在裡面開會的村長家就已經是很大的建築了。
現在已經過了中午，天色灰濛而昏晦，草原隨著強風騷亂起來，發出巨大的沙沙聲，能看見遠方的雲繞著黑色的群山飄動，山峰忽隱忽現。
「會下雨吧？」
有點溼潤的氣味急躁地竄進鼻孔，馬車輪又開始滾動，老師催促露汀跑起來。
「會的。晚上應該會下雨，在那之前，我們就會抵達城外。」
「不能進城去嗎？」
「等我們到那裡，開放入城的時間應該就已經過了，況且，」老師又抽了一下韁繩，看也不看她。「要帶妳入城必須加辦幾道手續。守門人不喜歡在下崗前遇到麻煩事，就像我不喜歡喝溫水那樣。我們到城外的聚落找我的熟人，明天，我們和他一起入城。」
不知道是不是斯坦格空間不夠，有許多人都住在城外，形成帶狀的聚落。這裡的屋舍相當簡陋，大多是採用木頭、草編布等物體搭起、宛如無輪篷車一樣的建築，要進去必須掀開布門、矮著身子才行。當中也有部份石砌建築，但它們自成一個小小的區塊，老師說那裡是城內人偶爾必須留宿城外時住的地方，一般人不能隨意進入。
老師將車停在聚落外圍處，喚住一個剛好經過的孩子，態度自然地吩咐道：「去找慕安卡過來，告訴他：翡翠來了。另外交代他，帶一件十二歲女孩能穿的斗篷來。」
叫她意外的是，那孩子也沒多問，拿著老師給的錢幣就跑了開去。
「他們叫妳翡翠嗎，老師？」她本來拿著水桶要去打水，但還是先問了句。
「那是我給自己起的名字，但妳不需要那樣叫我。」
「好的，老師。」
「慕安卡」應該就是老師熟人的名字。打完水回來，她才要拿杯子替老師裝，就聽見一聲開朗的招呼，一個身材瘦高、笑起來露出整齊牙齒的黑髮青年，拎著一個布包裹朝她們走來。
「嗨。」慕安卡露出看到戀人的欣喜表情。「妳可來晚了，我想死妳啦。」
「見過慕安卡。」老師輕描淡寫地說。
「你好。」她抬起頭，慕安卡彎下腰摸了摸她的頭頂，咧嘴而笑。
「可愛的小傢伙，妳怎麼跟我們的翡翠在一塊？」
「她是我的老師，我們要一起去──」
老師將手橫在她和慕安卡間，不快不慢地說：「妳打算讓我自己下車裝水麼？」
「對不起，老師。」
她知道自己多話了，於是就讓老師和慕安卡繼續談話，自己去把剩下的事情辦完，只偶爾偷聽一兩句被逐漸響起的雨聲遮蔽的碎語──雨滴滴答答下了起來，人們都躲回小但還算堅固的屋內，她淋著雨，覺得很暢快。她來的地方很少很少下雨，但一下就會下好幾天，那時，大家都會跑出來，一邊淋雨一邊唱歌。來回在水井跟篷車的路上，她發現有些孩子似乎覺得她很奇怪，會拉開布門偷看她，隨即被大人拉回去。
回到篷車邊，她看見老師佇立在外頭仰望，慕安卡似乎已經回去了。
「老師！」她跑到老師身邊，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情。「妳怎麼出來了？水都準備好了不是嗎？」
「淋雨更舒服一點。」老師仰起頭，淡色的長髮濕黏在頰邊。如果她會知道，那頭髮濕黏的模樣幾乎就像漂到岸上的屍體。「不要管我。」
「但淋雨太久會生病的，我扶妳進去車裡休息吧。」她抹掉眼睛裡的雨水，不敢去拉老師的手，只怯怯地看著任由雨水流過臉頰，閉眼露出恍惚表情的老師。「好不好？」
或許過了十年、或許只是一眨眼，老師終於低下頭，綠色的眼睛周圍溼潤不已。
「去完斯坦格，我們就要去海邊。我就要死了，我必須死在海邊。」
「好的，老師。」
她幫忙老師爬上篷車，不明白發抖的究竟是老師或她自己。她扶著老師慢慢躺下，靠在那個有著漂亮花紋的大箱子旁，讓老師的手如同擁抱般橫過那個冰冷的箱子。
就在那時，她聽見老師說話的聲音，細得就像害怕讓任何擁有耳朵的生物聽聞。
「我們一塊回到大海吧……石榴。」
隔天早上，涼爽的光線照亮被雨水清洗過的風景──城外聚落的屋舍被照得閃閃發亮，因為上邊還有許多雨水；斯坦格則變成一種金燦燦的顏色，讓人更加心生嚮往。
老師似乎已經忘了昨晚淋雨的事情，淡色長髮不知何時已經乾透，變回原本的輕盈飄逸，視線也回復到一貫的滿不在乎。
「昨天我讓慕安卡準備了這個，妳穿看看，應該合身。」
