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遊墓園這種事情聽起來像是年少無聊的少年相互比較膽量的莽撞行為。但是對威爾與法莉西莎來說，這確是兩人今夜約會的最後一站。
法莉西莎過去記憶中的小教堂已經被荒廢了，庭園也變成了墓園。現在不管是禮拜、告解還是彌撒都在村子中央富麗堂皇的新教堂內舉行。
聽說，新教堂種滿了玫瑰花，還有巧手的園丁定期修剪形狀。
荒廢的小教堂就這樣從鎮民的日常生活中被遺忘，成了墓園唯一的守墓人，有些惆悵地站在悄然的墓碑群中。
它的一面披散著由銀白色藤蔓構成的長髮，像是一個老朽之人；從漆黑的另一面中透亮的，是穿過窗戶與牆隙的月光，把小教堂形塑得跟骸骨一樣。
在花園中，紫杉與丁香花伸展著彎曲的枝椏，在秋天的空落裡更添悲涼。
不過，不論是威爾還是法莉西莎，似乎誰也不在意這古怪的約會場所。依舊手牽著手，像是在三、四月丁香花開放的晚春中，散步在陽光下。
兩人聊著，聊著很多事情。
法莉西莎聊著過去在這裡的點點滴滴、聊著在花落之後神父先生都會把落花曬乾。
曬乾的花是名貴的香料，不僅可以用來煮湯，新郎新娘在小教堂結婚、接吻的時候也會含著，據說能讓誓約的吻更為芬芳。
「只是，我沒有嘗試過就是了。」
法莉西莎笑著這樣講。
威爾抱抱她，沒有說話。
可能是為了岔開話題吧，他談到了書本上的許多奇聞。
出身在普通貴族家庭的他並不算是太有學問，但至少比在鄉間長大的法莉西莎見多識廣。
他談到北方的巨人跟龍、他談到東方有著教堂般大船的海港、他聊到炎熱的南方。
他說北方的凍土積年不化、他說東方的冒險家總是橫渡遠洋、他說南方的密林到現在還是沒有人可以征服的地方。
法莉西莎聽著、笑著、讚嘆著。
然後，偷偷為自己嘆息著。
然後，為了不讓威爾察覺到自己的失落，法莉西莎開始懷想兩人的旅途。
然後……
兩人聊著、談著、散步著，繞著墓園，一步又一步、一圈又一圈。
交錯的足跡拖在身後，就像是纏繞的蛇一樣。越纏繞越近，也越纏繞越緊。
丁香、紫杉安靜地佇立著，滿園的亡者安詳地躺著。
就算這裡有幽靈遊蕩，今夜應該也會悄悄隱去吧？
如果打擾兩人的甜蜜時光，大概連神都不會原諒吧？
滿月越爬越高，爬到了天頂，像是一顆好奇的眼睛，看著月下的這對男女，不解為什麼兩人明明聊過了相同的話題，卻還是津津有味地聊；不解為什麼明明是已經走過的路，兩人還是不知疲倦地走。
最後，兩人走上小教堂的門階，坐在階梯上。
「威爾，你愛我嗎？你願意口含著丁香，與我交換誓言嗎？」
在月光的照耀下，約莫與威爾等高的法莉西莎紅著臉，環抱著威爾，輕聲問道。
威爾看著法莉西莎，貪婪地看著她，雙手握住她的肩膀。
然後，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
「我會永遠記得妳，因為妳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
聽到這句話的法莉西莎把威爾推開，傷心地笑了笑：「就算我參加祭典之後就可能因為心滿意足而安息、消失，你也堅持要當個正人君子嗎？」
聽到法莉西莎怨懟的指責，威爾簡單地吐出了一個字：
「是。」
「因為這是騎士養成的一環嗎？」
