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Black River
我漫步於墓園。
許多大理石墓碑破碎,有些傾倒在乾枯的草地上。
死去的人帶不走愛,只有名字遺留人世。
那是魔鬼的技倆,人們因為悲傷而詛咒一切,行走在泥濘的樹林。
愈陷愈深,直到黑色的心淹沒了自己。
許多天使殞落,散落的白色羽毛飄落在方形的焦油地獄,即使死去,也無法恢復純潔的身體。
魔鬼嘲笑我,譏諷我,告訴我天使沒有墓穴,消失得連名字都不會留下。
我站立於墓園。
烏鴉喊叫不詳,老鼠挖掘死人的洞,骷髏頭在寒風中滾動。
濕軟的泥土中有一雙手,很溫暖,無論手的主人是誰,終究是被埋在無能為力之中。
一條漆黑的蛇,烏黑的眼睛,黑亮的身軀緩緩纏繞地上那雙手,然後提出了一項交易。
獻出扭曲的靈魂,我將不用於死蔭之地立下墓碑,只為記得那位天使的名字。
請告訴我,如何做?
黑蛇冰冷迅速地向魔鬼爬行而去,環繞於墓園之中,蜿蜒地宛如一條漆黑深沉的流水。
一條吞噬靈魂的黑色河流。
Chapter 1 …… Ellis Eysenck
「喂,我是康妮。」
「康…..康妮…..聽…..聽我說……」
「蘭妮?發生什麼事了!?」
「妳……妳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害怕。」
「...........」
「……蘭妮,妳在聽嗎?妳還好嗎?」
「康妮……我……我......說了……我告訴他了!」
「誰?我不太了解妳在說什麼?」
「我……我......說了……」
「關於那個秘密……」
……………………….
…………..
……
2003年12月13日 PM:14:31 賓州 烏德瑞爾 鎮議會中心
一輛黑色BMW的休旅車開進一棟三層樓建築物前面的廣場,車子停頓了一下,隨即開往廣場側邊畫有明顯白色方格的停車區。休旅車緩緩滑行,最後和一輛白色的日本豐田轎車並排停靠。
黑色休旅車的排氣管不再噴出白色的煙霧,駕駛座的門一開,長時間駕車的肢體僵固令一位男子下車之後立即舉起雙手伸展背部和左右扭動腰部,希望稍微可以解除一下疲勞。
男子蓬鬆的黑髮長及肩膀,身高約五呎十吋,年紀約三十多歲,穿一件褐色的羊毛大衣,金邊眼鏡下的視線正在欣賞停車區域前方的小小白色山谷,白雪皚皚的寂靜景色中,有一條細長蜿蜒的黑線往谷口延伸而去。
那是一條河流,官方的正式名稱為北尼爾森河(North Nelson River),而當地人習慣叫它黑河(Black River)。
近年來氣候多變,只要是本地人都了解雪大多是在一月初才會開始下,不過現在月中就已經漸漸飄下小雪了。
男子不是本地人,他不會了解下雪的時間,而且他正忙著將冰涼新鮮的空氣吸入肺部,藉此將暈沉趕出腦袋,另外比起都市的烏煙瘴氣,這裡的空氣實在是清新得令他不禁想多呼吸幾口。
他仰起頭把白煙呼出,注視煙霧慢慢和藍天上的白雲重疊,然後快速消失。
「好冷,真是好冷啊!」男子在薄雪覆蓋的地面上一邊輕跳,一邊大聲說道。
「這樣很容易滑倒喔!」一句簡單的提醒,來自一位年輕的女性。
男子聞聲後轉過頭,一位年紀同樣約三十多歲,金髮馬尾的嬌小女性正偏著頭注視他,表情微笑卻露出無法隱藏的好奇。