她借過老師遞來的布，展開後，發現那是件連帽斗篷。斗篷如老師所說非常合身，長度約及腳踝，和她腳上的舊鞋顏色類似。
「進城後妳要切記，出外一定得穿著這件斗篷。」
「為什麼？」她拉扯著套上有陳舊氣味的斗篷，弄得頭髮都亂了。
「我們一路過來的路上，妳見過任何人和我的髮色和我相似，或者有綠色眼睛麼？」
「沒有，老師。」
一路過來，她都認為老師一定是從某個遙遠國度過來的人，因為她跟她至今見到的人都有著黑髮與紅眼睛，只有老師不一樣，而且老師的皮膚也更白一點。雖然覺得奇怪，但大部分遇到她們的人都相當尊敬老師，她也就沒特別放在心上。
「像妳們這樣的人，在斯坦格裡是被厭惡的。」
「……厭惡？」
「斯坦格裡，不喜歡像妳和慕安卡那樣，黑髮紅眼的人。他們會蔑視妳、欺侮妳，叫妳『野民』。那是一段漫長的故事，但我可以說得簡短一些。」
「好的，老師。」
我想我應該更早告訴妳這件事的。
很久以前，斯坦格還不存在的時候，火山還會爆發的那個時候，妳們的祖先就已經在這裡定居。看到那些黑色的山脈了麼？那就是火山，但如今它們都在沉睡。
那時，所有龍的祖先，也就是紅龍菲阿，還沉睡在其中一座火山裡。
那時，妳們就已經在這片土地上堅韌地生活，但絕不會妄稱自己「擁有」這裡。
我曾說過開國者羅狄凡的故事，對嗎？
妳們對這個人的偉大事蹟一無所知，是因為他並非妳們的開國者──他從與這片土地相連的、更加遙遠的某個大陸被驅逐，而和同伴一起跋涉來到這裡。他越過斯坦格北方那片黑色的山脈，見到這片沒有主人的大地，見到了正巧從火焰中成熟甦醒、眼睛都還沒有完全張開的菲阿。
羅狄凡是個英勇的戰士，但並非行事磊落的人。即使從未與龍戰鬥過，他也知道人龍二者的體型差距：菲阿一定會將他們當作一頓美餐。他懷著這種理解，趁菲阿還未完全醒覺時，和同伴們跳進火山，聯手弄瞎了她的眼睛。
──只弄瞎了右邊。
龍是極為強壯的，牠們的弱點少而難以鎖定，像羅狄凡這樣趁著龍沉睡時偷襲成功的，往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可恨的人類！世上再沒有其他動物如你們一般，純粹為了傷害而傷害！」
菲阿飛上天空，暴躁地拍動翅膀，因為瞎眼的劇痛而哀號。岩漿流入受傷的右眼，幾乎將她折磨得發瘋。羅狄凡知道他在這次先手取得了機會，朝天空高聲說道。
「那是因為我有事相求，偉大的菲阿。即使只剩左眼，妳也依舊尊貴。」
但我們能夠明白，那句話的意思其實是這樣的：
若妳不願聽我的請求，我就把妳的左眼也弄瞎。
羅狄凡並不是最強大的戰士，但絕對是最自負而且高傲的人，他擅自給了這條龍一個名字：菲阿，也就是「火焰」的意思。
妳曾聽說過，有名字的生物就會被控制麼？菲阿作為原初之龍，自然是不會輕易受一個人類給予的名字控制的，但她明瞭到，羅狄凡並不是普通的人類。在這個世界上，有些生物的力量差距，是一輩子都難以平填的鴻溝，假如龍的能力與智慧是這廣大的土地，那麼人的力量，便只是一顆砂礫。
但意志的力量，卻是有可能相等的。
人類渴望的力量是那麼強烈、破壞的惡意是那麼尖銳，徒有強大力量和深沈智慧的紅龍，終究不敵羅狄凡所擁有的，那種普通人類的身體難以承載、渴望征服一切的意志。
羅狄凡的願望就是擁有自己的國家，在這國度，他不會再被驅逐、不需要再逃離。他告訴菲阿，倘若她成為他的妻子，陪他開拓一個全新的國家，那他就會和她生育眾多子嗣，讓真龍飛翔的翅翼、人類奔跑的足跡，徹底席捲這片火焰的大地。
過了數十個日夜，菲阿右眼中的高熱終於冷卻，她也精疲力盡地摔落地面，所造成的地鳴持續了好幾天，羅狄凡與同伴不得不爬上菲阿的身體，以免被地表冒出的熱氣活活燙熟。在菲阿身上的羅狄凡勸她化為人形，如此一來，他便能使用人類的藥物治療她的眼睛，讓她不至於那麼疼痛。他願意為自己的狂妄與殘酷贖罪，只要她化為人形，傾聽他的請求。
那麼久遠以前的神話，恐怕能相信的只剩少許吧。我們唯一能理解的是，他們最終結為夫妻，稱自己是這片大地的「擁有者」，也就是「王」。
那麼，原本在這裡生活的、妳們的祖先又是如何呢？