「不。」威爾抓住法莉西莎的手：「只是……我不希望妳遺憾而問這句話。」
威爾擁住她：「我希望，問我問題的，是開心、對未來充滿憧憬的法莉西莎。」
「只是，」法莉西莎再次把威爾推開，臉上的悲哀益甚：「你已經錯過了那樣的法莉西莎。已經死去的我，還有未來可言嗎？」
擺渡人沒有說話。
「神哪，既然已經錯過，為什麼還要讓我遇見你？」
青年沒有回答。
風呼呼地吹，枯枝颯颯地呼號。
在這對錯身而過二十餘年才因為命運相遇的戀人間，只有沉默。
「我們回去吧。」終於，少女命令道，拉住了青年的手。
威爾看著法莉西莎，蹣跚地帶著她走，在心裡偷偷地道著歉。
『對不起，法莉西莎。』
『對不起，我自私地說了謊。』
『我愛妳，美麗的法莉西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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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鳴聲喚醒了整個睡眼惺忪的小鎮，隨後，教堂的鐘聲渾厚地響起，將整個小鎮都給喚醒。
今天是豐收祭，鎮民們都不用工作，大家都換上了整齊的衣服，到教堂裡去晨禱。
帶著雛雞的母雞咯咯叫著，排著長長的一條縱隊，在泥土路上找著麥粒跟小蚯蚓。
有幾隻豬被屠夫跟農夫用粗繩拖拉著，尖叫著被拖向即將舉行祭典的廣場。牠們將是今晚火堆上燒烤的主菜。
幾個吟遊詩人在行商的營地撥動琴弦、調著音也調整著自己的狀態。
幾個戲班的戲子把修長的腿搭在車上拉著筋，引來周遭行商的一陣口哨聲。
威爾提著一個木桶，打來附近小河的清水。取出棚車裡的鐵水壺，開始煮水。
在煮水的期間，有幾個路過的行商往沉睡的法莉西莎偷偷望了一眼，對著威爾露出佩服的神色、比出大拇指。
報以憨厚一笑，威爾猜測可能是因為兩人昨夜晚歸，被這些行商誤會了什麼吧？
「厲害啊，小老闆。」
聽到這句話，威爾覺得自己訓練有素的笑容開始僵化……
水燒開之後，威爾跳上車，輕柔地喚起法莉西莎。
「起床咯，法莉西莎。」
感受著毛巾的溫熱，法莉西莎感激地笑了笑。
隨著時序入秋，天氣轉涼，自己的活力也慢慢下降，雖然不會像真的蛇一樣冬眠，不過每天起床的時候都不免會拖拖拉拉。
這一條熱毛巾，可真是幫了自己一個大忙。習慣早起的她真心不喜歡賴床，更不喜歡在祭典的這一天睡到日上三竿。
按照自己的預想，在參加完晚上的祭典之後，自己大概就該心滿意足地消失了吧？
畢竟，自己當初告訴威爾，自己未完的心願，就是回家。
只是，到時候如果自己沒有消失的話……威爾會反應會是什麼呢？
會認為自己欺騙他嗎？會生氣嗎？還是，有沒有那麼一點可能會高興呢？
法莉西莎用毛巾抹掉臉上的擔憂，微笑著把抹布交給威爾。
「謝謝你，威爾。」
威爾收下毛巾，在少女的額頭上輕輕一吻：
「今天，不要有遺憾。」
「嗯……」法莉西莎點著頭，笑著，卻很想哭。
越跟威爾旅行，自己就越覺得遺憾哪。這一場旅行的過程，就是要讓自己愛上他；而這場旅行的結尾卻是注定的錯過身而過－－他留在生者的世界、她則是前往冥府。
「來吧，今早我跟農家買了幾顆雞蛋，等等我用白開水煮給妳配麥粥吃。」才剛伸手要帶著法莉西莎挪到棚車的出入口，達達的馬蹄聲就洶湧地從遠處傳來。
