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舊的小房子傳出淒厲的叫喊聲，當中還伴隨了物品的碎裂聲。
我躲在屋外的小樹叢瑟瑟發抖。小腿上的傷口冒出血來，我試著用手擦去腳上的血，但每當手碰到傷口，如同小腿被撕裂般的疼痛感便像凶狠的巨浪襲來，令人無法逃開。每當因為疼痛而差點叫出聲時，手便會反射性地摀住嘴。
沒錯，此刻最可怕的不是痛，而是屋子裡那個人。
脫下早已破舊不堪的披肩將小腿簡陋地包紮起，我扶著一旁的樹幹勉強站起。
正當我狼狽地向前走時，後方傳來了開門聲，雖然很微弱，但我還是清楚地聽見了。
霎時，連自己也無從解釋的恐懼感襲來，意識告訴自己加快腳步，但身體卻不聽使喚。
拜託！不要、不要！
以防萬一，我扭過頭看了一眼，在我清楚看見走出來的人影後，我下意識鬆了口氣。
走出來的，是位和我擁有相似容貌的女孩，她雜亂的長髮、慘白的膚色以及身上的傷痕，全都與我相似。
她的傷勢比我更加嚴重，臉部全是鞭打的痕跡，手也佈滿了血跡，整個人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彷彿隨時會倒下一般。
抬起頭，看見我正瞧著她，她的嘴角無力地揚起，看上去笑得十分吃力。
她是我的妹妹，賽婭。
看到她揚起嘴角，心中滿是不捨。明明被傷得那麼重，還要勉強自己笑著，此時的我，心痛比皮肉上的痛還痛
視線轉向前方，我繼續踉蹌向前，此刻我一點也不想待在這裡。
＊
一路上扶著欄杆、牆壁......輾轉來到一間雜貨店。這間雜貨店外表十分老舊，但卻是鎮上少數的商家之一。
我和賽婭每天的體力來源，就是這家雜貨店。
深吸一口氣，仔細環顧四周，確認老闆娘不在後，我悄悄溜進雜貨店。
店內各種食品、童玩琳瑯滿目，令人目不暇給。
要是我有錢，那我肯定會好好地逛一遍，然後細細挑選想要的商品。但可惜......現在的狀況，不允許我這麼做。
熟練地拿下架上的麵包，頭也不回地飛奔出店。儘管腳傷不斷刺痛著我，依然不能停下腳步，因為我不能被發現。
曾經有一次，來到這家店偷麵包時被老闆娘逮個正著，也不顧我身上舊有的傷口，她一手緊抓住我，一手拿起一根長長的竹棒往我受傷的手使力揮打，直至竹棒斷裂。我痛的不停叫喊，淚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原本快要癒合的傷口又再度惡化，當時的狀態，回想起來都還覺得痛。
我不停地跑呀跑，跑呀跑，直到身體已經不願聽從我，我才停下。
眼前是一座教堂，白色的牆上爬滿了綠色的藤蔓，角落佈滿了白色的蜘蛛絲，看起來老舊不堪，應該說，這個鎮上的一切都老舊不堪。
教堂大門沒有關上，看來是有人搶先來到了教堂，而且不用猜，我也知道是誰。
拎著偷來的麵包，我緩緩踏入教堂，果不其然，賽婭正坐在教堂的椅子上。
聽見腳步聲，她猛地抬頭，看見是我後似乎放鬆了些，接著又像平常一樣牽起嘴角。
「賽婭，我帶麵包來囉。」拖著沉重的身軀，我緩緩走向賽婭，坐在她身旁。
看見我帶來食物，賽婭喜悅的神情全表露在臉上。對我來說，能看見賽婭開心，就是我最開心的事了。
這間教堂是我和賽婭的秘密基地，因為年久失修，鎮上為數不多的人都不會到這間教堂來，偶爾我們也會在這裡睡上幾天，食物就從附近的店家找。
我們不想回家，因為，媽媽就在家裡等著我們。