妳們的祖先無法接受一個並非在這土地上長大的人，在弄瞎了尊貴偉大的真龍後，又造了個虛矯浮華的王座，自稱擁有遂行統治的資格。他們徒然地以肉身擋在羅狄凡有菲阿相伴的征伐之路上，高喊著要菲阿記起，自己是生於火山之中的高傲真龍，不是聽命於人類的良寵。然而，和羅狄凡相愛成婚的菲阿，只是將他們碾成紅黑交雜的塵土。
剩餘的人們，大部分遭到驅逐，遠遠地離開斯坦格生活，無法受到真龍的庇佑與保護；唯有一小部份宣誓願意匍匐效忠的人，得以在斯坦格周遭生活，為這城市提供各種事物，並且撿拾斯坦格人吃剩的殘渣。
我曾聽過有人稱妳們是「遠古先民」，但那名稱現在已經無人使用了。
妳們在斯坦格人口中被稱為「野民」，或者是「灰燼」。
妳們是紅龍誕生之初，那難以馴服的野蠻火焰燃盡後，所剩下的骯髒餘燼。
那就是我所知道的故事。
「野民」是個陌生的詞彙，但光從發音她就能感覺到，這個字有著深深的厭棄與輕蔑，程度簡直不能與村民說她「無父無母」時的鄙夷相比。
「說完故事都要中午啦，我美麗的翡翠。」慕安卡倚靠在露汀身上，絲毫不管母馬回頭朝他發出不滿的嘶鳴。「其實只要告訴小傢伙，說我們都是斯坦格人看不起的垃圾，那樣就行啦。但我又有什麼好抱怨的呢？妳說故事時的姿態多麼寧靜可愛啊。」
老師斂下眼睫，揚起手。「讓開，露汀踢你我可不管──你跟著跑過來吧，篷車已經沒有位置了。」
「悉聽尊便，我高貴的翡翠。」
露汀狂奔時，她拉著兜帽邊緣，在風中努力說：「老師，慕安卡很注意妳。」
「人類男性總是如此。」
「但是我們路上遇到的人，都不像慕安卡那樣。」
「他們以為我是斯坦格人，擔心太過輕佻會惹我生氣，所以不敢提。」
「喔。」
許多跟他們相似的篷車滿載各地來的布匹絲綢、染料飾品，貨物多到教人眼花撩亂：摘下不過一兩天的水果還鮮嫩欲滴，甜香味馥郁得教人頭昏；憔悴的少女小心摘取收集的花朵，正等著被城內欣賞它們的顧客買下；山林中打到的野獸經過處理，變成使人垂涎欲滴的醃肉，其他部份則製成飾品與生活用品。她們所加入的這條漫長隊伍中，所有人都因為終於要入城而心情放鬆──其中也不乏有人因為商品需要保存，而和別人交換位置，希望能快點入城──穿戴金屬護甲的褐髮守衛大聲吆喝讓隊伍前進，在那之外，馬匹的嘶聲和商販討論聊天的人聲雜亂地響著。
過了好一陣子，同樣穿著連帽斗篷的慕安卡終於跑了過來，兜帽因為跑動和風的緣故而掀開，他連忙又上氣不接下氣地拉上。
「妳還真是一點也不等人啊，我心急的翡翠。」
「我從頭一次見面起就告訴過你，你可以天還沒亮就提早來這裡等我。」
「那可不行，沒有所屬的野民哪能自個待在這種地方，我可會被守衛揍死的。」
「『所屬』是什麼？」她插嘴。
「妳們要進斯坦格，必須要有人為你們做擔保，我就是妳和慕安卡的『所屬』。」老師拿出一個小麻袋，聽得出裡面裝了不少錢。「繳納這些錢，出城時證明妳們同樣有跟著我出來，並且沒有犯罪，才能拿回來。」
「之前我是擔任翡翠的雜役啦，替她辦各種事情，昨天聽她說有了個新雜役，還以為我這次沒法跟了呢。還好翡翠讓我帶妳在城裡溜達，這次也找了我進去。」
慕安卡說著說著又笑了，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
一般行商不是不帶野民僕役，就是只帶一個；像老師這樣帶了兩人的，不只押金比較貴，要記錄的東西也很多，等到守衛終於放人，都差不多中午了。進城前，老師給了她一條吊著木牌的繩子，上面有她看不懂的紋樣，慕安卡說那牌子代表他們是有所屬的，比較不會被斯坦格人刁難欺負。
「所以還是會囉？」
「嗯……不能說沒有這種可能性。」慕安卡不太有信心地說。
「──為什麼不開那個比較大的門？」她的注意力被那扇巨大的金屬城門吸引，又看了看供行商通行的普通大門。
「那扇門平常不開的，在王族的成年禮上才會開。」慕安卡似乎很高興能轉換話題，馬上回答道。