老魯貝因領主帶著兩個兒子、本地的神父跟三個侍衛，一共七名騎士氣勢洶洶地朝行商營地這裡奔來。
「咦，那不是魯貝因勛爵嗎？」
「兩個少爺也來了。」
「看那個表情……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行商們議論紛紛的當下，七匹馬在營地外停住了，騎者們紛紛跳下來。三名侍衛和威廉生按著劍，在周圍站定，其他的人則是大步走向威爾的棚車。
「車主人在嗎？」老魯貝因走上前，繃著臉，沉聲低喝。
一眾行商不敢造次，都待在自己的車上，偶爾才敢偷偷往這裡瞄上一眼。
「我就是。」察覺對方似乎來者不善，威爾收起行商的熱絡與笑臉，不卑不亢地走出棚車。
「這個是你賣的嗎？」老魯貝因舉起髮帶，問道。
「不是賣，是送的。」
砰！
魯貝因咬牙切齒地一記右鉤拳，重重打在威爾的臉上，把他打退了兩三步踉蹌。
「威爾！」
「別出來！」摀著臉，威爾喝住要探頭出來的法莉西莎，兩眼冒火地看著面前的幾人。
雖然抗打能力是騎士訓練中相當重要的一環，但是這不代表自己對臉頰上熱辣辣的疼痛沒反應：「這是什麼意思？」
「混帳東西！你昨天把這個東西送給我妹妹之後，她今早就生了重病，你怎麼解釋？」卡爾義憤填膺地大喝，伸出的食指是最嚴厲的控訴。
「那個髮帶上的花紋是詛咒，是女巫的褻瀆咒語！」神父環顧著大聲宣告，讓周圍所有的行商都倒吸了一口氣：「織出這條髮帶的，必定是女巫！」
「卡爾，把她抓出來！」老魯貝因臉色鐵青地下令道。
「把我抓出來，是嗎？你想再把我推進河裡一次嗎？魯貝因。」
老魯貝因跟神父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死死地盯著那張時刻糾纏著他們良心的臉孔。
紅色的頭髮被河水洗成白色，原本明亮的眼睛也變得黯淡目盲。但是，那絕對是法莉西莎。
二十幾年前，那個巫婆的養女，美麗的法莉西莎。
注意到父親跟神父的反應，卡爾哼了一聲，按劍大步上前。
然後……
「你要幹嘛？」
威爾欺身上前，一手把卡爾拔出一半的長劍給按了回去，反手就給了他一個耳光。
這一下打得又狠又響亮，卡爾的半邊臉立刻像是吹氣球般地腫了起來。
威廉生跟周圍的侍衛聽到那一聲清脆的巴掌，回過頭，拔劍就要上前。
「給我站住。」威爾腰上配的短劍拔出一小段，白熾的聖焰瞬間震懾住了幾人，卻又恰好不會被圈子外探頭探腦的行商看到。
「你是……」卡爾神色陰沉地瞪著威爾，不敢相信剛才威爾打他時附耳告知的話。
「只是個行商，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威爾的眼中，聖焰一閃而過：「你們打我，我可以忍；但是你們隨便污衊我太太是女巫，我就實在忍不下去。只憑一個老到連麥子跟米豆都分不清楚的老頭幾句話，就冤枉我太太是女巫嗎？」
「你……」受到這樣的侮辱，神父勃然大怒。
「我怎麼樣？」威爾大步上前，舉起三根手指，大聲咆哮：「用你的老花眼看看，這是多少？」
神父才剛要回答，威爾低聲的幾句話立刻讓他期期艾艾地說不出半個字。
「媽的臭老頭，我他媽的問你我有幾根手指頭？」低聲威脅完之後，威爾再次大聲怒吼。
「我不知道……」神父囁嚅著，像是個做錯事的學童。