「因為這裡比起佛州來說,實在太冷了。」男子微笑地對女性說,旋即伸出表達禮儀的手,自我介紹:「艾爾利斯.艾森克 (Ellis Eysenck ),來自霍普金斯大學的兒童行為研究室,我跟華生.布雷克博士 (DR. Watson Blake)有約定今日三點要會面。」
女子交叉在胸前的右手放了下來,也回握住艾爾利斯的手說:「我知道,我就是華生.布雷克。」
兩人交握的手同時感到冰冷,即使艾爾利斯帶著手套也一樣。
艾爾利斯有點驚訝地打量穿有紅色麋鹿圖案毛衣的女子說:「我還以為華生博士是……」
「是一位男性,是嗎?」華生把手交叉抱回胸前,打斷艾爾利斯說道。
「很冷,我們可以進室內之後再聊嗎?」她吐出白煙,搓搓手,轉頭看了一眼後面建築物的大門。
艾爾利斯微微彎腰,伸出手做了「請」的姿勢並同時:「如果有熱咖啡就更好了。」
「呵呵,沒問題,我請客。」華生笑了一聲,便往前行。
艾爾利斯看了一眼她微笑時眼角的魚尾紋,跟在華生後面走,沒幾步路後,好奇地說:「我猜,妳父母該不會是柯南.道爾的書迷吧?」
「呵呵,很容易猜,不是嗎?」她回頭看了他一眼,呼出的白色氣息正巧遮住他的眼睛。
「我有三位姐姐,她們的名字都來自柯南.道爾的作品。我父母一直想要有一位男孩,甚至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取好『華生』這個名字。」
「但他們沒想到,妳是一位美麗的女孩。」艾爾利斯把話接了下去。
「是啊,至少我覺得他們沒把我取名為夏洛克已經很幸運了。」華生推開大門時,從玻璃的反射再次觀察身後的艾爾利斯。
身軀挺拔,聲音渾厚帶點磁性,金邊眼鏡下的眼神,閃爍既深邃又優雅的光亮,雖然一頭長髮令他看起來有點頹廢感,但搭配下巴和面頰上短短的鬍渣,他整個人散發一種文雅和狂野的矛盾氣質。
這股矛盾的氣質吸引住了華生,而且有點著迷。
她領著艾爾利斯在走道上前行,一邊又說:「後來我父母索性就不改我名字了,拜此男性化名字所賜,小時候被鄰居的孩子們嘲笑過一段時間。」
兩人皮鞋的叩叩聲在寧靜又幽暗的走道內形成一股讓艾爾利斯有點安心的雜音,這聲音令他懷念不已。
艾爾利斯跟隨她繞過一個角落,一間燈光明亮的辦公室立即出現在他眼前。
一組深藍色破舊的沙發,上面甚至還有像是塗鴉的圖案,白色泛黃的牆壁上貼有許多孩子的繪畫作品。森林、父母、動物、昆蟲等各種色彩豐富和歪七扭八的圖畫,這些很明顯都是兒童的作品。
艾爾利斯特別注意到其中一張圖畫。
「隨便坐。」華生指著三張沙發椅,隨即走到隔壁的小房間。
這裡原本是一間茶水間,還有流理檯,不過顯然擺放在房間內的書櫃和學術資料使它看起來更像是一間資料室。
她按下流理檯上咖啡機的紅色按鈕,對隔壁提高音量說:「咖啡,上帝的恩賜。」
「呵呵,我以為暖氣才是呢!」艾爾利斯挑了可以正對牆壁圖案的左邊沙發,坐下來時笑笑地回應。
「那......在咖啡煮好之前,我想我們可以先進入正題。」華生走了回來,坐下時雙腳在沙發上盤起。
「呵呵……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華生看了一眼自己的腳說道。
雖然她注意到自己在客人面前舉止的問題,不過這樣她才能感到安心,而且她感覺對方也不是那種個性嚴謹的人。
「當然,這也表示妳對我的大方,或者該說…..某種信任。」他回應道。
