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倒影與天空便合而為一,融為同一生命體。好似一幅圖,有生命的圖。我站在她的身後不遠處,自己的鞋子已經在不自覺中悄悄被浸溼,腳底下湧現一股透心涼,就像是熱帶雨林中蜿蜒曲折的河流一般遊蕩在我的腳與腦海之間的空間。我來過這片淺海不下上百次了,只不過這次增加了對於自由的眷戀感。有時候這個空間,會在我戰鬥陣亡後,會給我敞開另外一道門,旁邊還有浮動的羽翼做裝飾,送我回到現實世界。也有時候,會在我的心中留下殘酷的糟糕汙垢,世間再強的加倍潔也洗刷不了。
但是這一次不同,我並沒有感覺到心中有什麼強烈的刺痛感。我想到大約在去年,我來到這片淺海的時候,頭頂上的蒼穹氾濫著滾燙的絳紫色,空氣中飄散濃厚的燒焦味與屍體味,原本是幾乎清澈到如同一面鏡子的海平面也被腥羶的鮮血給攏蓋過去,但是一點聲音都沒有。我還記得當時候她的雙瞳,也跟血海的顏色一樣,佈滿血絲,我也清楚看到她那種過度怡然自得,似乎瀕臨癲狂邊緣的眼神,她把自己血紅色的食指架在自己的櫻桃小嘴上,在靜止中送給我一個噓的手勢。她睜大的雙眼依舊盯著我的靈魂,然後她便微笑了,接著她的身體就像是個氣球一樣膨脹,到臨界點後爆炸,血紅的事物四處飛濺。我的雙耳彷彿被人強力摀著,包裹著密不透風,我什麼都聽不到,除了我自己永恆的吶喊,直到我再度重生,一切才在驚愕中終止。
「嘿,寶貝兒子,怎麼了?沒事吧?」
「嗯。沒什麼,媽。頭有點暈而已,就這樣。我只是需要休息——————————」
我再度睜開眼,回到當下,她依然站在那邊,修長細白的雙臂在背後輕輕交疊著,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或著是那些過往的辛酸事已經被我們忘掉了,因為那些事件除了帶給我們更多經驗之外,好像也沒有其他有用的資訊。我用嘴唇嚐了一下海風,這次是帶有點玫瑰與蘋果綜合起來的香氛,跟前幾次比起來多了一些平和,以及冀望。
斗大的太陽永恆地靜止在天空,低頭凝視著我們,伴隨著飄動的雲層,就像我們主人們一樣檢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我開始移動我疲憊的身子,鞋底踏在僅有五公分的淺海下鹽類結晶的海床,近乎透明的海水在我鞋子的日周產生曼妙的水流聲,很像是那種據說可以用旋律來治療心中創傷的音樂專輯裡面的音樂,也很像是他的說話聲。我又想到去年的那副血色情景,不過就在下一秒鐘逐漸飄逝。
「你明白嗎?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隻關在籠中的老虎,被迫雜耍,還被要求表驗一些對我來說幾乎是可笑至極的所謂的『技能』。你不會覺得這些很荒謬嗎?」
她的說話聲彷彿一團棉花,輕如鳥羽。但是其中的意涵卻在我的思路上拋下一塊巨大的擋路石。
「但是沒有他們,我們也就沒辦法繼續在這世界中活下去啊?」她依然背對著我,但是我能很清楚地感覺到她的微笑,翱翔在海洋上廣大又空洞的空間,如同要把那微笑傳給某個人看似的。
「畢竟,嚴格來說,他們是我們的親生父母親啊。」
「呵呵,對,是這樣沒錯。」
「但是久了之後,你會不會覺得自己不是真實地為自己而活,而是為了他們而活?」她悄悄轉身。
為了操作者們而活。
❉ ❉ ❉
海風嚐起來既苦鹹又新鮮,時間隨之緩慢下來。