「媽的大聲一點！」
「我看不清楚！」
「這樣你還敢說我太太是女巫？！」看起來已經上癮的威爾舉起手，做勢又要搧人耳光。
「很抱歉，是我們的錯。艾琳是我父親的掌上明珠、也是我珍愛的妹妹，是我們衝動了。」卡爾當機立斷地朝著威爾一鞠躬，大聲地說：「我相信神父先生也沒有惡意，只是年紀大了，身體上總有點不如從前，還請您體諒。」
語畢，他彎著腰、木著臉抬頭對威爾悄聲問：「滿意了嗎？」
「哼，體諒說不上，畢竟我只是個小行商。為了家人會著急沒錯，但是那就能作賤別人的家人嗎？」
「是我們思慮不周。」
「哼，小行商不敢跟你們這些大老爺一般見識，反正受點氣就是了，也不會有什麼其他的想法。你們還是請吧！」朝老魯貝因的腳邊吐了一口口水，威爾隨手一指後跳回車上：「恕我不送了。」
「打擾了，相當抱歉。」卡爾又是一鞠躬，拉著父親跟弟弟，招呼眾人狼狽地策馬離開。
「神父先生，他說了什麼？」騎出了一段距離之後，卡爾問突兀地問道。
「他說……要是妨礙到他執行任務，就要我跟西北教區的大主教解釋。」神父的老臉還是一陣青、一陣白，看來的確打擊很大：「他脖子上有掛紫水晶鍊墜，那是大教堂的信物，他說的是真話。」
「他告訴我，他是高階騎士。他長劍上的聖焰也貨真價實……看來，他說的不是假話。」卡爾低聲說道。
「高階……！」威廉生驚怒地說：「那他幹嘛裝成商人啊！」
「父親大人，你確定那個女人是你說的那個人嗎？似乎太年輕了，會不會是她的女兒或是什麼的？」轉過頭，卡爾朝父親問道。
「那絕對是她……她右眼角的淚痣，我絕對不會弄錯的！」老魯貝因信誓旦旦地說。
「嗯。」卡爾點了點頭：「不管是不是她，我們都得確保以前的事情不會曝光。」
「可是……」威廉生白著一張臉：「我們只是低階騎士而已啊！」
卡爾低頭想了想，回想到剛才自己走近棚車時那微弱的感覺。
他朝落在後面的一個侍衛招招手，暗暗囑咐了幾句。
「怎麼了，大哥？」
「沒事，你們先回去。」卡爾勒住馬：「我來把事情處理妥當。」
第三章
「您來了。」卡爾看著跟在侍衛後面的威爾，跳下馬，神色恭敬地微微一鞠躬：「剛才諸多失禮，請諒解……」
「廢話少說，找我來幹嘛？」威爾雙手抱胸完全不懼。身為能凝聚聖焰的高階騎士，他至少能對付一打只是通過戰鬥訓練的低階騎士。
「昨天，家父發現您送予舍妹的髮帶上有著過去在本地作亂的女巫的紋章，由於擔心您們是為了復仇而來，所以今早才會有這樣莽撞的舉動，請您諒解。」威爾誠摯地道歉。
「你們家族應該道歉的對象不是我，是她。」威爾冷漠以對。
「如果可以，我也願意為父親的行為……」
「免了。」威爾厭惡地打斷了他的話，轉身離去：「她本來只是想看看故鄉。拜你們之賜，她現在已經完全沒心情了。自然，也懶得再見你了。」
青年回過頭：「她只想靜靜地來、靜靜地走；我只希望她不要再煩憂。所以，不要胡思亂想，以免造成我們雙方的遺憾。」
威爾拔出一段短劍，示威地在上面附上熾熱的白光。
「不勞你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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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行進的棚車上，威爾跟法莉西莎相對無言，兩人都因為自己的心事而沉默。
