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Beyond the Starry Sky
（接）
我對他說，我早就預知到會有這麼一天。遲早，將有懼怕不死生物的戰爭孤兒，回過頭來懼怕我，活在由我為他們製造出的不安與壓力下。他們與我或許有非常相似的背景故事，可惜縱使百分之百理解，我的聲音，我的手，仍不具安撫他們的能力。
我對他說，我很好。世界是圓的，往前堅決地走，終將會見到自己的黑暗背影。我攤開手，修長的手指沒有血色，剪斷一根，明天它會長回來，折掉全部，一週後我還是能緊握刀劍。這種異能是不是跟孩子們看了報紙後的想像差不多？我用話語和行動展現出來的溫柔，是否遠遠不及手指的冰冷？
我不斷地告訴他，我不在意被針對，和被貼上撕不掉的標籤。
他知道……我正在說假話。他靜靜聽那一個接著一個我騙自己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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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妳特地代我舉辦今天的迴轉壽司猜謎遊戲，若依。」我看著專心吃三明治的她的側臉，「剩餘的守護星別針總算一併發完了，每一個孩子現在都跟星空的核心連上線，外界的敵意無法侵害他們。」
「妳不用謝我。黃昏戰爭的時候，我們不也一起布置星空的大防護網嗎？」女祭司抬頭瞧我，「這應該是由妳主辦的活動才對，光。」她的表情認真到我不好意思提醒她嘴角黏著一片生菜。
「很困難吧。我聽見至少有四個孩子在悄悄話中提到我的名字。」
「妳太敏感了，大多數的小朋友都是喜歡妳的。嘉西媞為了幫妳辯護，還把去年萬聖節時做的南瓜面具從倉庫裡拿出來，向大家宣導不死族其實一點都不可怕呢。」她還刻意地做傑克燈籠鬼臉。那片生菜掉到桌上，她根本沒發現。
「這是在逃避，光，妳得面對它才行。」她說：「越是這麼想，妳的雙耳就會聽見越多厭惡的話。」
「若依，妳知道的，我……我辦不到。」太陽下山了，窗外的黑令玻璃反映出我沒有表情的臉，「星空孤兒院是我最接近作為人類的地方，在外頭，我是那麼的冷酷、那麼的剛硬……我怎麼能在這裡顯露出那樣的一面？連妳都會嚇到的…….」
若依搖搖頭，一口吞下剩下的三明治。她站起來離開桌邊靠近我，我轉身面對她。我們兩人臉上寫有各自的無奈。
「我不是要妳改變什麼，只是要告訴妳，有一件事妳搞錯了。」她撥開垂下的金色瀏海，做出一個祝禱的手勢，指間閃閃爍與頭髮相近顏色的光亮，「妳總是把自己跟不死族畫上等號，其實妳根本不是。」
「我怎麼不…….嗯？」
還來不及接話，她發光的那隻手就用力地按住我胸口。我聽見「乒」一聲，是她神術綻發的聲音，我們之間的光線迅速地扭曲。
「如果妳真的是黑暗生物，聖光術足以令妳痛苦的倒下。嗯……好啦，那個我使不出來，不過黑暗生物至少會感到不舒服！」若依收回手，語重心長的道：「可是光，看看妳，妳一點狀況也沒有，就跟嘉西媞，證明光明神並沒有拋棄妳。」
我不禁苦笑。該提醒她類似的舉動不知已經對我做過幾次了嗎？每一回，她都是如此的積極，要不是會傷她自尊，我還真想問完全的聖光術究竟會不會對我造成傷害。
「若依，我是死人。」
「可是妳的心活著，光。」
她拿來第二盤三明治，塞了一個到我手裡，「而妳現在該吃一點宵夜。」
「妳知道的，我吃下去無法消化。」
「至少妳能吞吧？拜託，光，外面有一堆人忌妒我怎麼吃都不變重，好不容易有妳這個同類了，就陪我這一回吧。」
同類……。
「配上妳愛喝的水，還加了點糖。感謝我吧。」好大一壺開水「叩」地一聲放在我面前。若依開始大嚼雞肉沙拉三明治，嘖嘖有聲，見到她這模樣的陌生人，肯定很難相信她是不久前那名施展神術的光之祭司。
「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就更不要想拿它去……說服別人了。」她口齒不清地說：「祭司長教我的。」
「若依……其實，我並沒有妳想的那麼高尚。」我閉上雙眼。