一下子看見這麼多整齊美麗的房子，讓她的腦袋完全無法產生任何足以組成思緒的意念：斯坦格寬廣平整的大路兩邊，淨是比她們村落最好的房子都高級不知幾倍的兩層樓建築，色彩有紅有黃，是用不同的石材蓋的，房舍門前還有鮮綠色的植物裝飾，淺色袍子上有彩色絲線的漂亮孩童，正在門口堆琉璃石子玩耍，他們的母親則穿著染有顏色的長袍，笑盈盈地在屋內邊做家事邊看顧孩子們，偶爾讓他們別太靠近路上，免得妨礙其他人行走。
他們的馬車無法從那些建築中間經過，只能照著指示走供行商通過的邊緣小路，她探出駕駛座外想看得更清楚一點，被慕安卡一把拉回來，說「掉下馬車事小，撞到行人事大」。
「斯坦格人的心眼可是很小的。」慕安卡壓低聲音說。
或許是因為中午較為炎熱，或者是因為讓慕安卡負責了解說和駕車的工作，老師到篷車裡躺著休息。看著野民駕車經過，或金髮、褐髮或紅髮的斯坦格人，都拉起長袍下擺，深怕被揚起的沙塵碰到，還有人高聲讓他們盡可能貼著另一邊駕車，不要干擾別人走路。
「什麼嘛。」
她不喜歡別人對自己隨意呼喝，況且慕安卡技術跟老師一樣好，根本沒讓露汀跑歪過。
慕安卡聳肩。「沒事，妳還是盡早習慣才好，畢竟這裡是斯坦格。」
「他們就真的那樣討厭我們？我們根本不認識對方不是嗎？」
「誰知道呢？妳討厭老鼠難道就有理由嗎？還不是因為牠們骯髒。」
她沒有告訴慕安卡，自己其實並不討厭老鼠，只討厭對她比手畫腳、虛張聲勢的大人。
老師似乎有習慣住的地方。慕安卡熟門熟路將篷車開往一座兩層樓建築旁，停好車，安撫了一下露汀，這才伸手要來扶她下車。然而她搖搖頭表示不必，自己跳下車子，讓慕安卡去喚老師起來。
「我親愛的翡翠，該醒了。」
「是那家旅館麼？吩咐他們，給露汀一些好草料。」
老師步伐不大、一頓一頓地走著，慕安卡搬著老師最看重的大箱子，亦步亦趨跟在旁邊，她則拿著休息時會用到的物品走在後頭。找好要休息的房間後，他們才下樓買東西吃。一樓鬧哄哄的，老闆又點亮了一根火炬，才讓人影交錯的昏暗室內亮了些。大部分人都披著斗篷，但拉下兜帽，露出底下的黑髮或深棕色頭髮，以及紅色的眼睛。
「妳也拉下來吧，戴著這東西可是很熱的。」慕安卡用手搧了搧風。
「可是老師說過要戴著的。」
「這裡的老闆是少數不討厭咱們的，他只對錢有興趣，所以妳的老師每次都帶我來這裡休息。沒見到周圍都是跟我們一樣的傢伙嗎？這裡的人都是同伴的。」
晚餐是絕對夠吃的麵包、醃肉跟洋蔥，老師出手大方，甚至讓慕安卡喝了些啤酒。他的酒量不錯，喝了一瓶還不至於頭昏，但說了好幾次「不愧是我最愛的翡翠」。她坐在硬梆梆的石頭椅子上，不太習慣食物的味道。
「吃飽了麼？」她打了個嗝以後，似乎沒在聽慕安卡說話的老師問道。
「吃得很飽，謝謝。」
「啊，真是太愉快了，城外可沒有酒喝……」
「不要睡在這，你會被罵喔。」她跑到慕安卡旁邊，搥了一下他的手臂。
「不不，當然不。」
巨大的低鳴突然響徹整座斯坦格，她被那宛如野獸長嘯的聲音嚇了一跳，但所有人似乎都習慣了，說著「真快，到熄燈時間了」、「那就休息去吧」。慕安卡說，那是號角的聲音，據說是由某一條龍的角所做的，聲音甚至可以傳到城外。每逢這時刻，就會有人吹響號角，在這之後還上街的話是違法的。
她和老師睡一間，慕安卡則在專門給僕役用的通舖休息，臨進房前還不停朝她拋來「真羨慕妳能和翡翠睡一間」的眼神。她用力揮手把慕安卡趕走，然後回房去找老師。走廊上沒有燈，但她的視力很好，所以沒撞到任何東西。
老師坐在床邊，見她進房，用腳尖指了指地上的墊子，示意她今晚睡那。照例替老師準備好飲用水跟盥洗用水後，她就在能通往陽台的門邊、在能窺見天空的小窗下、在老師珍而重之的大箱子旁睡了。這次，她回味著燻肉片和洋蔥在口中混合而成的奇妙鹹味，做了個享受豐盛大餐的美夢。
隔天，慕安卡一早就來敲門，但老師並沒有跟平常一樣早起，難得賴了一次床。
「老師，妳不是說想來這裡嗎？」她沒有越過她和老師中間的那個箱子，遠遠說道：「難道妳做夢就可以走完整個斯坦格嗎？」
「別催她啦，小傢伙，讓翡翠好好睡吧。」慕安卡倚在門邊，無奈地笑笑。「每次她也這樣，就算下床啊，她也會找個車夫帶她繞繞，絕對不走路。」