艾爾利斯放鬆自己,慢慢讓背部沉進柔軟的沙發裏。
「為何對於我論文中的個案B有興趣?」華生神情認真地注視艾爾利斯問道。
「因為那張畫。」他指向華生身後,牆壁上貼滿許多圖畫的其中一張。
她轉頭看向他手指的方向,那是某位孩子去年來鎮議會用來打發時間,隨便畫的圖,但也是「被採用」的圖像資料。
「博士,因為……」
「『請』稱呼我華生就好。」她打斷了話,加重語氣表明自己希望的稱謂,尤其她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資格被稱呼為「博士」。
「好的。」他簡單回答,又接下去說:「今年六月妳發表了一篇關於兒童受虐待、創傷心理與復健療程的論文,其中的個案B,我想……妳指的就是關於羅傑.萊登(RogerLydon)一案吧。」
華生點了點頭,眼神之中慢慢出現「警戒」的光芒,她說:「你怎麼知道的?論文中,我完全用了代稱,甚至連時間地點都換過了。」
艾爾利斯微微揚起嘴角,簡潔有力地回應說:「很簡單,原因是妳。」
「我?」她皺起眉頭,表情卻沒有半點困惑,顯然早已知道原因。
「個案B的家庭,母親舉發父親虐待兒子,然而警方沒有發現任何一項直接或間接證據可以指控父親有虐待或家暴行為,他兒子身體上也沒有任何虐待的傷害或痕跡。」
「十歲的兒子起初保持沉默,直到三天後矢口否認父親虐待過他,而且還反過來指認母親因為不喜歡他與父親太過親近……最後父親無罪開釋,母親因為父親放棄誣告起訴,全案終結,真相對大多數聰明的人而言是一項疑問,但也只能隨時間不了了之。」
「全美每年家暴登記在案的紀錄至少數十萬件,依照個案B的條件仔細篩選十年內的案件,就大約僅剩兩百七十多件……」
艾爾利斯兩腳交疊,雙手抱在右膝上,暗地打量華生的肢體動作,察覺盤腿的兩腳從談話開始之後,五分鐘內腳就相互交換了三次。
他知道華生內心有點動搖,同時她也對自己今天來此的動機開始感到懷疑。
「那幅畫有簽上日期,時間是二零零二年三月。依照妳的專業領域,追縱的對象應該是一位兒童或少年,再篩選被害人現今年齡範圍在五到十八歲之間的個案之後,僅剩下五十多件。」
「這些都是很簡單的文書工作,電腦可以代勞,但我還是分析不出剩下的五十幾件案子中,哪一件才是個案B?」
「我們用電子郵件聯絡,最後敲定來訪的時間和位置時,我才注意到……」
「注意到萊登一家人就住在烏德瑞爾(Wood River)跟我的辦公室所在地一樣。」華生代替他說出了答案,語氣中就跟她的手掌一樣冰冷。
「沒錯,相同的小鎮是我的推測論點。」他點點頭回答道。
「如果我跟你說萊登一家人不是個案B呢?」華生表情嚴肅,眼神變得銳利,和藹的態度完全消失了。
「妳的話跟剛才矛盾,如此,更證明我的推測是正確,而妳……在說謊。」
艾爾利斯知道他已經把華生逼入思緒的死角了。因為現在她面色鐵青,一臉快發飆的樣子。
他慢慢放下交疊的右腳,穩穩地踩在地毯上,依然面帶微笑的直盯華生,完全對她的面色凝重不以為意。
兩人彼此互不相讓,交會的眼神彷彿兩人正用利箭在互相攻擊對方。
半晌之後,華生冷笑地嘆了一口氣,放下盤腿的兩腳,打破這股沉默說:「很抱歉,艾爾利斯先生,會談結束了……而我的咖啡品質太差,恐怕無法讓你的『尊口』品嘗。」
艾爾利斯迅速從沙發起身,爽快地說:「沒關係,我瞭解!」
他的反應讓華生愣了一下,她原以為艾爾利斯會辯解或繼續質問自己。
