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被困住的第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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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她從昏睡中醒來時,甚至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的界線。不管睜眼閉眼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即使把眼睛不斷的眨了又眨,黑暗仍舊沒有減退。
身體傳來的觸感告訴她她大概是平躺在地上,手指尖摸索到的所有範圍都坑坑窪窪而堅硬,帶著滲人的寒意。她的後腦微微發疼,像是被重物壓過或是錘過。
費了一點力氣,她把自己從地上撐了起來。手掌一路上摸索到的石版都是不規則的形狀,讓她想起了歐洲的石板路,不規則的石塊被一塊一塊壓進泥土路面,馬車車輪行駛在上面發出規律的敲打聲,隨著歲月的風化漸漸平滑。
但這裡不同。
這裡不是盛夏的歐洲。
這裡只有漫無邊際的黑暗、堅硬的石塊、潮濕的氣味。
在坐起身來許久之後,她終於學會恐懼。
她放聲尖叫。
「.......別叫了。」
意外的是,她的叫聲被一個慵懶的男性嗓音打斷。
她愣住,不自覺得收聲。在一片漆黑中,她絲毫沒有察覺到其他人的存在,也不知道那個聲音從何處傳來。她的叫聲在空氣中迴盪,隱隱起了回音。
「你......你是誰?」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比平常聽起來更神經質又尖銳,像是歇斯底里的人。
那當然,她現在就是歇斯底里的人。
「在問別人名字之前,你不先報上自己的名字嗎?」
像是遊刃有餘般,她聽見那個男聲問著,音色聽起來悶悶的,像是被悶在布裡的聲音。疑問句在黑暗的環境浮著,一次又一次的折射後減弱再減弱,最後趨近無聲。
她猶豫了一下,對陌生人的戒心與渴望得到答案的想法兩者在她心中權衡,但在回音停止的瞬間,濃厚的黑暗像附骨之蛆般席捲而上,她感覺到失重感,像是正在宇宙漂浮,又像是正從懸崖墜落的那個瞬間,黑暗與寂靜不僅奪去她的視力與聽力,還讓她的感官開始對方向失去平衡。
沒有太多猶豫,她焦急地想把對話持續下去。
「我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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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幾次醒來了?
她在黑暗中恍惚著,昏沉的腦袋隱隱漲痛,那是從第一天在這個洞窟裡醒來就伴隨她的疼痛。雖然隨著時間正慢慢地減弱,但是消失的很慢很慢,像是一滴一滴數著水漏那麼慢。
她扳著手指算著,扣除掉那些模糊睡去的時間,她記得有五次燈火被點亮、五次粗硬的麵包和著清水滑進喉嚨的觸感。
對了,今天是第三天,應該是早上。
「妳醒了?」
聲音從她左方的牆邊傳來。
「嗯。」
她下意識地想問現在幾點,但又很快地把問題吞了回去。
「早飯來過了嗎?」
「還沒。」
他們的計時方式剩下一種:食物被送進來的次數。
每當沉重鐵門下方那個手臂長的扁平格子被打開,點著短短蠟燭的餐盤被送進來的那一刻,她總是瞇起開始畏光的眼睛,試圖從那扇小小窗格分辨出外面任何一個能讓她確認自己究竟身在何方的標示。
當然,沒有一次成功。她總是看到一樣的石壁,或許偶爾還有黑色的皮鞋,普通到她無法辨認。
她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她原本正在旅行,在擠過車站擁擠的人潮後搭上了從維也納到布拉格的火車,揹著一個大大的包包,在熙來攘往的人潮流動中在車廂的一角站穩,啃著火車上買的,已經冷掉的臘腸三明治,一邊拿出火車票遞給車掌驗票,一邊和可愛的異國男孩搭話。
但下一刻她就在這裡醒來。
沒有光線,沒有自由,不知身在何方,被關在一個只有十步路就可以從一端走到另一端的洞窟,身邊只有一個和自己一樣處境的男人。
一開始她曾經慌張地掙扎,瘋狂地在黑暗中摸索著洞窟的牆壁,踢著捶著,聲嘶力竭的吼著,她的手上現在還有著捶打鐵門的傷,直到第一根燭火跟食物出現,微弱的光亮點醒了她的理智。
瘋狂對事情毫無幫助,於是她開始思考。
「妳餓了嗎?」
「還好。」
接著她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與那個男人對話,也得知了他的名字。
亞當。
中規中矩,不過不失的名字。大概是從高處扔一塊磚頭下去,砸到的十個人當中有三個會叫的名字。
在黑暗中,時間似乎變得分外漫長,於是和亞當閒聊就成了她打發時間的唯一方法。
「昨天我們說到哪?」
「我想想......說到托斯卡尼,到處都是綠色的草地,長滿每一座小山丘,稻草被捲成一束一束,很多人喜歡爬到上面,風吹過來有青草的味道......」
她在心中隨著亞當的敘述,一筆一畫的構思出田園的風光,連綿起伏的綠色山丘,遠處金黃色的草地中,稻草捲在四處稀稀落落的分布著,微風中帶著麥稈的香氣,頭頂的藍天蔚藍清澈的透明,連雲都像是畫的點綴。
亞當似乎很習慣旅行。在他口中的世界各地感覺距離很近,只要跳上家旁的火車就可以輕鬆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雖然描述得很普通,但卻像是信手捻來般熟練,像是內化的風景。
但每次問到工作,亞當就會閉口不談。
原因她不確定,或許是因為他有過一段什麼樣的往事,導致他不願意開口談任何跟工作相關的事情,但她猜測他大約是像是攝影師一類的工作,能夠前往世界各地的工作。
鐵門下方的小窗格被突然的推開。
食物和托盤被塞進來,接著窗格關上。微弱的燈火將黑暗點亮,她又聽到布料摩擦的聲音,應該是亞當偏過頭戴上了口罩。
像是魅影一樣。
她突然想起那部聞名的歌劇,住在歌劇院地下室的男主角魅影,愛上了原本只能演小小龍套角色的女主角克莉絲蒂,用著魔性的嗓音魅惑她,教她唱歌,讓她成為鎂光燈下最亮眼的一顆星,接著眼睜睜看著克莉絲蒂投入別人的懷抱。
如果亞當是魅影,那我就是克莉絲蒂嗎?