從我和賽婭一出生，就只剩媽媽獨自扶養我們，但我並不感謝她的養育之恩，因為她，是惡魔。
看著賽婭身上的傷口，一股無法言喻的情緒蔓延全身，待我回過神時，手已經搭在賽婭的肩上，她一臉疑惑的看著我，而我也是。
將麵包撕成兩半，我將較大的一邊遞給賽婭，她珍惜地接過，看起來十分滿足。
賽婭沒辦法說話，原因我清楚得很。每當回想起那天，愧疚、心疼、憤怒......各種情緒便交雜在一起。
她的身體比我虛弱的多，所以找食物的工作一向是由我負責，加上我是她的姊姊，我得......好好照顧她才行。
賽婭忽然拉了拉我的衣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明明她看起來很快樂，但我卻覺得非常難過。盡力隱藏住悲傷，我也回以一個微笑。
沒錯，笑著的話，就是開心吧？只要賽婭開心，甚麼都好。
她攤開一張紙，趴在地上將我給她的筆拿出，並開始在紙上胡亂作畫。那支筆是我在雜貨店偷的，外觀還算可愛，我想著賽婭會喜歡，便拿了回來。
雖然看不懂她的畫，每次她畫完總是笑得很開心，塗上有時會是好多個圈圈連在一起，有時又是一些雜亂的線條，不管怎麼看都像是隨意塗鴉。
要是我們能夠生在有錢的家......是不是能讓賽婭拿更好的筆，畫更好的畫？
想到這，心裡不禁一陣酸楚。
「賽婭，等妳的手好一點，我們去後面的樹林玩吧？」
賽婭猛地站起，卻因為疼痛而顫抖了一下，接著她不斷點頭，看上去十分期待。
太好了，賽婭好像很期待，如果她能夠一直這麼高興那真是......太好了。
能夠一直保持這樣，我真是......很羨慕呢，賽婭。
＊
一如往常，我來到了平時的雜貨店。
昨晚我們沒有回家，而今早出門時賽婭還睡著。現在這個時間來是最保險的，一般來說老闆娘現在也還沒醒來，因此要潛入並不是困難的事。
踮著腳尖，我提高警覺，小心翼翼地踏入雜貨店。
我試著將手伸長，沒想到一個重心不穩往前摔，腳勾到一旁的紙箱，紙箱全部倒了下來。
－－完了！
不知何方隱約傳來腳步聲，肯定是老闆娘，我完了，說不定會被她打死！
站起身子，我頭也不回的跑出門外，此時後方傳了一陣低沉的嗓音將我喚住。
「妳是誰？」
誒？不是老闆娘？
回過頭，一位瘦弱的少年站在門口。他渾身是傷，頭髮看上去像沒整理般，氣色有些蒼白，就像很少曬太陽一樣。
難道是老闆娘的兒子嗎？他為什麼這麼瘦？他的傷是老闆娘打的嗎......不對，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得趕快離開才行。
「等一下，先別走。」嗓音再次響起，少年的手不知何時已搭上我的肩，我因為受到驚嚇而顫抖了下。
「妳該不會是要偷東西吧？」他並不生氣，反而揚起了嘴角，「我是拉爾，以後如果餓了跟我說就好，別用偷的。」
陽光灑在他的臉上，讓他多了幾分活人的氣息，接著拉爾又開口：「要是被媽媽發現了會很糟糕的。」
拉爾看上去像是有些擔心，是擔心我被老闆娘發現嗎？仔細看他身上的傷，或許他明白老闆娘的為人，才會如此說吧。
明明知道陌生人不能夠相信，但除了賽婭外有人主動露出笑容，還是不免讓我有些放下戒心。
「我、我先走......」
「妳還沒告訴我名字呢。」
這個人，怎麼這樣啊？我應該已經委婉拒絕他的好意了呀，我還得趕快回去呢......今天，沒有吃的啊......