「在我離開之前,聽我說幾句話就好。」
「雖然個案B是我來拜訪妳的理由,但它不是我的主要目的。」艾爾利斯一邊說,一邊繞過沙發外側,走到華生背後貼滿兒童繪畫的牆上。
「我來此,跟妳放棄了高薪水、有充分硬體設備、有完整資源可供妳教學與研究的芝加哥大學教授一職,是一樣的。
「只是為了拯救現年十二歲的羅傑免於不幸。」
華生轉過頭看著艾爾利斯,冷漠的眼神漸漸和緩,也略帶些無奈。
「我說了,聰明人都知道羅傑.萊登一案事有蹊俏,才讓傑各.萊登(JacobLydon)得以逍遙法外。最重要的是,案發至今三年已過,再加上案發前的時間……」
「妳覺得羅傑小朋友還能撐多久?」
「……」華生一聽,眼神頓時失去焦點,一臉愧疚地低下頭。
「雖然羅傑被父親脅迫而無法舉發他,但他沒有放棄希望,一直在釋放求救的訊號,等妳的……『再次』……解救。」艾爾利斯語調放慢,加強了他關鍵字的重音。
「他很信任妳,否則在前案中,說服他母親報警,那位『失敗的兒童心理輔導師』,何以現在還可以讓羅傑接受妳的訪談與心理測驗呢?」
「因為羅傑知道妳盡力了!」
「而妳……一定是站在他那一邊的。」他緩緩,沉重地說。
「你不了解…..」華生抬起頭,眼眶泛紅,淚水充盈,只差沒流下臉龐。
「我了解!所以我才來!」艾爾利斯聲音充滿自信,平穩的音調中卻帶有一種侵略性。
「聽著,不管妳幫不幫我,我都會著手進行調查羅傑受虐的事情,但如果妳願意協助的話,我們可以縮短時間,盡早將『他們』解救出來。」
「……他們?」華生的思考因為這意外的語詞而停頓了一下。
因為羅傑是獨生子,他母親以前在華生還是兒童心理輔導師時,坦承傑各沒有任何對她動粗的經驗,所以她不算受害人,而且前案官司失敗後,她早已和傑各離婚了。
傑各沒有再娶,也沒聽羅傑談過除了他本身以外的人。
艾爾利斯推了一下眼鏡,輕拍羅傑的那張繪畫,微笑帶點諷刺地說:「喂!喂!妳每天會看到她好幾次,不是嗎?」
「……什麼……?」華生瞪大了眼睛觀察那幅畫,但一時之間沒有發現什麼「她」。
艾爾利斯不管華生滿頭霧水,立即又說:「這幾天我會投宿在白岩旅館(White RocksInn)。若妳願意幫忙的話,這是我的聯絡方式。」他從大衣內側口袋中,拿出一只銀亮的小盒子,打開後拿出一張名片,插入畫與牆壁的縫隙中。
「期待妳下定決心!」
話一說完,艾爾利斯翻起大衣衣領,邁開大步走出了房間,只留下還困在畫中謎題與對艾爾利斯話語感到迷惘的華生。
走廊皮鞋敲擊地板的叩叩聲漸行漸遠,她此時才慢慢走到羅傑畫的那張圖畫前。
雖然畫面中有很多女孩子,但她瞭解剛才那位態度自信男人所說的「她」一定是很特別的一位,仔細端詳畫面幾分鐘後,依然沒發現「她」。
華生眼睛焦點轉移到艾爾利斯那張顛倒又斜插在縫隙中的名片上,抽出之後……「?!」這瞬間,她明白了。
華生小心翼翼地撥開黏膠,把圖畫從牆壁上取下來,顛倒再呈四十五度角觀察這張圖畫……
她的大腦將畫面訊息分離,再次解讀,重新理解一個新畫面的那瞬間,她趕緊衝進旁邊辦公室內,急忙看向窗外。
昏暗灰色的天空又開始飄下小雪,停車場上只剩下她白色的福特轎車漸漸融入這片雪景之中,剛才那位令她感到不快與迷惘的男子早已離開。
這片景像使華生.布雷克對於自己的無力,對於自己的無知,對於自己的無能,對於艾爾利斯挖出自己內心的罪惡感......