她對突然這麼想的自己感到滑稽,但想勾起微笑的時候又覺得悲哀。
魅影至少知道離開地下室的道路,但她跟亞當卻是一同被困住,無法離開。
「不吃嗎?」
亞當問著,聲音在口罩裡聽起來有些低沉。她其實一直覺得亞當的聲音有些熟悉,但不確定是不是因為自己這幾天來只能和他說話,聽得太多才產生的幻覺,她也問過亞當,但是被他很快地否認。
對於為什麼要戴著口罩的原因,亞當倒是說得很誠實。他說他的臉曾經被火燒過,所以留下很深的疤痕,因此他習慣戴著口罩,要是被人看到他會覺得很不舒服。
這也是她猜測亞當是攝影師的其中一個原因,她覺得攝影師都是一些為了拍到精彩鏡頭願意奮不顧身的傢伙們,所以被火燒傷感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又或者這只是她的想像,她把亞當想像得太美好。
「再等等吧。」
她走到門邊,拿起一罐罐裝的礦泉水,包裝毫不意外地又被撕掉了,有些部分摸起來黏黏的,應該是殘膠。她靠到牆邊小口的啜著,把放在一旁的包包拉了過來。
趁著蠟燭還沒燃盡之前,她重複這幾天的動作,把包包裡的東西拿出來翻著。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把她關進來的人並沒有把她的東西全部拿走,讓她還可以找點東西打發時間。一樣一樣物品被她從包包裡拿出,數位相機、筆記本跟鉛筆盒、墨鏡、眼藥水、針線盒、墨鏡、口罩、鏡子、化妝包、手帕。
但值錢的手機跟錢包都被拿走了,還有鑰匙。
她想了一下,還是拿出筆記本來,就著燭光在上頭畫著。
這已經是她的習慣,她每天都會寫日記,從吃的東西到風景,從心情到隨口的囈語,不管什麼都好,總之就是要寫一些。今天她畫的是亞當口中托斯卡尼的草原,金黃色的田野跟綠色的小山丘都被她用藍色的原字筆一筆一筆繪出,蔓延了大半張紙頁。
亞當湊過來看了一眼,淺綠色的眼珠露出明顯的不贊同,「傷眼睛。」
「無所謂吧,以後還不知道用不用的到。」
她說著,接著被自己話裡的涵義嚇了一跳。
她什麼時候變成如此絕望的人了?
「......是嗎。」
亞當不再說話,走到遠一點的地方坐下。
她回頭看了眼已經被燒剩小小半截的蠟燭,大概再沒多久就要熄滅了。於是她加快了手上的動作,把畫唰唰幾筆畫完。
放下筆記本後她看著亞當,他似乎已經睡去,呼吸聲綿長而勻稱的悶在口罩底下,靠坐著牆低著頭,燈光太過微弱,她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見一小塊亮著的臉頰,跟其他部分深深淺淺的陰影。
她對這裡的了解都來自亞當。亞當似乎已經在這裡待了很久很久,久到想不起來自己已經在洞窟裡頭待了幾天,對於自己為什麼被帶來這裡也跟她一樣不清楚。但亞當非常的熟悉這個洞窟,對於每個她提出的逃跑方案都能夠輕鬆地反駁,就像是已經試驗過多次一樣。
亞當也曾經問過她想不想的起來進來前最後一件事是什麼,她也就很老實地回答是三明治跟小帥哥,亞當像是被噎住了一般沉默了,後來也沒有再問過這個問題。
在她來之前,亞當應該都是一個人待在這裡的吧。
她想著,身體頓時起了雞皮疙瘩。
如果自己是一個人待在這裡,待在伸手不五指的洞窟裡,大概用不了幾天自己就會發瘋崩潰了吧。
「幸好。」
她喃喃的說,同時對於這樣想的自己感到羞愧。
燭光熄滅,鐵盤被收走。
她又回到一片漆黑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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