我再度看到她的雙眼,明亮又神秘的雙眼,以及那頭烏黑的長髮。她緩緩地在淺海中逐漸走向我,熟悉的潺潺水流聲灌入耳道中。
霎時間我發覺我回到了自己在阿斯嘉特城住宅區的家,我站在被夏日陽光曬了一下午的充滿燒焦皮革味的客廳。沒有鞋子包裹的腳底板直接碰觸到,吸飽來自陽光的輻射熱的清水混凝土,少了工業底下的冰冷感,多了來自自然的溫暖。我知道我家裡的牆壁中使用了目前科技可以生產出的最高R值的聚酯對流熱隔絕體,外面還鋪了兩層輻射熱隔絕鋁箔紙。阿斯嘉特大學的化學教授有指出聚苯乙烯製成的膨脹式隔絕體中,為了添加火焰抵抗性而添加的六溴再加熱之下有可能會釋放有毒物質。所以我就沒有用聚苯乙烯,就這麼簡單。
而最近我還買了熱壓縮熱水器,聽說比傳統熱水器還要有效率。而且鄰居昨天還告訴我說,向北的玻璃最好選擇越低U的值跟越高的SHGC值。雙層玻璃最理想。因此我打算在下個禮拜打家裡的窗子全部換成 Low-e 的玻璃片。噢,除此之外,不要忘記門框盡量不要選擇金屬製的,因為他們的熱傳導效率非常好,你不想在冬天的時候,把屋子裡面產生的熱排到外頭去吧?
「等等。」
「我要知道這些幹嘛?爸爸媽媽幫我決定不就得了?」
我開始在這熟悉再不過的空間中走動,在此刻卻是異常地陌生。
我用手碰觸我架設在流理台上的無線網路分享器,感覺好冰冷,跟平常發燙的機殼簡直是兩種物質。
我把忘在沙發上的手機拿起來,卻在半空中愈變愈輕,直到整個機子轉變成細沙,然後散落在我的手掌心中與地板上。我在嘗試把扔在一邊的抱枕舉起來,那是我最愛的抱枕,走到哪裡我都要帶著它,但在這時候,也跟手機一樣,散落成一地的碎沙,在我的手掌心中留下空虛之外,其他什麼都沒有。空虛。
❉ ❉ ❉
真實的定義是什麼?
我們該怎麼樣去感覺到真實?
我們活在一個虛擬世界中,五官體驗到的所有事物全部都是假象。在這樣的情況下,真實是什麼?
我的思緒霎時間轉回到她的身上。
「到頭來,我們也只是傀儡而已。」她說。
「無論他們說他們多不把南方思考帶入我們的生活中,我還是很清楚地覺到,那種慾望,那種自由的慾望,那種無論如何都想讓我們出門打架或冒險的慾望,無論我們的能力還有沒有到達那個點。你知道,我實在不認為這跟束縛有什麼兩樣。」她微笑地摸著我被海風吹到發寒的臉頰。她並沒有在哭,但是我能感覺到她心裡正在淌血。
「那假如,就拿妳當例子好了,夢靨級的關卡魔王都能一級必殺。但妳還是這麼想?」我詢問道。
她小聲吃吃笑起,然而我卻不覺得這是什麼值得去享受的笑點。
「能一擊必殺有什麼意義?只要你被賦予的等級夠高,誰都可以造成令人傻眼的攻擊數字。」
「在操作著的世界當中,你會看到每個人的頭頂上都飄著一條血量跟等級的數值資訊嗎?你會看到每個人的力量、敏捷跟智力是可以用算數的方式改變數值嗎?你會看到他們不用吃飯,不用洗澡睡覺,整天待在辦公室裡辦公?我覺得不太可能。」
我眨了眨眼,在下一秒,我感覺我的臉上又浮出另外一道疤痕,我原本穿著的紫色T恤在幾乎是沒有時差的狀態下突然變成白色毛衣,在肚子的區域還有可笑的小白兔印花。
我的操作者。我知道。
「你想要說什麼?」
「他們沒辦法真正地進入到我們的社會,我們的世界,這點我算是認同。但是我們就是他們創造的,我們的眼睛就像是他們的眼睛,我們幫他們看清這個世界才會發生的事物,不是嗎?」
她的瀏海在風中蓋過右眼,留下的左眼中寫滿著倦意。
