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伍拾肆 刺蝟與薔薇
1.
靠近郊區的練習場,隱藏在眾多的老建築間。如果不是熟悉路線,駕駛很容易在零碎的矮房間迷路。
午後的陽光輕柔而煦暖。取得了暫時離院的許可,莫蓮載著十四來到他們都去過的場地。邊緣的寬房子原本是個靶場,商家離開後,被厲禹買了下來,作為訓練後輩的練習地。
「那個人啊……唉,怎麼說,雖然被救過一次,但他對師兄你做的事,實在沒辦法讓人接受啊。」
莫蓮坐在駕駛座,沿路不停地碎念。她對柳齊的認識並不深,一次任務的交集,留下的也不是多麼良好的印象。
「壞人。」
對於她的評價,十四不置可否,一路安靜地來到目的地。莫蓮把車停在練習場外,再把摺疊於後行李箱的輪椅搬出來。
推他到練習場門口,並打開建築的鐵門。一樓的室內空間異常空曠,卻因為少了通風扇以外的窗戶而顯得有些陰暗。
「我在外面等你……唔,帶著這個吧。」
莫蓮把自己防身用的手槍塞給了十四,後者收下後,自己挪動輪椅,進到練習場。
十四一眼就捕捉到了人形,柳齊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縮在裡側的角落、也不知是昏迷還清醒。慢慢靠近,隔著一段距離便聞到了陣陣惡臭,那人的手腳全爛了,四肢腐爛後還盤旋數隻蒼蠅。
連綑綁的功夫都省下。有一瞬間,十四幾乎忘記了自己原來的目的。輪椅停在幾步遠外,他就那樣看著柳齊。
胸口還有微弱的起伏,不過身形整個瘦了一圈,光裸的上半身看得見突出的肋骨……他遭遇過毒打,軀幹佈滿了深淺不一的傷痕,腰際的擦傷還在冒血,一隻蒼蠅迫不及待地落在上頭,卻沒人揮趕。
「柳齊。」
十四回過神,把輪椅挪到角落、直到他可以碰到那人的距離。他一手抓著輪椅扶把,另一手伸出去,把柳齊面向牆壁的腦袋翻過來,接著他看清那人的臉,停頓了動作,雙眼不自覺地瞪大。
他知道自己那師父一向心狠手辣,可他依然沒想到他看到的會是這樣的柳齊。要不是莫蓮肯定這人被關在這裡,他甚至不敢確定眼前那面目全非的人是誰。
五官早看不出原狀,鼻樑打斷,眼眶一邊紅腫、一邊呈現黑紫色。上下唇咬爛了不說,微張的嘴裡找不到一顆完整的牙。撕裂的臉頰內卡著食物殘渣,他身旁有一盆水,可水質髒成了混濁的綠黃色。
被十四的動作驚動,他才艱難地把眼打開一條縫隙。充血的眸子看見十四逆光的身影時、出現了一絲絲驚訝。但他無力起身,只能用原本的姿勢倒臥在那裡,輕嚅著唇,發出的音量卻必須仔細聽才得以聽見。
「沈滄……藍。」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你沒事。」
十四沒說話,只是把剛才伸出的移到他臉上。他摸到了一層觸感粗糙的乾涸血跡,然後也觸碰到了一個相當微弱的笑。
「你沒事就好。」
有些鼻酸,十四卻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惘然、枉然,他把手指輕輕滑過柳齊的臉,骨折的後遺症讓他每一動都痛,可並不是忍不了。
他張了張口,卻沒能吐出隻字片語。想起的是在柳齊住處的最後一日,齊南闖入前,他確實看到了那本記事本。
寫滿他的影子,有他自己都不記得的故事。情書多長、光陰就有多長,他和這個人的時間一直有著斷層。柳齊喜歡他,在他得知時他們已互相憎恨,於是錯過,今生他們不能談原諒。
不能說原諒。那麼就把唇上無話的溫度用來親吻。十四俯下身,身體幾乎離開了輪椅,他在柳齊破裂的唇上落下蜻蜓點水的吻。
接著更深地、用帶傷的舌頭在口中纏綿。十四拿開了放在柳齊側頰的手,看著對方閉上了那雙腫脹的眼睛。
當然,他可以帶這個人離開。厲禹頂多不贊同,卻不太可能拒絕他的請求,況且柳齊的狀況,就算恢復也只能變成個廢人……
某樣東西抵住柳齊的下頷,十四同樣閉上眼,只是眉頭擰了起來,口中的動作更輕更溫柔了些。
砰!腥甜的血湧入嘴裡,柳齊的身體完全癱軟。唇瓣分離,鬆開抓住輪椅的手,十四讓自己跌在屍體旁。
「我不會原諒你。」
下巴被打穿後,柳齊靠在他身邊。血水噴灑,十四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隱隱約約有誰在問「怎麼了」。
大概是莫蓮聽見了槍響,走進練習場中察看狀況。十四張開眼,握著手槍,伏下身,前額貼上失去心跳的胸膛……髮絲沾上血,他笑了,那弧度有點悲涼,又有點真正解脫的意思。
「你也……不用原諒我。」
十四把槍口貼上自己的太陽穴,不遠處傳來莫蓮的驚呼聲。一生的畫面迅速閃逝,最後定格在腦海裡的,卻是那名為李彥的大男孩,一個陽光的笑臉!
他和柳齊,說的到底是個無果的故事。沒有圓滿的結局能選,那也好,就說下輩子,別有下輩子。
終究他是……沒愛過他。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