「賽依......」
拉爾點點頭，轉身回到店內。出來時，手上拿著麵包跟水，笑著說：「快回去吧，別等到媽媽醒來了。」
「幹嘛幫我......」
雖然我說的很小聲，但拉爾還是聽到了，我視線偷偷上移，發現他正看著我腳上的傷口，表情變得很複雜，看上去有些哀傷。
「因為我們都一樣啊......」
「......」
我沒聽清楚他說了什麼，不過不重要，現在得趕快回去才行。
我小聲地道了謝，趕緊往教堂的方向前進，現在的賽婭，應該醒了吧？
＊
回到教堂後，賽婭看起來十分緊張，看到我馬上撲了上來。
平常我總是在賽婭醒來之前回來，這次她醒來我不在，她一定很害怕吧？她會因為害怕......而哭嗎？原本我是這樣想的，沒想到賽婭露出了一個開朗無比的笑容，我真是，無法理解。
她像平常一樣吃著麵包，而我拿起散落一地的畫，和平時一樣都是些塗鴉，直到翻到後面。
那張畫稍微看得出想表達的事物，就我的理解，應該是一隻蟲子，我突然想起昨天告訴賽婭的，看來她真的很期待呢。
想到這，我不禁揚起嘴角。
忽然，賽婭走了過來，比了比她的手。起初我有些疑惑，不過後來我懂了，賽婭是想告訴我，她的手已經好了吧？
不過那是不可能的，才過幾天怎麼可能會好呢？但是看到賽婭這麼期待，我也狠不下心拒絕，只是一下下，如果有什麼事我也在旁邊，沒問題的吧？
我帶著賽婭來到林子。
正值夏季，蟬鳴聲不絕於耳，樹上有著各式各樣的生物。
賽婭興奮的又跑又跳，身上的傷痛彷彿都拋到九霄雲外，我走到河流邊坐下，像個看管孩子的媽媽般注意著賽婭的一舉一動。
之前也曾和賽婭來過這裡，她當時也是這副模樣，看來她真的很喜歡這裡。
樹影婆娑，群葉颯然，夏日的微風輕拂過我的臉，讓我感覺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沒有暴力、沒有貧富的世界。
一閒下來，好多事就湧上腦海，包括今早的少年，拉爾。
平常心思都放在賽婭身上，除了賽婭以外的事我鮮少記在腦子裡，不過拉爾帶給我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他看上去就和我們一樣，身上都是傷痕，明明是個男孩子，身材卻瘦弱不堪，自己都顧不好了，卻還想幫助別人......總覺得，和賽婭有幾分相似。同樣總是帶著笑容，明明受了傷卻故作堅強......
有機會......在正式向他道謝吧。
驀然，前方傳來像是東西掉落在落葉上的聲音，我趕緊起身察看－－是賽婭！
我趕緊扶起賽婭，她渾身發燙，身體還不停顫抖。
「賽婭、賽婭！」
我緊張地喊著她的名字，沒想到......她吃力的睜開眼，又再次......揚起嘴角。
霎那，像是一根針刺在我心上一樣，賽婭一定不知道，她現在的表情與笑容，有多麼不搭。
雖然賽婭非常瘦小，但我也好不到哪裡去，要背起她還是有些吃力。但現在，我顧不了那麼多，就像當時跑開雜貨店一樣，我想也沒想，便奮力地往前跑。
賽婭，妳一定要沒事。
＊
回到教堂後，我將賽婭放下，她的雙唇張闔，像是在說「水」一樣。今早的水已經喝光了，但是現在的賽婭需要水，我左顧右盼就是找不到水，看來只好再到雜貨店一次，但是現在的我，不能離開賽婭。
賽婭的痛苦全表現在臉上，她全身發燙想必是發燒了，該怎麼辦？要是找媽媽，她一定會打我們，怎麼辦、怎麼辦？
賽婭緊抓著我的衣袖，我的思緒全亂了，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
水......得找水給賽婭喝......但是......