威爾想著晚上原本的計畫，破滅之後有點悵然、卻也有點慶幸。
本來，他是想在晚上帶著用斗篷遮住容貌的她，雜在鎮民的宴會裡，一起聽著她熟悉的言談、一起旁觀那些青年男女繞著火堆跳舞、歌唱。
不知道祭典的形式已經更改的威爾是這樣盤算的。
說不定，法莉西莎會邀請他共舞。但是，他會拒絕。
他知道法莉西莎會失望，但是他會拒絕，用她目盲或是擔心她被認出來之類的理由來說服她。
其實，他不是擔心她的目盲、也不是擔心她的容貌會被認出。
是因為，他知道，那樣他就會失去法莉西莎。
半蛇半人的拉米亞是渴望愛情的魔物。是被背叛的少女化成的形象。
只要有人不害怕她們能輕易絞殺人類的身軀、只要有人看著她們的眼神清澈而不帶情慾的念想；只要能有這樣的一個人，能做到以上的一切，再滿足她們一個依偎的願望，或許是一個深吻、或許是一支舞、或許是一句明白直率的「我愛妳」，拉米亞充滿悲哀的心靈就能放下。
身為擺渡人的威爾怎麼會不知道呢？
他當然知道，也曾用平淡的心淨化過其他的拉米亞。
只是，他好愛、好愛想家的法莉西莎。
是因為見面第一句話就是「我好想家」的法莉西莎讓他心疼嗎？
是因為她這樣的行為迥異於見面就誘惑男人的其他拉米亞嗎？
是因為，走到二十歲後半段的他已經親手送走太多可愛的女孩兒了嗎？
威爾不知道。
只知道，自己想抓住這次的她。
所以，他總是溫柔地對待她，卻也總是在她對自己索求真心時避開她。
雖然是自欺欺人，雖然兩人只能這樣半死不活地相互陪伴，他還是喜歡她，還是不想離開她。
他相信，法莉西莎也一樣。
她或許想家，但是最想的，是有個愛她的人跟著她一起看看家鄉、看看養母、看看她小時候會去玩耍的小教堂、跟她一起品嚐最愛的甜食、然後，跟她一起參加祭典。
就算會碰上仇人，法莉西莎也不在乎。因為她甘願冒險，也想要把甜蜜的回憶與愛人一同分享。
她不講，威爾卻明瞭。
威爾明瞭，卻不想讓她知道。
所以，其實很敏銳的他在她面前總是顯得有些駑鈍；所以，其實可以說出花言巧語的他總是裝得跟一個單純的騎士一樣木訥。
所以，他才能裝出不明白她心意的樣子，在該面對她的時候顧左右而言他。
所以，擺渡人跟亡者才能夠漂流在不知名的地方，違背了冥河的波流，像是兩條貪婪的蛇，相互纏繞、越纏越緊，也越纏越深。
「抱歉，沒辦法讓妳參加祭典了。」
過了許久，威爾才吐出了一句悶悶的抱歉；只是，只有他知道，他在心中暗暗慶幸兩人的旅行能繼續這樣半死不活地延續生命。
「不，沒關係……這次返鄉，感覺……」法莉西莎落寞地笑了笑：「沒有懷念中那麼美好。好多……都不一樣了。」
「我本來，是想把你介紹給媽媽，但是，媽媽不在了。」
「我本來，想讓你聞聞丁香花，但是樹枯了，小教堂也荒廢了。」
「就連這裡，也不再像是以前的家了。」
「沒關係，我陪妳繼續找。」
「我有許多時間，你呢？」
「耐心，是騎士養成中重要的一環。」
法莉西莎抱著自己的蛇身，像是抱著膝蓋。
「如果，有一天你走了……又有誰會陪我找下去呢？」
明明只是法莉西莎無心的一句話，威爾卻像是被重重一擊，臉色忽白、忽青。
法莉西莎看不到威爾臉上的掙扎，這只是她愁上心來的喟嘆。
棚車的車輪繼續往前滾動。
