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文向歐文‧亞隆與馬可·奧里略致敬
－－－－－－－－－－－－－－－－
煦陽心理診所二樓會談室有一面實木書櫃，陳列許多書籍，橘太打掃時研究過裡面究竟是甚麼書，大多都是賦予哲學意義的書名，《沉思錄》、《一日浮生》、《當尼采哭泣》等枯燥的書名，完全提不起興趣。
如果是《哥哥向你示威》、《絕對囚禁》這類的書名他一定拿下來看，不過想想也對，醫生怎麼會看庸俗的東西呢。
那次空氣瀰漫綠油精微涼的午後，他們在會談室擦槍走火，掉落的剪刀被梁斯常掃到遠處，兩人赤裸的躺在地上。
安靜的只有彼此的呼吸聲，橘太沒放過機會，換他坐在梁斯常身上，仔細端看他的眉眼，滿心歡喜。
纖長的睫毛顫了顫，微微掀開眼簾，方才「野獸」又出現了，他很疲累，可是看見橘太，頓時消除了壓力。
聽他的聲音會不會更有效呢？
梁斯常的頭頂就是書櫃，伸手隨便撈了一本書給橘太，「念你喜歡的句子。」
怎麼一拿就是《沉思錄》，橘太可不喜歡沉思，不過他才不敢違抗，翻了幾頁，清喉嚨大聲朗讀：「其實一個人只要把握住自己所有的東西，哪怕只是一丁點，他就能過上一種內心靜謐的生活。」
梁斯常闔眼，臉部是放鬆的，橘太更歡喜了，他們倆喜好不同，但他願意貢獻自己，讓梁斯常感到舒適。
「死亡是合乎本性的，而合乎本性的東西都不是惡。」橘太學著平時醫生輕聲的語調。
「你喜歡這句話？」梁斯常閉眼調侃問。
「隨便翻到的啦，我才不喜歡『死』。」
梁斯常恩哼：「我也不喜歡。」
「這句話是不是在叫我們不要討厭『死亡』？」橘太努力想要跟梁斯常的腦袋同頻。
不料閉眼的俊美男子居然輕笑說：「誰知道呢。」
原來醫生也不知道啊。
他又翻幾頁，找出一句看起來正向的句子：「所以從今以後，你應該退隱到自己那塊小天地裏去，不要過分緊張、不要急躁，要從容自持，要像一個人，一個有人性的人，一個公民，一個塵世凡人那樣地去面對人生。」
「這是你喜歡的嗎？」梁斯常又問。
「我還沒找到喜歡的。」橘太低頭再翻，終於看到了，「一方面能足夠強健地承受，另一方面又能保持清醒的品質，正是一個擁有一顆完善的、不可戰勝的靈魂的人的標誌。」
「這句聽起來很勇敢，我喜歡。」橘太想當一個勇敢的人，「醫生喜歡哪句呢？」
「不在這本書裡。」梁斯常伸手勾不到，橘太幫他拿《當尼采哭泣》，這本折了頁，一翻就翻到了，「一種廣闊的視野，總是會沖淡悲劇，如果我們爬得夠高，我們會達到一個高度，悲劇在那兒不再看來悲慘。」
「聽起來好難過。」橘太躺在他胸膛。
「做不到的人覺得難過，可是把自己抽出來當個觀望者，可以淡化悲傷。」梁斯常抱著他。
灰塵經暖陽照射，如雪花飄在他們四周夾入闔起的書籍，也落在茶几底下的剪刀上。
如今橘太再翻《當尼采哭泣》，也開始喜歡這句話，他們都要努力爬高，讓傷悲看起來比較遠、遠得看不見。
梁斯常被開了診斷證明，袁患不顧阻止寄回他高雄老家。梁家接到診斷書非常震驚，失去了一個兒子得到的落寞與遺憾，無力承受失去第二個。
梁井威摘下老花眼鏡，老態龍鍾的身驅陷入了沙發之中，揉著酸澀的鼻樑，這些年他做了什麼？
他在喪禮發現，記憶中最後一次看到梁斯昂的笑容居然停留在國中。
不懂年輕人叛逆的想法，但自己的兒子總要照顧。
「把他接回來吧。」梁井威深嘆，一向獨立的大兒子現在需要他們照料。
梁斯常的強迫思考稍有平緩，醫生建議休息一段時間再出發，他自己也是醫生，知道該卸下了。
全部都卸下。
他答應回到高雄老家養病，眾人期待他再重新站起，可是他不想當心理醫生，因為再用同樣的力氣維持自己太難了。