她感到十分惆悵,虛脫地癱坐在黑色辦公椅,緩緩閉起眼睛,不由得回憶起那場冰冷的雪,以及埋在粉雪中……
那座白色的新墓碑。
2003年12月14日 AM:09:03 烏德瑞爾 高青餐館(Diner, Green Height)
「叮鈴鈴……」餐館的玻璃門被輕巧地推開了,掛在上方的鈴鐺發出清脆的金屬聲引起女店員的注意。
她一邊將牛奶倒入咖啡杯,一邊抬頭瞥了一眼上門的客人,油膩的臉隨即露出和祥的微笑,大聲對客人打招呼:「早安啊!華生,今天一樣嗎?」
華生一踏入店內,室內外的溫差立即讓眼鏡產生霧氣,儘管視線一片模糊,但她還是微笑回應:「早啊!露易絲(Louis),是的!老樣子。」
她拿下無框眼鏡,直接用紅色的圍巾輕輕擦拭鏡片,或許這容易刮傷鏡片,但她早已考慮利用年底的連假要去市區把這一副鏡架歪斜的眼鏡換掉。
華生擦掉霧氣,清晰的視野讓她找到想談話的男人,而他穿著黑色毛衣,正坐在角落的位置上享用豐富的早餐。
「華生,我昨天進了哥倫比亞的咖啡豆,要試試黑火山嗎?」雖然露易絲知道華生常常點的是卡布奇諾,但她希望有多一點人能捧場新咖啡。
「那今天就我試試比較苦澀一點的味道吧。」華生笑了笑,點點頭回應道。
她聳聳肩,背好快滑下肩的牛皮提袋往前走,在男子的對面坐了下來。
男子抬起頭,用餐巾紙擦拭一下嘴邊的奶油後說:「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華生把提袋放在旁邊的座位上,不聲好氣地說:「檢查一下你的手機,沒開機......」
「我去白岩旅館找你,顯然你外出,這附近也只有這裡提供早餐,除非你會特地開車到半小時路程外的黑鎮(Black Town )去。」
「其實我本來要去的,幸好途中看到這一間餐館,讓我不用特地跑到鄰鎮去。」艾爾利斯兩手交叉在胸前,慢慢靠在椅背上說道。
「……看來,我的提案,有了正面的回應?」他注視華生明亮的眼睛,散發一種下定決心的光芒。
華生馬上回說:「還沒,我想先聽聽知道你的理由和處理這件事的方法,然後再考慮幫不幫忙,我可不想讓警察來盤問我和死者的關係,和他死前跟我一起幹過什麼傻事。」
「傑各威脅過你,對吧?」艾爾利斯拿起咖啡啜了一口,輕描淡寫地問。
「……」華生沒有說話,只有點點頭,隨即又說:「我曾經在開車時被槍擊,被警告『少管閒事』……以前幾位同事也曾遇到同樣狀況。」
起初她也找過不同專業領域的人來幫忙,然而和她合作過的兩、三位兒童專家或社福人員,都因為傑各的恐嚇而打退堂鼓。
「但妳還是跟他兒子有聯絡,現在也還活著,所以他認為妳可能不是威脅,或者有其他原因……」艾爾利斯眼神半閉,食指下意識觸摸嘴唇開始思考。
「看來你早就知道傑各會恐嚇,甚至會傷害調查他的人,為何你還要這麼做?」華生不解地問,但她的問題也不是沒有理由。
她也嘗試報警舉發傑各的恐嚇行為,然而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傑各參與其中的話,警方也無法採取行動,況且黑德瑞爾是一座小鎮,警長和大多數警員也都認識傑各,相信他不會做這種事情。
報警沒有效果,後續她找的人一聽到前人的經驗後紛紛走避,不想捲入其中。如今僅剩下她獨自挖掘羅傑的真相,然三年來毫無所獲,完全空轉。