「賽婭......等我！」
我飛奔出教堂，顧不得其他事物奔向雜貨店，即使老闆娘就在那邊，我也得搶到水給賽婭。
跑啊跑、跑啊跑，我感覺眼前一片模糊，但我不能停下。
「賽依？」
猛地抬頭，我已經來到了店門口。
老闆娘正在店內，而拉爾則站在門口。
「又是妳這死小孩！」老闆娘看見我氣的大吼，但我現在沒空理她。
我深吸一口氣，鎖定架上水衝了進去，
由於太過突然，老闆娘和拉爾都反應不過來，我成功拿到水，轉身往店外跑。
「妳、妳！」
「賽依！」
老闆娘氣得大叫，轉過身要拿竹棒，而拉爾則追了上來，我無暇顧及後方發生的事，只得一股腦地往教堂衝。
到了教堂後，我趕緊跑向賽婭。她的情況看起來惡化了，臉上的表情變得更加痛苦，體溫也越來越高，我趕緊將她扶起餵她喝了一口水。
「賽婭，妳還好嗎？」
「妳......有姊妹嗎？」
拉爾跟在我後面進了教堂，她看了看穿著單薄的賽婭，二話不說脫下衣服蓋在她身上。
「現在可不能讓她著涼。」
「怎麼辦......」
「放心，她會沒事的。」
沒事？賽婭真的會沒事嗎？
賽婭......妳可千萬不能有事啊......賽婭......
外頭天色漸漸昏暗，賽婭的體溫略微下降，表情看上去也舒緩了些，我像是放下心中的一塊大石，淚水也終於抑止不住，眼前便的一片模糊。
「你不回家嗎？」
聽到我這麼問，拉爾的表情變得有些奇怪。
「怎麼了？」
「沒事......我確實，該回家了呢。」
忽然，老闆娘的臉浮現在我腦海，我瞬間明白了，拉爾他不能回去！
他站起身子準備離開，我趕緊拉住他的手，卻被他甩開。
「再見。」
他笑的勉強，逕自離開了教堂，那聲再見，就像是永遠不見一樣。
僅僅是見過兩次面的陌生人，我卻因為他即將離去，而感到悲傷。
雖然希望渺茫，但我希望還能見他第三面，並且......賽婭也一起，認識他。
＊
照顧賽婭到累了，我的意識逐漸模糊，醒來時天已經亮了。
賽婭躺在我身旁，額頭上冒著汗，看上去非常痛苦。
難道病情惡化了？
怎麼會？昨天不是已經好轉了嗎？
恐懼再次湧上，這次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救她，鎮上的醫生不幫沒錢的人看病，媽媽看見我們只會打我們，老闆娘不可能幫我......怎麼辦？怎麼辦？
正當我思緒全亂之時，賽婭忽然看著我，笑了。
霎時，我的情緒平靜到連自己也覺得可怕。
周圍一片寂靜，世界彷彿只剩我們兩人。
我沉默了好久，好久，我一滴淚也不想流，也不再感到害怕，因為，賽婭的笑容。
是啊，無論何時，她總是笑著。
她在我身邊，只是受苦而已。
我輕輕撫過的手上的傷口，有些因為感染而潰爛，這些醜陋的東西，都不適合賽婭。
「賽婭，妳現在覺得開心嗎？」我輕輕地問道。
理所當然，賽婭沒有回答我。
仔細回想，我總是認為自己保護著賽婭，但每次媽媽打她時，我總是無能為力。讓賽婭勉強的擠出笑容，便是我所認為的保護嗎？強行讓賽婭在我身邊，就是對她的愛嗎？
答案，肯定不是吧？
「賽婭。」
我的手不聽使喚，伸到了賽婭的頸邊，我心裡沒有半點猶豫，我想這是我這輩子，做過唯一這確的選擇吧。
和賽婭相處的點點滴滴湧上心頭，快樂的事、悲傷的事......全部全部。
要是沒有賽婭，我不知道該怎麼度過被虐待的日子，因為賽婭，我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但我要的不是利用賽婭讓自己活下去......我要的，是賽婭快樂。
那個瞬間，我的世界，開始崩毀。
我使勁掐住賽婭的脖子，她看起來非常難受，但她還是......勉強的牽起嘴角，而眼淚也緩緩流下。
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賽婭哭。
我彷彿聽見她跟我說：「謝謝妳。」
熱淚不停湧出，到了最後，竟是這樣的結局。
賽婭，妳要過得快樂，沒有我，妳一樣要常保笑容。
我不想，在讓妳受苦了。
賽婭，我愛妳。
妳是我最愛最愛的，妹妹。
end-*
創作內容
短篇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