他把診所退租，搬不走的可以留下給房東處理，搬的走的文件，袁奐說要保存三年，橘太和藺緯湘相約整理病歷和文件。
辦公室靜止在梁斯昂出事的那天，藺緯湘拿起桌墊壓著的紙條。
「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
醫療只能偶爾治癒疾病，經常可以解除痛苦，但永遠可以給予安慰。
橘太抬頭見她落寞的盯著紙條，彼此安慰也算是功成身退。
白鋼琴仍溫柔的存在治療室中央，橘太偷偷打開琴蓋，單手彈《小星星》，清脆的單音組成一首不連貫的曲調。
他跟醫生剛認識的時候一起彈過小星星。
那時紫羅蘭色的窗簾緩緩擺動，陽光若有似無的灑進來，鋼琴前的梁斯常美得像個天使，橘太坐上琴椅，假裝他還在。
一星期的時間足以清除所有存在的痕跡，袁奐有時也過來幫忙，最後一天他帶上梁斯常跟橘太道別，強迫行為減少，願意出門的次數多了些，清瘦的雙頰說明仍備受折磨。
他緩緩啟口：「明天我會搭爸爸的車南下。」
「我可以去送醫生嗎？」橘太心裡很酸，可是休息才能走更長遠的路，為了醫生的身心，可以忍受他不在的時光。
淡漠的表情有了一丁點笑意：「可以。橘太，你信我嗎？」
橘太理所當然的說：「信啊，我最相信你。」
「那把手機拿出來。」梁斯常認真的口吻讓橘太馬上掏出手機。
「搜尋到我的聯絡人。」
指標進了電話簿，滑到せ行停在「せんせい」（醫生）那欄。
「刪掉。」
橘太心裡一震，猶豫的看著他。
「如果你相信我會回來，刪掉我，不要跟我聯絡。」梁斯常用盡意志力講出這話。
「好……」橘太眼眶泛紅，按下delete。
「我的照片，也全部刪掉。」
橘太低頭，太狠心了。
「你會一直想著我吧？」
「嗯！」橘太點頭。
「就算沒有我的照片，你的腦海也能浮現我的面貌。」梁斯常再次下令，「刪掉。」
橘太咬唇，乖乖的叫出存放醫生照片的資料夾，心痛的全部刪除。
「很好……」梁斯常臉上出現久違的溫柔目光，欣慰的摸著橘太的頭。
他忍著哭意，醫生會回來，一定會。
診所整理出好幾箱資料，全被袁奐搬上後車箱，梁斯常而後也上了車。
車子啟程，袁奐問：「你跟橘太說些什麼？」
「叫他刪掉跟我相關的資料，電話、照片……任何有我名字和容貌的……」
前方黃轉紅燈，袁奐急剎，氣沖沖的說：「怎能！他對你一片癡心，你卻想要一走了之？」
梁斯常深沉的看向前方，一眨也不眨。
「說話啊！梁斯常！」袁奐不管他是病人，粗魯扯過他的領子，怒視，「你病的跟廢物一樣，他還願意待在你身邊，你實在欺人太甚！」
那又如何？
他一向是目的導向的人。
不論雙方經過多少試探、多少猜忌、多少苦痛，只要最後的結果是他渴望的，一切值得。
天未亮，梁井威開車北上，接他剩下的兒子，過了超過半百的年紀，也沒多少年可以揮霍，年輕時重視紀律，垂暮之年只想單純享受天倫。
天空初見曙光，昨夜小雨，清晨混雜雨和草的氣味，橘太提早到大樓門口，為了看他久一點、記久一些。
梁斯常從大門出現，一夜未眠，黑眼圈重，憔悴的臉龐變得更死灰，看到橘太上前，一堆雜亂不堪的想法侵入，他低下頭鎮壓它們。
如果面前有一面鏡子，他根本不敢抬頭直視自己。
「醫生，要好好照顧自己。」
橘太的眼神全是滿滿的祝福，之中閃爍著光點，除了水光，還有其他東西。
一台轎車駛近，越接近離別，梁斯常看得更清楚，那雙天真的眼眸依舊映著自己，即使頹廢慘淡，在他眼中仍是光明璀璨的寶石，好像他從未變過，還是那位瀟灑軒昂的心理醫生。
原來感情不是年紀大的人才比較懂，他們相遇、橘太莽莽撞撞告白，那副信誓旦旦的模樣，原來是對的。