「你們去吧，我不喜歡走路。況且我經常來斯坦格。」像是應了慕安卡的話，老師在床上翻過身，跟隻曬太陽曬得骨頭酥軟的蜥蜴一樣懶洋洋的。「知道為什麼我買有陽台的房間麼？在這裡欣賞斯坦格的景色，對我而言便足夠了。慕安卡身上有錢，你們自己知道該怎麼用。」
說完，老師又睡了。
沒有老師陪在旁邊，她擔心會被人欺負或叱喝，但慕安卡保證，只要他們掛著木牌子並保持低調，斯坦格人不會對他們多加注意。他咬著早餐的麵包，帶她穿梭城中各種小路巷弄，親切地和她解說這裡的大小事。
「看，男人如果突然很急，就會在那裡上廁所，這裡是不許隨地大小便的。」
「這牌子的意思是公共澡堂，可惜我從沒進去洗過澡──呣，妳跟我一樣，不過可不能讓斯坦格人聽見，他們本來就已經認為我們很髒了。」
「看到這圖案了嗎？這代表前面是妓院區──啊，妳能別跟翡翠說我告訴妳這件事嗎？她要是知道我給她的學生亂說話，肯定不會開心的。雖然她皺眉頭也很迷人。」
「想吃什麼盡管說，翡翠給我的錢足夠我們隨意揮霍了──可別小看這枚銀幣，在城外，這可以讓我們吃一星期。」
慕安卡說得沒錯，他們的打扮足夠讓斯坦格人對他們視而不見，而他似乎對這裡相當熟悉，能拉著她穿過路邊的各種障礙物，讓她跟畏首畏尾的老鼠一樣，偷偷地、怕把風景看壞那樣，不敢直視斯坦格的一切。途中，她遇見一個把球滾到路上的金髮男孩，本能地蹲下身去幫他撿球，看見穿著連帽斗篷的她，那孩子卻搖頭跑掉，連球也不要了。
慕安卡拍拍她的頭，不帶情緒地說：「以後別碰他們的東西，在我們面前，我們碰過的東西他們都不會要的。」
「可是他們吃的用的，不都是你們製造的嗎？」
「畢竟沒看到，不覺得髒……可不是嗎？」
她拿著球，惆悵地看著上面的圖案。最後慕安卡說，她如果將球拿走，可能會被誣陷是小偷，她只好將它滾到路邊，讓它落入泥水中。或許對這裡的人來說，滾進水坑的球還要更乾淨些。
似乎是為了令她打起精神，慕安卡在一個小攤買了塊軟糖給她，她大著膽子靠近，挑了兩個綠色、蘋果味的，打算路上吃一個，之後想得受不了時再吃一個。接下來的路上，慕安卡又聊到他跟翡翠的關係：很單純，就是僕役跟主人，再無其他，但他很滿足。作為一個可以隨意喚主人「親愛的翡翠」的僕役，他已經足夠幸福了。
「但跟妳一比，這小小的幸福簡直不值一提。」慕安卡垂下眉毛，不失開朗態度地嘆息道：「真羨慕妳能跟翡翠一塊旅行。」
「這有什麼好羨慕的，我可不知道。」身為女孩，她完全不懂慕安卡有什麼可感慨的。「你喜歡老師嗎？」
「那是當然的，十年前看見她的時候，我就對她一見鍾情啦。」
慕安卡的紅色眼睛似乎漾出莓果般甜蜜的色彩，聲音中滿是回憶跟思慕。
「翡翠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她不怎麼跟人來往，所以很少人知道這點。不過我知道，因為她每次也雇用我當保鑣。有一次太晚了，守衛讓她明天才進城，所以她睡在車上。那時候，我聽見她哼歌，那首歌真好聽。」
「老師唱歌很好聽。」她認真地同意道，很高興有人跟自己一樣懂得欣賞老師的歌聲。「而且老師總是懶洋洋的，無論什麼時候都不大有反應。」
「妳真有眼光。」慕安卡帶著她拐進旅館旁的巷子，一邊讚道：「就是因為那樣，她笑起來才讓我像喝醉一樣──沙漠難得下雨也是讓人感動不已，對吧？」
「老師也對我笑過一次。」她挺胸說。
「啊哈，那我可贏了，我認識她十年──雖然並不是實打實算十年──她笑過三次。一次是唱歌的時候、一次是看光雨的時候，一次是──」
然而她沒能知道老師第三次對慕安卡笑，究竟是為了什麼。
「噢！」
她和迎面而來的某人相撞，瘦小的她被撞得往後跌倒在地上，屁股摔得很疼。
「哦，」對方拋下一句話，鼻音聽來冷冷的。「骯髒的小東西，妳瞎了嗎？」
「嘿、」
她撐起身子，不服地看著對方，那個紅髮女人瞇著一對在陰暗巷弄裡發光的冷漠藍眼──明明就是對方不看路才撞上她的，旁邊還有那麼多空間，這個人卻往她這裡粗魯地撞過來。
「明明就是妳──」