－－－－－－－－－－－－－－－－－－－
卡爾拿著紅色的髮帶，看著上面的白花紋。
很精細，簡直像是用細筆描畫。
能做出這樣的花紋，該是多麼巧的手呀？
據老魯貝因說，這個紋樣是可以帶來好運的符號。而他之所以能認出來，是因為法莉西莎曾經織出一樣的圖樣，在她送給他的毛衣上。
據說，她是個聰慧、善良、手也很巧的女孩。
但是，老魯貝因還是殺了她：打破她的頭、扔進河裡，還放火燒了她養母的家。
一切都是為了小鎮的未來。
為了讓神父幫忙寫推薦信，進入騎士學院，老魯貝因同意幫忙神父擴張教會的信仰。
所以，醫人無數、儼然成為鎮民精神領袖的威金斯太太必須死，而且，還不能死得光彩。
為了確保兩人休戚與共，老魯貝因提議迎娶神父的姪女。
所以，他殺了一直戀著自己法莉西莎，假裝她也在那一場三天三夜的大火中化為灰燼。
就這樣，威金斯太太背上巫婆的污衊，法莉西莎含冤沉江。但是，有了貴族靠山、也有了教會約束的小鎮確實繁榮地成長。
卡爾抬起頭，看著教堂中的聖徽，表情相當平靜。
「主啊，我不覺得光榮。但我也不會責難爸爸。」
「他是個認真的領主、是一個愛家的男人，是一個勇敢的騎士。」
「我猜，這或許是不得不犯下的罪行吧。」
卡爾看著從彩繪玻璃透出的斑斕彩光，臉色莊嚴而嚴肅。
今天跟威爾的會晤，讓他確定了車上的人的確是法莉西莎、而威爾也知道小鎮的內幕。
就像農夫不會容忍任何一條偷吃農作的蝗蟲，魯貝因家族的長子也不會容忍任何破壞小鎮安定和諧的因素。
今天的會晤不僅讓他發現了蝗蟲的存在、也讓他得知兩人離開的意圖。
「我愛這塊土地，我也愛這片土地得來不易的繁榮與秩序。」
「所以，雖然不覺得光榮，但是，我依然要下決定。」
他親吻了一下髮帶，然後在蠟燭上點燃它，雙眼凝視著髮帶燒成灰燼。
「在空無一人的荒野上，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吧？」
「我不需你們原諒。」
－－－－－－－－－－－－－－－－－－－
法莉西莎坐在小河邊，好奇地聽著威爾在附近走來走去、到旁邊的小森林砍柴、堆砌柴火的聲音。從太陽照射在皮膚上的溫度，她知道太陽快要下山了，也知道威爾已經忙一段時間了。
如果是要煮飯，那威爾堆的火堆未免太大、也準備得太早了一點。
當太陽落到地平線下，威爾也完成了所有的工作，把小手斧放回車上，拿出引火的乾草團跟打火石。
沒多久，一團漂亮的火就燃燒了起來。
「這是屬於我們兩人的祭典。」火燒旺之後，威爾走到車旁伸出手，紳士般邀請法莉西莎下車。
「啊，等我一下……」法莉西莎本來已經要交出自己的手了，卻像是想起了什麼般地又縮了回來，露出苦思的表情。
「小傻瓜，月亮還沒出來呢。」威爾寵愛地笑一笑，堅定地探出手，輕柔地握住法莉西莎柔軟的素手。
「可……可是，我這樣跳舞不方便，也不好看……」
「不會的。」威爾深情地說，引導著她從鋪設的木板上滑下，像是公主從高高的階梯上走下。
「來，我帶著妳。」威爾在她耳邊說道，往後退開了些，一手放在腰後、一手橫放在身前。
「美麗的法莉西莎，妳願意與我共舞嗎？」
「跳舞也是騎士養成的一環嗎？」伸出手，法莉西莎逐漸拋下緊張，俏皮地微笑道。
「不，但是我恰巧略懂皮毛。」威爾牽起法莉西莎：「跟我來。」