橘太真的早就知道，當他只是凡人，也會用相同的眼光看他。
對於愛，他懵懂了這麼久，終於領悟到這是什麼情感。
放下行李，深深擁抱這位一直在他身邊的人：「謝謝你。」
車門開了，梁井威前去提行李，看兒子跟另個男生擁抱，不為所動。
「再見。」梁斯常沉聲道。
橘太離開擁抱，看著那麼深愛的人走遠，告訴自己，沒關係，這都是為了醫生著想。
梁斯常坐上車，車子發動，後車窗的人影逐漸模糊，眼淚無法克制的流下，有人說，緣分是本書，翻得不經意會錯過，讀得太認真會流淚，他就是讀得太深刻，才會痛徹心扉。
謝謝你讓我感到被愛。
謝謝你始終沒有棄我不顧。
－－－－－
聽說，煦陽心理診所租給一個牙醫，將改建成牙醫診所，藺緯湘和橘太成了診所遺孤，古雪鈴提供宿舍和工作，重金聘請藺緯湘到他們台北的機構，聽說，是梁斯常走之前交代的。
自從跟林衡升鬧翻，她一直住在朋友家，聽到有免費宿舍，心裡很糾結。
橘太鼓勵她，人要往前看，煦陽診所暫時不會回來了，她又大哭一次，最終接受古雪鈴的安排。
那些跟他一起來到的人都不在了，可是很多事照常進行，梁斯昂生前定好三張亞歷山大薩洛的獨奏會，來不及一起聽，橘太拿一張修改場次，一個人前往國家音樂廳，旁邊兩個位置坐著陌生人，起初聽小少爺提起這場演奏會，他以為會整場點頭打瞌睡，沒想到他好端端的坐在位子上聽完全程。
薩洛的琴聲跟梁斯常有些雷同，靜謐而溫暖，容易沁入心脾，撫平傷痛留下的疤。
演奏完畢，眾人熱烈的鼓掌，他也鼓掌，腦袋突然浮現另個類似的畫面－－小少爺的喪禮，鼓掌是一種喝采，那時也是為小少爺這一生的努力喝采，在場的他拍得更盛了。
天空下著微雨，橘太撐傘閃過濕潤的泥濘，坐公車前往下一個必到地點。
三月黃花風鈴木花開，隨風而下，像一場黃色的飛雨，他收起傘，播放偷偷錄下的曲子，撫慰人心的琴聲迴繞在四周，一會被風吹散，一會清亮得就在耳前。
「小少爺，我來看你了，今天我去聽獨奏會，真的很棒，難怪你跟醫生這麼喜歡。」
黃花灑落，遍地開花，橘太席地而坐，身下是一片黃色的地毯，靜靜的陪著梁斯昂再次聆聽溫暖的琴聲，幻想再聽到他的聲音。
墓園空氣清新，風景優美，在這長眠的小少爺也喜歡吧。
「小少爺一定不知道醫生在高中就生病了，你在天上要保佑他的身體，他現在很虛弱……」
墓園只有他一位生者，橘太對著空氣自言自語，悠揚的曲調跟著黃花仍隨風飄揚，或許能傳遞到彼岸。
「你走了，你哥也走了，緯湘姐也走了，留下我。」橘太抹去不小心流出的眼淚，「我也會照顧自己，別擔心我喔。」
陽光照曜滿地金黃，天邊築起一道彩虹，美得像天堂仙境，橘太昂頭愣愣地看著，「這是橋樑吧，感覺走上去就能找到你，還是說，你已經走下來看我們了？」
他對著天空微笑，「醫生在你們老家，他很想你，下來的話記得去看他。」
獨奏會在墓園默默的為逝者演奏，曲畢，生者收拾行囊，踏上歸途。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歸宿，回到原點也是一種歸宿。
冷戰不過兩天，他跟張諫行屬無話不談的朋友，自從梁斯常走後，這類話題在他們之間就像引爆彈，不小心碰觸，炸得天花板都掀了。
這天回到宿舍晚了，橘太沒倒垃圾，隔天張諫行看到一包原封不動的垃圾擺在那，又炸了。
「每天想著他，正事都不用做。」張諫行很生氣，自行拿垃圾出去，回來砲火連開，「他什麼都沒留下就走了，明顯是玩你感情，羽柴橘太你能不能聰明一點，不要再想他了，他根本不會回來了！」
橘太的開關也被啟動，坐起來說：「他會回來！我相信他！而且他沒有傷害我，也沒有玩我！」