「嘻嘻，說什麼呢……」若依突然伸手敲我的頭，「妳老是認為自己是本質邪惡的不死族，進而乏低妳自己，這不就跟報紙上報導的那些歧視不死族的大眾一樣了嗎？太矛盾了吧，妳內心明明渴望得到別人的認同，不是嗎？」
「……」
「妳累了，光，疲憊使妳雙眼迷濛，看不清前方道路。孩子們怕的不是妳，而是外面的危險，妳應該是最清楚的人才對。」她說：「妳不用睡覺，不代表妳不需要休息，明後天妳好好的放個假，什麼事都不要做，都不要想，任性的把麻煩都丟給曉諭，如何？」
「就像去年的萬聖節一樣，完全的做妳自己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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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窗戶發呆，指針正好經過12點。員工餐廳的燈徹夜明亮，慵懶的爵士歌自角落的喇叭飄出，音律宛若輕緩的河浪，推著心境載浮載沉。深夜的孤兒院蛻變成咖啡館，還醒著的大人，總是需要抓住一天的尾巴，拆下寵溺的面具說出內心的真話。
若依回房去了，但她的話聲就像擺動的鐘，在耳際敲響迴盪。由於守護星別針已經發放完畢，曉諭明天將在森林小廣場聚集所有的孩子，對他們統一宣布別針的用法，以及孤兒院因應近日時事的方針和態度。我想像我不在台上，不站在他身邊的情景，台下的孩子們，會有多少人因我的缺席而不安？
正思索間，一雙修長的手從背後環抱住我的身體，在肚子前扣住。是他。
我專注到根本沒聽見。
「今夜是陰天，天空都是烏雲。」他說。
「是啊。」我附和，「你晚上有吃飽嗎？若依說今天的三明治很不錯。」
「妳明知道我也不需要吃東西……」
「這可是妻子必問之一。」
他伸手按在我嘴唇上，親暱地要我放棄這問題。
「妳……還記得幾星期前，我們在阿庫亞公園看到的流星雨嗎？妳說要數幾顆，最後卻因為分心而數亂掉。」
「我怎麼會忘呢？我還記得你那時候害羞到就像現在這般抱著我，女孩們都在偷笑呢。」
「我……」他的頭貼上來，靠在我右肩上，「……總共有355顆。」
「我就知道你不會放過數東西的機會。」
他下巴貼著我，是他靦腆的習慣動作。我往後靠，直到心中靈光一現，「等一下......曉諭，355......不是守護星別針的總數量嗎？」
「小光，妳終於發現了。」
感覺到曉諭摟著我的雙手越來越緊。
「謝謝妳。」
我突然恨自己沒有心跳聲，他聽不見我身體對情感潛意識的反應。
「我看了行事曆，」我低聲道，「你打算明天朝會的時候，正式告訴所有人別針真正的用法，還有它背後的意義，對不對？」
他「嗯」一聲回應。
「除了這個，你還打算要說什麼呢？」我明知故問。
「小光，」他老實的回答，「我也要告訴大家，星空之下，不能沒有妳的光芒。」
那一整夜，我們都醒著，員工餐廳的燈天亮了都沒有熄掉。
第二天，我的假日開始了，不過完全沒有大人提到這件事。曉諭的意思是，既然有人質疑光，甚至害怕光，那麼就先把光給遮起來，不讓所有人看見。處在黑暗中的孩子，終究會想起有光照之時的幸福，與平凡。
不過，我並沒有消失不見，只是把自己獨自一人放在二樓的圖書館內。這裡有一扇窗戶，看的見整個森林廣場的朝會。我打開氣窗，不是為了通風，只為聽見丈夫在台上的演講，還有孩子們彼此的竊竊私語。
杰多，那個正義感十足的男孩，他的主見會繼續被新聞給綁架嗎？
修達斯，那個活蹦亂跳的灰精靈，會不會仍覺得我跟邪惡骷髏是一國的？
嘉西媞會選擇繼續相信我吧？我看到她牽著坐在隔壁的莉莉恩的手。
還有布魯諾，他心裡應該有底了。他去年送我的情人節巧克力，我仍捨不得吃，請人用魔法將它永久保鮮。不過說也奇怪，我沒看到他在廣場上。
彷彿呼應曉諭似的，在他的演說結束後，天空那朵遮住這扇窗的烏雲就緩緩飄走，午後的陽光灑到臉上，我感覺不到，但能想像那股溫熱。
房門打開，腳步聲傳來，衣物摩擦，孩子停在書櫃後面。
他在怕我嗎？當然不是了。若真如此，怎麼會獨自一個人溜出廣場，前來找我？他是來找我道歉和道謝，就向他前幾個晚上在六樓走廊對我說的一樣。
我淡淡微笑。
巧克力再不吃的話，會對不起他啊。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