「抱歉，大人、小姐、夫人……我是說──實在抱歉，」剛剛還笑著跟她談天的慕安卡蹲下身，不由分說用力摀住她的嘴巴，諂媚地說：「您肯定能原諒這孩子，您看她，可不是個小野人嗎？就跟隻剛進大城市的老鼠一樣太興奮了，我會教好她，請您開恩吧。」
說完，慕安卡幫她拉好鬆開的兜帽，像是怕她的外表傷了女人的眼。
「你這傢伙別亂說！」她用力推開慕安卡的手，站起身來指著那女人尖尖的鼻頭。「是妳撞到我的！應該道歉的人是妳！」
「傻瓜！」
慕安卡拽過她的肩膀，節制過的力道一下打在她臉上，響亮卻不是很疼。
「妳怎麼敢跟這位夫人爭執呢！」
「看來老鼠在爬的地方，無論過多久也不會有所長進的──妳手上拿的是什麼？手張開，讓我看看。」
她想把握著軟糖的左手藏在後面，有預感它會被搶走，但慕安卡撞了她一下，低聲說「讓她看，否則妳會被當成小偷的」。
她只得張開手，露出紙包的軟糖。
看見她手心的蘋果軟糖，女人嘲諷地勾起一邊嘴角，活像隻大蟾蜍。「趕著回去吃糖，連路也不懂得看了？妳這樣的小傢伙怎麼能吃糖果呢，你們這些反叛者的子嗣根本不配。」
女人揮了一下，糖果掉到地上。她連忙跪下想撿起糖，手卻被趿著涼鞋的對方狠狠踩住，痛得她低聲哀號。
「放開我！妳這個大腳女、大屁股！放開我！」
「快向她道歉！妳怎麼可以這樣侮辱斯坦格的大人，妳想被抓走嗎！」慕安卡氣急敗壞，但礙於她的拗脾氣，他束手無策，只能拚命勸說：「妳只要跟這位夫人說『是我錯了，我沒資格』就行了，妳就算不在乎自己會怎麼樣，妳也要想想翡翠啊！」
「真難看，為了食物連受傷都不在乎，腦袋也不好。」
女人的鞋跟左右旋轉，一再下壓，將她的手磨得破皮流血。她屈著手指製造空間保護慕安卡買的糖，不讓它被壓壞，一面繼續大喊。
「我不會道歉的！我什麼也沒做錯！我沒錯！」
不是因為食物，她想大喊出來，才不是因為食物。但那時她尚年幼，什麼辯解的話都不懂，只知道一個勁大叫「我沒錯」。
慕安卡不得已，只好跪了下來，萬念俱灰地哀求。「求您了，夫人。這孩子腦袋差得很，只能靠那雙髒手做些粗賤的工作討飯吃，請您開恩吧！」
然而女人腳踩的力道一點都沒有放鬆，只是又冷笑。
「得教教這不懂禮數的小傢伙什麼叫做『尊敬』──妳那對滴溜溜轉的卑賤眼睛給我看好了，你們的血天生跟我們有所不同，不然你們也就不會長著一頭好像浸過臭水溝污泥的黑髮了，可恨的反叛者……」
「──頭髮浸過污泥，倒比嘴巴沾過污泥要高尚些。」
「大、大人！」
她忍著不去看正承受劇痛的左手，抬起頭，踩著她的女人也轉過頭。
巷口站著一個高瘦的女人，那人清冷冷的聲音，好比冬天沙漠裡的夜風。
「我准許妳踩著我學生的手了麼？」
和一般人相比，老師步伐不算大，但腳步獨具韻律，靴跟頓地的聲音有節奏地一路響過來。這已經是這個懶洋洋的女人走得最快的一次。
「腳拿起來──雖然有些短，腳板又太大，不適合穿涼鞋，但我就不多加批評了──妳的腿是拿來走路跟旅行，不是踩著別人用的。」
腳步停下。
「哎呀！」
清脆的響聲在那驚呼後響起，她緊抓著嚴重挫傷的左手爬起身，正好見到老師反手賞了那女人一個俐落的耳光。
「妳這女人怎麼回事！為了一隻老鼠打──」
「聽好了。」老師湊近那女人，優美圓潤的鼻尖幾乎貼上對方的鼻頭。「斯坦格是個好地方，歷史悠久、風景壯麗、食物可口，溫度不冷不熱、供水系統完美，但有個缺點──這裡的人實在太自以為是了。妳以為自己吃的東西是怎麼來的？還不是那些孩子跟他們的父母，在烈日下辛勤勞動替妳們種植出來的麼？妳以為，在這裡高喊所謂『聖焰不滅的榮耀』，踐踏你們口中的灰燼，植物就會發芽成熟、麵包就會自動烤好麼？」
女人揚起聲音想反駁。「妳該不會以為──」
「這是我要問的問題。」老師凌厲地打斷那女人，呢喃著說，聲音清晰依舊。「妳才該不會以為，自己真的多了不起了？不過是長著正確的外表，就以為自己有資格輕賤別人的自尊了麼？妳信不信，我只要輕輕哼歌，哼一首歌，就可以讓妳跪著來舔我的鞋尖？或是脫光了去外面跳舞──妳認為我敢不敢呢？」
「少、少丟斯坦格人的臉了！明明有那麼高尚的血統，卻自甘墮落為了野民跟妳的同類爭執……哼，這次我就不跟妳一般見識──」
紅髮女人一個旋身，扭著被長裙蓋住的大屁股，風風火火地走了。
