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２月１５日
給親愛的家人
結束了數週的軍事訓練，我想我總算是成為了一名合格的步兵。
搭乘著本來應該在昨天就抵達，卻因為海相不佳而拖延一天抵達法國的運兵船，這艘老是在搖晃的船讓我跟其他人一樣都吐了不少次。
來到法國，這世界知名的浪漫國度，我看到的不是一群美麗的女孩跳著康康舞在迎接我們，而是一個個面色凝重的大兵忙碌地走來走去。
記得前一天，我們還在英國看著電影，今天就已經來到了戰場。
我不曉得該怎麼形容這裡跟訓練學校不一樣的地方，但這裡已經讓我有戰場的感覺了。
記得下船後不久，我們這群新兵站在空地上，只能你看著我、我瞧著你，沒有人知道我們到底該做什麼才好，也沒有人停下腳步來告訴我們該做什麼。
直到有個少校出現，然後就是大聲嚷嚷的要我們整齊列好隊。
他不時看著手中那塊板子，很隨便地指著我們大喊「這邊五個，到二營營部報到，他們的人就在那邊那棟白色屋頂的房子裡」、「那邊十七個，往這個方向直走到底後右轉，去找一個叫威爾普的傢伙報到」之類的話，我才知道原來這個人是人事官，負責分配我們到某個不曉得在哪邊作戰的部隊，以一名補充兵的身分來參加這場戰爭。
我被分配到的是一個正在前線作戰的作戰單位，我想這個編制為５０６步兵團的單位，就是我將要在這場戰爭中服役的地方。
等到所有人都分配結束了，我和其他幾個人就跟著一名中尉、幾個士官離開這座營地。
我們這群人大概有上百個吧，通通都是要上前線的人。
在搭上運兵卡車的時候，我們這群補充兵聊得很愉快。
有個傢伙說著「嘿，我打算在鋼盔上畫個骷髏，你們覺得如何？」，也有人說他想要拿黨衛軍的勳章寄回家裡，當成是這次參戰的紀念品。
那幾個同車的老兵頂多就是跟我們要幾支菸，幾乎沒有開口，老是皺著眉頭。
我想在這裡所有的人都一樣，沒有人會刻意把那件事情說出來。
「這裡有多少人，能夠活到戰爭結束呢？」
※※※
１２月１７日
給親愛的家人
我真的是受夠搭車了！
來到一個地方，然後又是搭上另一輛車，準備前往另一個地方。
我甚至不曉得這些在不斷搖晃的車上所寫下的字，能不能讓你們看懂。
每當來到一座城市，很快的我們就會被安排到準備前往另一個地方的車輛，然後又是漫長的搭車時光。
該死的，我甚至記不住那些地名！
當我們開始靠近比利時（至少我還聽得出那個帶著南方口音的軍官所說的這個單字）之後，車上的人也是換來換去的，大家開口的次數都變少了。
這裡已經算是前線，令我們只能夠在晚上搭車，避免白天行動的時候太過顯眼，才不會被德軍發現。
所以白天的時候我們哪也不能去，只能躲在建築物裡面。
所有人（不管是我們，還是原本就駐守在那些城市裡的士兵們）都被空氣中早就已經蔓延開來的緊張感所籠罩，沒有人想說笑話的理由，我想那或許跟我們開始看到的東西有關吧。
死人，以及更多的死人。
或者是某些人的碎片。
※※※
１２月１８日
給親愛的家人
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不斷前進，當我們在清晨的陽光中搭著運兵車來到比利時這個國家。
在供食站吃完午飯（該死的肉湯，難道就沒有別的食物了嗎）後，在那個營區軍官所帶領之下，我們總算見到５０６步兵團的人了。
沒有什麼人開口聊天，所有人都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偶爾會有人走到我們幾個人這，問著有沒有配給的菸跟巧克力能分給他們。
這些人……該怎麼形容才好。
我能看得出來，這些人都相當的疲勞，每個人臉上幾乎都是相同的表情。
這群人是真的累壞了。
我連續搭了兩天的車，就覺得骨頭好像快散掉一樣。
可是這群人卻像是在當初那艘運兵船上待了好幾個月，臉色都相當的糟。
不曉得為什麼，我總覺得他們看著我們的眼神好像相當憤怒的模樣。
記得在那之後，有個營部的參謀將我們分配到了軍團底下的每個連隊，我跟著另外十一名屬於同一個單位的補充兵（有的人聽說是從醫院回來的老兵，曾經參加過諾曼第登陸作戰或是市場花園作戰）一起走著，開始尋找我們隸屬的單位。
當我們找到了２營Ｅ連，我甚至還來不及認識任何一個老兵，馬上就聽到營部參謀宣布所有單位出發的命令，要我們趕往維伯蒙協助防守。
更糟的是，那個時候天候就開始變糟了。
搭上車之後，沒有人想要開口聊天，所有人都只是緊緊的把自己裹在外套裡，不讓雨或還是雪之類的玩意鑽進衣服裡。
不曉得在家鄉的你們是正在準備聖誕節的裝飾，還是把一些舊的衣物整理出來，準備送到教會裡去。
請記得保暖，我會想念著媽妳煮的蔬菜湯。
我愛著你們。
※※※
１２月１９日
給親愛的家人
我本來以為我們要去一個叫維多蒙的地方，但最後來到的是巴斯通這個地方。
這裡好冷，雪不停的下。
看得出來我們嚴重缺乏食物跟彈藥，以及更多的保暖衣物。
而這裡的補給營似乎正急著要撤離的樣子，丟下了很多東西，我們只好看到什麼就拿走什麼。
我運氣不錯，撿到了一盒巧克力，裡面還剩兩包的分量。