兩人先是像緩緩地踱步，然後，兩人舞出的花紋變得繁複，法莉西莎不停纏繞著身軀、轉出一個又一個圈，威爾則總是在自己被捆緊前靈巧地跳到下一個地方。
她的白髮與他的黑髮互相交替、纏繞，然後分離。最後，兩人的臂膀緊抓住彼此。
「為什麼不再逃？」法莉西莎緊緊地捆綁著威爾，輕柔地問道。
「妳猜我為什麼要逃？」
法莉西莎看著威爾，盲眼發出熾熱的光：「因為我這樣才會跟著你，陪著你、不離開你。」
威爾笑了笑，用手捲著她的頭髮：「原來妳知道啊……？」
「如果兩個人相愛，一個必定是傻瓜；另一個，一定不能跟著傻。」法莉西莎調皮地眨眨眼：「我很確定，我不傻。」
「嗯……」威爾把臉埋在法莉西莎的髮絲中，輕輕地笑：
「我的確是個傻瓜，是個，貪婪的傻瓜。但是，我雖然傻，我卻也曉得，我……」
「我不想把妳一個人留下。」
「如果繼續貪婪下去、放任自己的貪婪膨脹，就算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我大概也捨不得放下。到時候，妳一定會孤伶伶地留在這個世界上。」
「妳迷途了二十年，就失去了家鄉。我怕帶著妳再迷路下去，會連笑靨都失去。」
「也或許，是因為我太貪心，不希望有人接手，陪妳踏上尋找的旅途吧？」
法莉西莎的頭靠著威爾的頭，虛弱地微笑。
「所以，我可以問了嗎？」
威爾的表情掙扎了一下，依然點了點頭。
「問吧，法莉西莎。」
「你愛我嗎，威爾？」
「……」
「愛嗎？」
像是齒輪生鏽的音樂盒，威爾的回答在喉頭卡住許久之後，才終於流暢。
「我愛妳，法莉西莎。」
颯－－
像是化為白銀的溪流，法莉西莎的身體翻滾著波濤，流進土壤、流進溪流，然後，朝著天空大放光華。
威爾依舊保持著與她相擁的姿勢，雙臂環繞伊人的力道溫柔依舊。
只是，威爾沒有開口，也沒有把埋在她肩窩的臉抬起來。
沒有開口道別，是因為他怕自己道別的話語都會變成負傷野獸的嘶號；沒有抬起頭，是因為自己身為騎士的一點點自尊。
只是，隨著自己臂彎中的身影越顯朦朧，像是細細血流般的囈語，還是從騎士的武裝下流露：「到底為什麼，到底為什麼神要如此殘忍？讓相愛的我們這樣錯身而過？」
「不要哭，威爾，不要哭。」消失中的法莉西莎露出一個輕鬆的微笑，輕柔卻堅定地捧起了威爾爬滿淚痕的臉：「我也曾經困惑過，不過，現在，我知道了……」
「命運安排我在這個世界上停留，是為了等待。」
「等待一個真正愛我的男人，等待一句真心的誓言。」
像是幽魂般透明化的法莉西莎平靜一笑，牽起威爾的手：「其實，威爾，我也很貪心，我也想要擁有你。所以……」
「……在死後的永恆裡，永遠和我在一起好嗎？永遠跟我纏繞，好嗎？永遠與我相依偎，好嗎？」
看著淚眼婆娑、像是個孩子般拼命點頭的威爾，法莉西莎俏皮地眨了眨恢復明亮的眼睛：「在那之前，好好愛、好好珍惜你的家鄉、你的家人，為了相聚的那天好好等待。因為……」
「等待，是騎士養成中重要的一環。」
一哭一笑的兩人一起說出了這句話，法莉西莎終於完全消失了，像是一縷青煙，朝天空冉冉升起。
「我一定會為妳報仇！我要為妳昭雪！我……」
「放下吧，威爾……算了吧……已經……不重要了呀……」
像是空谷清冷輕盈的回音，毫無負擔的法莉西莎完全離了塵世。
威爾滿臉淚水，依舊沉浸在悲傷－－
颼！