「那妳呢?妳不也沒退縮嗎?」艾爾利斯反問道。
華生認真地注視艾爾利斯說:「現在應該是我在提問吧?」
「是呢,我都忘記了。」艾爾利斯裝傻地說道。
「那請允許我從頭說起……」
艾爾利斯拿起咖啡啜了一口,隨後他放下咖啡,雙手十指交疊放在桌上緩緩地說:「我生長在父親酗酒的家暴家庭,我有一位大三歲的哥哥,他叫卡爾利斯(Karllis)。」
「呵呵……我兒時受害的敘述過程就免了吧。」他無奈地笑了一聲。
「我們遭受的言語和身體暴力,直到我十二歲時才停止……因為卡爾無法再忍受,拿電鑽當著我的面,把我父親的頭蓋骨鑽了一個直徑約五釐米的洞。」
「你沒有阻止他嗎?」她緩緩問道。
「卡爾是有預謀的,他在我父親的酒裡下了藥,迷昏之後把他綁在地下室。」
華生聽過許多家暴兒童的案例與殘酷之事,所以她能表現平靜的態度聆聽被害人的故事,然而內心常常無法保持冷靜。
「他早已計畫一切,包括我可能會阻止他這件事情……所以,我當時喝的可樂也被下了藥,醒來之後,我也被綁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他在我面前,親手將我們的父親凌虐致死」
「你母親呢?」她又問。
「卡爾十歲的生日那天,她說要去買蛋糕幫他慶生,之後就沒回家了……我猜她還在店內排隊吧。」艾爾利斯自嘲說道。
「卡爾呢?」
「他原本在佛州少年監獄服刑,十八歲成年後移監坎培爾監獄,七年後假釋出獄,但他早一步離開,而後就失蹤,再沒跟我聯絡過了。」
「那時……我看著父親先是大聲吼叫和辱罵,了解到自己的處境後,開始涕淚縱橫懇求卡爾饒他一命,但卡爾只是冷笑一聲,然後將電鑽轉速切到最低,從我父親的腳趾……」
「不要說了!」華生受不了這些殘酷的語詞,尤其她看艾爾利斯面無表情,但言語生動描述這些事情時,心裡不禁一陣莫名的惡寒和噁心。
「呵呵……」艾爾利斯淡淡地笑了一聲,不過他沒有讓華生發現。
「我一直記得卡爾最後對我說的話:『到底誰是我們能相信的?沒有!誰都沒有!所以,我只能自己解決!!』」
「我兒時受虐的日子裡,學校一位女老師,她發現我跟卡爾不對勁兒,她想幫助我們,她叫我們相信她……」
「不過那時的我們因為被母親背叛,完全不相信任何人,過著惹事生非回家又被痛揍的日子。」
「事後,我曾經想過……假使我相信她呢?她那時是不是真的能幫助我們?今天卡爾跟我的境況會不會因而不一樣?無論如何,時間都不可能倒流,再後悔都沒用……而這個原因,讓我慢慢成為研究受虐兒童行為和心理的研究者。」
「我希望能讓他們不害怕地握住那些手,那些已經伸在他們眼前的『援手』。」
「而且比起待在研究室、孤兒院或是兒童安置中心,研究那些已經被確定的案件,我比較傾向接觸潛在性案件。」
「潛在性案件?」華生皺了一下眉頭,嘀咕其中的關鍵詞。
「有通報紀錄卻沒被視為家暴的案件。」他立即回應道。
「每年全國至少有三萬件以上的家暴通報,但正式被處理才一萬件左右。雖然有些可能是鄰居反應過度或是小孩不服管教而打的電話,不過我相信這剩下的兩萬件中,一定有被忽略掉的受害兒童正在等待某人伸出援手,拯救他們。」
「接觸潛在性案件最大的麻煩就是……」
「加害人,對吧。」華生打斷了話,眼神露出見堅定的顏色。
「妳說的沒錯。」艾爾利斯微笑地說。
「因為加害人,大多數是受虐兒童的父母,一定會想辦法隱瞞他們的罪行。」