「……妳沒事麼？」
老師似乎沒有要讓那女人受罪的意思，見對方走遠，立刻就回復往常那種慵懶的模樣，只站在她身邊，問了一句。
「是我不好，我沒有照顧好小傢伙。」慕安卡起身，自責地低聲說。
「──對不起。」她抓著所幸沒有被踩壞的糖，低頭也跟著道歉。她知道自己給慕安卡帶來了莫大的困擾，只希望那女人不要認得他們。
老師走到慕安卡面前，伸出手，她別開頭，以為老師要打他。
但老師沒有。
「……翡翠？」
老師面無表情地說：「你打算讓我站到什麼時候？我從樓上走到這裡來，已經很疲倦了。」
慕安卡的臉亮了起來，立刻也伸出手。「──是，是我不對，我立刻帶妳回房去休息！」
她看著慕安卡樂陶陶地將老師打橫抱起來，心情也輕鬆多了。幸虧這裡是旅館旁的巷子，因此沒有太多人看見一個野民抱著斯坦格人的古怪場景，當然老師並非這裡的居民，但就外表來說，老師會被那些人當作同類也是正常的。
回房後，老師告訴她，自己是在陽台上看風景時，聽見她大叫的聲音，才走下樓找她的。
「如果妳們在更遠一點的地方遇到這件事，我愛莫能助。」老師背靠床後方的牆壁，淡淡說：「我走不了太長的路，我不喜歡走路。」
「很謝謝妳。我太沒用了，不能像妳那樣……」慕安卡想說話，卻被打斷。
「夠了，我並不願意責怪你。縱然你想，這種情況下，你也不可能多做什麼。現在告訴我，芮妮，妳對那女人做了什麼事情，使她那麼惱火？」
「是她撞到我還不承認。她的屁股就跟石頭一樣大。」
她鼓著臉頰，氣呼呼地把兩人相撞的事情重述一次給老師聽，但跳過慕安卡打她耳光的部份，不想害慕安卡在老師面前丟面子。因為太生氣，她覺得自己的臉頰都燒燙得如同午時烈陽下的石頭。
「傻女孩，妳真是一如我們剛認識時那樣傻。」
聽完事情的始末，老師喚她來床邊，伸手撫過她的臉頰，觸感冰涼涼的，緩和了她臉上的熱度。
「但是妳很勇敢，那是一件好事。我並不喜歡斯坦格跟這裡的規矩，只是跟他們爭吵於我沒有半點好處──但妳確實應該保持這種態度，永遠不要停止對不正確的事情提出疑問。這點……」
老師的視線飄向慕安卡，看得他一下繃緊身子，站得直挺挺的。
「慕安卡該跟妳學學。」
慕安卡在那之後一直都有些鬱鬱寡歡。跟旅館老闆要幫助傷口癒合的藥草，並幫她敷藥時，忍不住嘆了好幾次氣，顯然認為自己在老師心中已不再那麼可靠。她不知道該怎麼樣安慰他才好，因為老師確實不太注意他，今天下午讓他抱回旅館的事情，肯定也沒在老師心中留下什麼痕跡。
「對不起。」
趁著老師回房後，她又忍不住在走廊上跟慕安卡道歉了一次，但那個青年只是故作開朗地笑笑，然後用歉疚的聲音說。
「天啊，我實在不是個男人，我還沒跟妳道歉，就讓妳又說了一次『對不起』。不，這該由我說，很抱歉我下午沒能幫忙妳，還打了妳──我聽翡翠叫妳『芮妮』，那是妳的名字對吧，芮妮？」
「嗯。」
「是我不好，我應該──哎，說什麼都像空想，不是嗎？我多麼希望我是斯坦格人，那樣我跟翡翠就會更相配一些。」就像說了不可能實現的願望一樣，慕安卡露出自嘲的笑容。「我知道自己不該多妄想任何東西，人能爬上多高的山，都早已註定好了，可不是嗎？」
「嗯。」
「晚安，芮妮，或許明天我們去古蹟區逛逛，我會加倍小心。別因為今天的事情害怕，斯坦格人雖然討厭，但這個城市是很迷人的。」
她跟慕安卡道過晚安便回房，那時，老師正坐在地上，撫摸床邊的大箱子。她想扶老師上床休息，但老師靠床坐著，搖搖頭。
「我和妳說個故事，讓妳忘記今天發生的所有壞事，好麼？」
「可以嗎？」
「我是妳的老師，我理應教導妳、保護妳，那樣才對得起妳對我的付出。」
老師的頭髮被小窗外的滿月照得生輝，髮間似乎有晶瑩的光，宛如露珠、宛如鹽粒。
「雖然這並不是個有趣的故事，但姑且一聽吧。」
很久以前，大概是十年以前，有個旅人以行商的身份，在這片大陸開始旅行。
旅人原先並不是志願要做行商，那是當然的。
但這世上又有多少個人可以滿足自己原先的志願呢？
旅人原先的願望很簡單，只是看看這片陸地而已。她出身的地方附近有個港口，她的年輕時代，都在注視那港口的燈火中度過。