「我只想說,我們也是人,不是什麼二進位數值堆出來的人型,也不是什麼由紅藍綠三原色在操作者世界中的電腦螢幕上的圖像。諾,你說我們就是他們的眼睛,但是為什麼只有他們有權利可以選擇我們是否可以去看,而我們就被逼著,像是個火車廂,永遠得跟著火車頭走?」她輕聲道,嘴角的微笑依然不減。
「因為這就是角色扮演的定義。」我說。我知道這是個非常具爭議性的論點,但是這就是我的答案。
「我們的生活是被創造者左右著的,就像是永遠走不出家門,被關在家裡被自己的父母親灌輸自己自己認為是正確的觀念的小孩。也許我們是我們操作者心中的一部份,也許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對象,也許我代表他的樂觀思想,或許有些其他的朋友,代表著他們操作者怨恨的對象。」
我伸出右手,輕輕拍了拍她僵硬的肩膀。
「我很抱歉,但是,事實好像就是這樣的。我們依著自己主人的主觀意識而活。」
「你也知道。」她抬頭,望著一望無際的湛藍天空。
「有一天,我真的希望我親愛的操作者能把我搞到崩角,這麼一來他也許才會體會到,我是誰,該用什麼態度才操控我。」
「沒錯,我們擺脫不了被操控的事實,但是如果我能有一個傳聲筒,可以把心中的話傳給他,我會真的很想要跟他說..........」她輕輕閉上眼。
醒醒吧,小朋友。
別只會坐在電腦前面,硬是把我們跟一堆憑空想出來的形容詞死死綁在一起。
多出去走走,多去看看,多蒐集資料。
了解你給我們定義的人格的生活與態度,來真真實實地操控我們。
雖然我們依舊不自由,但是至少我們的生活會多了合理性與邏輯性。
這才是角色扮演。
「啊,不囉嗦了,現在幾點了?」
她匆匆看了一下自己的手錶:「啊,糟糕,我在五分鐘後在中央廣場有約,我還要先去商業區買兩杯不撒肉桂的卡布奇諾........天知道我要兩杯不撒肉桂的卡布奇諾要幹嘛。不好意思,我得先走了,我很開心你今天有興致跟我聊這個很多人都不願面對的話題。」
她的紅唇好美。
「哪裡,我也要謝謝妳讓我重新思考我們生存的意義。」
我的臉頰上也漾起微笑,出自於真心,而不是操作者。
「今天這裡很舒服,你如果沒事的話就在這裡多休息一會吧,哈哈!掰!」
她的右腳輕踏,水波盪漾,她即在一絲湛光中消失,光點在空中飄盪。
「啊!等等!」
我驀然回首,此時此刻的淺海,只有我的身影。
❉ ❉ ❉
這個只有淺海的世界,帶給我們短暫的真實,讓我們體驗到真正的自我。
在她走的最後一秒,我的指尖接觸到她那滑順的髮絲。
如果有科技能讓指尖貯存記憶,我會用盡我所有的能力獲得那個神奇的魔力。
我是多麼希望她永遠都是自己,那頭烏黑的秀髮永遠看起來都是那麼迷人,充滿吸引力。
我是多麼希望她永遠可以做自己的主人,不把自己的身心輕易給了別人。
我再度嗅到陽光的氣味,啊。
佯裝成自由的束縛。
《湛海天際線》 SHALLOW WATER DIVE HIGH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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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世界缺少冒險與想像。所以他們來到這個時空,創造冒險與想像。」
—操作者們
「他們的世界缺少冒險與想像。所以他們創造我們,順帶創造冒險與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