「以為我不知道你在他家過夜都在跟他上床嗎？這還不叫玩？我看他根本就是用這招趕快擺脫你，在別的地方繼續逍遙，不然幹嘛切掉所有聯絡。」張諫行怒道。
「我喜歡他為什麼不能跟他上床？還有，你根本不了解他，不准說他！」
「旁觀者清，我看到的就是一個騙子不斷在誘惑你，從他接受你當助理我就覺得不對勁，不過也對，到手的肥羊哪有不吃的道理，你都脫光衣服讓他上了，他怎麼可能不上？」
橘太氣瘋了，撲上去揍了他一拳，把他壓倒在地，怒目而視。
「我告訴你，你可以污辱我，可是不能在我面前污辱他。」
張諫行踢他的肚子，怒得不能再怒，橘太痛的滾到床邊，靠牆壁摀著肚子。
「照你剛的邏輯，那我喜歡你，也可以吻你？跟你上床嗎？」張諫行扳起他的臉，壓住他的身體，強行吻住他的唇。
橘太出全力推開他，大吼：「你在幹嘛！」
「我也喜歡你，就像你喜歡他一樣啊！」張諫行狼狽的對著他喊，早知道無疾而終，可是就是不甘心。
橘太聽了，瞬間氣消，跟他一樣嗎？那豈不是很心疼、很不捨？
空氣中的火藥味消散，橘太不發一語出門，張諫行沒有追上，他也累了，錯誤犯了就算了，不想再盡力挽回。
不知不覺又走到熟悉的地方，這條路是到火車站的必經地點，很常可以觸景傷情，煦陽心理診所正在重新裝潢，遠遠看到吊車勾著招牌，從三樓放到一樓，橘太激動的跑過去，搬家公司撤走櫃台的沙發和茶几，梁斯常的辦公室被打掉，將要擺上新的家具、換成新的格局。
他快要認不得昔日的診所了。
人不在，連可以回憶的地方都沒了。
看向三樓，他拔腿衝進去。
「同學你進來做什麼？」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屋主跟著追上樓。
白鋼琴不受塵世紛擾、不為主人哭泣，孤身停留在柔情的回憶之中。橘太的潘朵拉之盒也開了，強烈的悲痛壟罩著他。
離別時，他忘了考慮自己。
只想著醫生怎麼樣才會過得快樂。
如今才驚覺自己也是剜心的痛。
哭得話講不清楚，「這台鋼琴……請、請賣給我……我會籌到錢買下它……」
這刻他後悔放走梁斯常，多麼希望他留下，卻一直說著沒關係為了他，他愛梁斯常，愛到忽略自己的感受、忘記自己的悲痛，直到這刻才想起來。
沒關係，是講了很久的謊言。
從頭到尾，他才是最會說謊的人。
他立刻抽抽搭搭的打電話給袁奐借錢。
「這不是小數目，為什麼要買下它？」突然聽到這一大筆錢，袁奐愕然。
橘太現在也只能懇求他，「拜託，袁醫生，我會想辦法還你，因為、因為……」他泣不成聲，「這是他唯一留下的東西……」
彷彿袁奐是條救命索，他顫抖的緊握著電話，嘴裡全是眼淚的鹹味。
梁斯常唯一留下的回憶，在這遙遙歸期，他要抓緊留戀，就算他花一輩子的時間，也會跟著鋼琴迎接他歸來。
袁奐答應了，放下手機，心情有些起伏，想到那天在車裡跟梁斯常的對話，對著空氣冷哼。
那時他扯著梁斯常的衣領，非常不屑他的對橘太的狠心。
「說話啊！梁斯常！你病的跟廢物一樣，他還願意待在你身邊，你實在欺人太甚！」
梁斯常甩開他的手，深吸氣，泛紅的眼眶盛裝無比認真的目光，像是計畫了很久很久，成為心中不可撼動的執念：「我要我回來時有人迎接我，有人在這裡等著我。被剝奪的東西越忘不了，我要他把我記入骨子裡，牢牢記著，不論我是否回來，他都要記我一輩子。」
這是他的最後一步，試探之後，讓他永遠為自己依存。
袁奐忘了，他一直都是狠心的人，對自己狠心，也對他人狠心。
他坐下開立支票，輕輕嘆息。
斯常，網織了那麼久，終於達到你渴望的了。
創作內容
『建國高校戀曲』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