之後，旅人終於獲得一個機會，和一位友伴來到港口──儘管她們並非自願，事實上，她們是被同族給驅逐了。但她仍舊保持樂觀，希望自己可以在嚮往的陸地上找到歸宿，和同伴一塊幸福的生活。
但好景不常，那個同伴愛上了港口的一個男人，再也不能和她共同生活。
寂寞的旅人不想繼續待在傷心地，便用自己來港口後賺到的錢購入貨品與馬車，成為行商，開始旅行。她喜愛陸地的一切，無論是廣闊到教人心慌的沙漠、廣袤得使人心曠神怡的草原、連綿高聳的黑色山脈、似是空無卻閃爍著星辰的夜空，全都讓她感到欣喜雀躍。那種雀躍感足以暫時壓住被同族拋棄的寂寞。
──當然，僅是暫時。
十年過去，旅人已經習慣了旅行，習慣了獨自一人，帶著永不遠離她的寂寞。她還希望可以繼續旅行，年復一年欣賞四季的景色，但身體告訴她：根源正在呼喚她。她所出身的那片海，開始出現在她的夢中。夢醒後，她感到火燒般的乾涸，無論喝多少水都不夠。內心深處，旅人明白，她需要的是故鄉的海水。
她就要死了，而喝下故鄉的海水以後，她才能夠真正死去。否則，她只會成為流轉在行商手中的玩物。
於是旅人往海邊前進，路上尋找一個能陪伴她迎向死亡的人。那個人必須是個孩子，孩子的心靈才足夠純淨，不會對她的出身和作為有任何成見與批判。她不排斥買下那個孩子，讓他心甘情願伺候自己──儘管她更希望能有一個自願跟在她身邊的同伴──但孩子們不是不願離開父母，就是一點也不懂怎麼幫助她。久而久之，旅人幾乎放棄了，反正海邊就要到了，沒有同伴都能到這裡，剩下的路要自己走完，又有什麼好可怕的呢？
然而，在一個沙漠的小村子，旅人遇到一個很傻、但是很適合做同伴的女孩子。那孩子並不是百依百順、服貼聽話，但卻意外能做好所有她希望別人可以替她做的事情。旅人答應女孩，只要幫她跑腿，就給她糖果。結果女孩忙了一整天，都沒開口要糖吃。
旅人問道：「真是個傻乎乎的女孩，為了糖果妳什麼也願做麼？」
女孩回答：「不是，我只是想做而已。」
真是個傻得可笑的回答。誰會天生就願意為別人付出呢？
這個女孩令旅人想起自己的同伴──那人也是傻瓜，儘管是教人憐愛的那一類。
思及此，旅人就笑了，她叫了女孩，然後問道：
「妳見過大海麼？」
聽到這裡，她因為左手敷了有麻醉效果的草的緣故，終於昏昏沉沉睡了過去。朦朧中，她又回到自己的小村子，聽見老師坐在篷車上唱歌，歌聲迷濛悠遠，宛如夜風、宛如河水。她聽不清歌的內容，但那就像唱歌的人即將歸鄉一般，充滿憧憬，又有些膽怯。
她們在第五天清晨和慕安卡一起出城，那個男人彷彿以為還能再見到她們一般，在晨色中揮手，高聲向她們道別，笑容映著逐漸明亮的陽光。
「老師，不和慕安卡說再見嗎？」她拉著兜帽，忘了其實自己已經不需要再穿它。「他還會期待再見到妳的，他真的很喜歡妳。」
「有什麼好道別的呢？」
仍舊是那無悲無喜，似乎不在乎任何事物的口吻。
「妳還是花點時間想想，在我離開後，妳該何去何從吧。妳會被我留在那個港口，但不要擔心，妳會得到足夠妳回去的旅費，我可以用我的聲音向妳保證。」
「我會回來斯坦格。」
老師沒有回話，她知道，老師在等她繼續說下去。
「我會來找慕安卡，告訴他，老師已經過世了。然後，老師──」
她終於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妳的馬車裡面，那個有花紋的大箱子裡面，是什麼呢？」
「等我們看到海、等我捧起海水、等我喝下海水，我再告訴妳。再等等吧，等到能聽見海浪的聲音的時候，妳聽過海浪的聲音麼——瞧我問了什麼問題，妳怎麼可能聽過呢。」
老師的長髮迎風飄揚，宛如晴空下飛散的水花。
「到了海邊以後，我會讓妳知道我當初為何被驅逐。而就連妳這種傻孩子都一定能夠理解，我究竟做了什麼樣的壞事，才變得有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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