連多一秒的哀痛都不允許，一枝弩箭從遠方射了過來，在威爾的閃避下刺進他的左肩，一股麻癢立刻擴散開。
「你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是個了不起的騎士。」卡爾拿著大弩，騎著馬來到威爾面前：「很遺憾，我也有必須要做的事。」
威爾把箭拔了下來，全身燃燒著白色的聖焰，努力壓制毒藥的侵蝕。他用極盡傲慢的眼神打量著卡爾，拔出短劍，昂著頭笑了笑：
「沒錯，被憎惡是騎士養成中的一環。就算是自我憎惡，也要完成正確的使命。只是，拿騎士準則來要求你們這些三流貨色太抬舉你們了，要殺人滅口就來吧！」
短劍前指，白色的聖焰在短劍上凝聚出長長的劍鋒。
「我承認，手段的確不光明磊落，不過為了打倒你，我們也只能這樣做。」
四周，燒毀棚車、殺死威爾座騎的騎士靠攏過來。
不多不少，又是早上的那七個人。
「這不是私人恩怨，也不是公平的決鬥。」卡爾在弩上又填了一枝箭：「為了小鎮的穩定與昌盛，過去的事情必須歸於塵土。」
馬上的騎士用箭瞄準黑髮的擺渡人：「我不需要你的諒解。」
「正好！我也不打算諒解你們！」一劍揮出，淚痕未乾的威爾怒吼，然後－－
衝鋒！
尾聲
今天，又是一年的秋收祭典。
已經顯露老態的威爾坐在煥發生機的丁香樹下，痴痴地看著藍天，沉浸在老人的懷想之中。
四十年前，法莉西莎離開了他；四十年前，他在眾人的圍攻下跳河逃走。
在那之後，大難不死的他像是發瘋了般執行著任務，拼命地累積功勛。
二十年前，在他的頭髮出現明顯的灰絲、可以從職務上退下來的時候，他所累積的功勛已經能讓他在中部的富庶地區當個有權勢的大領主。
但是，威爾只要了這個鎮子，跟鄰近的地區。
威爾轉過頭，看向不遠處的兩個小土丘。
那是魯貝因家族的墳塋。
在他終於積累了力量，滿懷著惡意回到傷心地，想要對著屈居自己之下的仇人大笑三聲、大肆羞辱的時候，他才發現，魯貝因家族的男丁已經走了，在某一年的盜賊侵襲中喪失了性命。
家族中，僅存的只有老魯貝因的女兒。
就連那個女孩兒，那個曾在那一年流露出俏皮笑容的青春少女，也成為了一個笑容哀戚的婦人。
在那個瞬間，威爾發現，自己突然沒有用尖酸刻薄的諷刺、或是猖狂的三聲大笑來慶祝自己復仇成功的心情。
有的，只有那一點淡淡的、物是人非的惆悵。
威爾看著慢慢零落的黃葉，用自己比較靈光的右手從身旁的陶罐中拿了一塊果乾，放進嘴裏慢慢品嚐。
又要到秋收祭典了哪。
夏至的時候，看著年輕人們手牽著手，在自己恢復的營火晚會上跳著舞，就發覺自己果然已經老了哪。
不，或許，在法莉西莎離開之後，自己就不再年輕了。
因為，自己失去了跳舞、胡鬧的渴望。
因為自己在等待那個約定好的舞伴。
「等待啊……」威爾的頭靠著樹幹，打算小睡一下。
「等了這麼久，等待這騎士養成的一環能拿多少分呢？」
「永恆。」
威爾睜開眼睛，看著朝自己伸出的手。
威爾伸出他的手，兩隻手的手指像是兩條分別已久的蛇，先是不確定的互相探尋，然後才是熱情地相擁。
「真是貪心哪……」
感受著伊人手掌的溫暖，
青年哭了。
少女笑了。
擺渡人的船，靠岸了。
(完)
創作內容
Greed－－等待永恆（完）
原創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