「暴力傾向嚴重或是衝動一點的人會直接恐嚇我,但這種人最好對付。他們大多不太懂得隱藏證據或跟受害人串通,然而……聰明一點或是有地下社會人脈的人,就會跟傑各.萊登一樣,讓恐嚇看起來跟他們無關。」
華生在聽玲艾爾利斯說話的同時,也仔細觀察他的表情,卻感覺不出有任何負面情緒,例如憎恨、憤怒或害怕之類的神色。
畢竟「恐嚇」這種對己身的威脅,難免會在心理留下陰影,並直接反映在生理上,尤其在回想那些可怕事情的時候,但眼前的男子完全沒有類似的情感顯露。
多年對孩童的研究與觀察,華生對於自己的觀察力非常有自信,所以她感覺艾爾利斯的冷靜有些異常。
「你不怕嗎?」華生問道。
艾爾利斯語氣無奈,緩緩地說:「老實說,我也不太清楚……」
「目睹卡爾殺死我父親的那時候,我真的害怕極了,當時的恐懼就像有一把刀直直刺穿我的腦袋,然後冰冷、暈眩、劇痛和噁心全部都在翻攪我的腦髓。」
「……因為我懼怕……卡爾手上的電鑽接下來就是對準我!!」
「……之後,我的心理就出現一點毛病了,縱使有一把槍抵緊我的腦袋,我也感覺不到害怕。好像全世界的恐懼都不比當時卡爾滿身鮮血拿著電鑽,眼神空洞直直盯著我一樣可怕。」
那種黏稠冰冷的黑色恐懼感,直到現在依然填滿我的內心,絲毫沒有空隙,也不會讓其他害怕的感覺鑽入其中。
「情感失實。」華生以簡潔的語詞說道,同時也明白他那份冷靜從何而來。
艾爾利斯的冷靜是因為後天情感缺陷所導致,正確而言比較像是冷漠,華生這麼想著。
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推測眼前的男人因為兒時的心理創傷影響,所以對其他受害者有一種奉獻心理。
「我相信羅傑他想求救,但他不知道該相信誰?或者不知道該怎麼採取行動,讓『她』和他可以得救。」
「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麼做?只要傑各察覺我們對他或羅傑身上又展開調查,恐怕這次他不會放過我,包括和我一起調查的你。」華生眼神黯淡,音調略顯無力地說。
這也是她為什麼三年來對羅傑一案毫無進展的主要原因 – 性命威脅。
「雛鳥不啄破殼,就會死在殼裡。」艾爾利斯對華生露出期待的眼神,然後又輕笑地說:「哼哼,想要自由,就得先要承受束縛啊,華生,而妳要先學會享受掙脫的過程,那才會讓妳自己成長。」
「所以?具體而言,你打算這麼做?」華生冷冷地注視他,心裡對於自己好像被輕視有點不是滋味。
「首先呢……」
華生注意到艾爾利斯的眼神突然亮了起來,不自覺集中精神豎起耳朵,非常好奇他打算如何進行她一直無法突破的難題。
「讓我們先吃完早餐吧。」艾爾利斯拿起咖啡,一口氣喝完,然後拿起杯子向露易絲招手,示意要續杯。
華生聽了之後,皺起眉頭給了艾爾利斯一個不耐煩的白眼。
他對華生不悅的表情不以為意,笑笑地說:「呵呵,妳要吃飽一點,之後有我們忙的,順便能和我談談羅傑.萊登的近況嗎?」
即使人坐在開暖氣的餐館內,華生瞬間打了一個寒顫,內心疑惑自己會有這樣的反應,不知道是對於羅傑一事……
還是對於眼前身形優雅,又態度自信滿滿的男子。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