但我沒想到他們居然連大衣都沒有留給我們，很多人只能想辦法把枯葉或是任何東西塞進衣服裡面來抵禦寒冷。
可是，這裡問題最嚴重的，並不只是這些物資的問題。
當我們跟某個裝甲師的單位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們那群人的模樣讓我難忘。
幾乎所有人身上都纏著紗布，還有那些不斷冒出黑煙的裝甲車，他們甚至還有沒有辦法回到前線繼續作戰，我始終懷疑著。
如果說我們接下來的任務，是必須要接替這些人堅守防線的話，我們是不是也會變成這副模樣？
不，我還是別再想這件事情了。
來談談關於老兵們的事情好了。
不得不說，這些人對於戰鬥的經驗還是比我們來得高明。
當我們幾個從未參加過任何一場戰鬥的補充兵，還在看著手中分配到的新步槍發呆，有個中士便走過來告訴我們一些作戰的技巧──包含那惡名昭彰的金屬聲。
除了一些戰鬥常用的手勢，還有幾個連隊上需要注意的人之外，他還告訴我們一些躲避火砲的技巧，跟從槍聲判斷德佬是拿什麼玩意在攻擊我們。
我們趁機問了很多關於他的參戰經歷，以及這個連隊的故事。
雖然大部分都被含糊帶過了，不過我能夠感受到，那些曾經隸屬於這個連隊的弟兄們是多麼的驍勇善戰。
從諾曼第登陸那天的跳傘有多麼險惡，到卡靈頓的重新集結、和英軍一起進行的市場花園作戰之類的，曾經是這個單位的弟兄們，以及現在還活著的人們，真的是歷經了許多我們根本無法體會的考驗。
我甚至想像不出如果換成是我，我到底有沒有辦法在那些嚴苛的戰鬥中撐下去。
他最後還說了，老兵們不是不歡迎我們，只是因為我們這群補充兵的加入，這代表接下來又將要趕往某個地方進行戰鬥。
我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因為我們沒有錯，而老兵們也不是故意的。
之後，中士拍了拍我的肩膀，要我們所有人趁現在睡一覺，再來很可能只有幾個小時的時間，可以不必管戰鬥的事情，就算睡不著也要把眼睛闔上好好休息。
因為接下來這個晚上，我們應該已經在從窗戶看去的那座處在砲火之中森林──還在冒著黑煙與火光的戰場。
※※※
１２月２２日
給親愛的家人
這兩天實在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讓我根本就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來寫這些東西。
我們進駐了巴斯通附近的森林，我也遇到了這場戰爭中的第一場戰鬥，還遭遇了好幾次的砲火打擊。
嗯……我該從哪裡開始談起這些東西呢？
從散兵坑開始好了。
我們在２０號的白天跟著Ｅ連老兵們一起來到這座森林之後，長官要我們每個人都先挖好一個散兵坑，再蒐集一些那些被火砲打斷的樹枝掩蓋在上面。
那時候我拿著分配到鏟子，明明已經很努力的挖了，可是不管怎麼挖，連雙手都已經起水泡了，還是淺得連旁邊那些被火砲打出來的土坑都比不上。
很快的，一個大概是負責監督全連挖散兵坑狀況的士官跑過來看了一眼，就說這個坑連我們的肥屁股都塞不進去，更不要說躲避砲火了。
他還說挖坑的動作要快，不然等到雪一滲進土裡變成冰，只會更難挖。
到最後，我還是跟著幾個一起服役的補充兵，幾個人交換著手中那把鏟子，挖出了幾個勉強能躲進人的散兵坑，就當成是我們的避風港了。
不得不說，老兵們挖的散兵坑能躲進兩三個人，我們挖的坑還只能讓一個人縮起身體躺在裡頭罷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們就遭遇了幾次的砲火襲擊，還好我們白天的時候已經挖好了散兵坑。
記得那個時候，當我聽到老兵們開始大喊「敵火砲襲擊！」，訓練學校學的東西瞬間就忘了，只能夠想盡辦法把身體給塞到散兵坑裡面，然後死命地抱住自己的大腿。
不只是飛過來的每一顆砲彈都發出了好像能把空氣給撕裂的呼嘯，爆炸時的火光跟轟隆聲響幾乎把我的耳朵跟眼睛都癱瘓了。
我能親口告訴你們，以前在市中心跟你們一起看的國慶煙火，跟這玩意簡直就不是能夠比較的。
我甚至能夠感受到在那些金屬塊裡面赤裸裸的殺意，那些砲彈就好像是透過想要將我們屠殺殆盡的念頭來爆炸。
生命能像感恩節屠宰廠裡的火雞一樣，敵人可是巴不得我們能夠大把大把的死去。
我甚至搞不懂到底是什麼樣的想法，讓那些人會對我們不斷的不斷的不斷的開火？
那些該死的火砲到底是哪些人發射的，又是哪些該死的傢伙允許這些人攻擊我們的？
我不曉得，我真的不曉得。
在躲避這些火砲的時候，我當下甚至只能夠想這些無聊的事情，讓自己至少不至於昏倒在這個該死的散兵坑裡面！
不管是倒下的樹，還是不斷飛上空中的木屑，甚至是偶爾能聽到不曉得誰大喊著「醫務兵！」，我只希望這該死的火砲打擊能夠早點結束。
天啊，戰爭這玩意就是這樣嗎？
到了昨天中午，還好我們大部分的人都躲在散兵坑裡面，沒有太多人在火砲打擊中傷亡。
從營部開完會回來的排長點了幾個人，說是要參加巡邏隊的任務，希望能夠找到德佬他們的防線。
而我跟另外一個補充兵也被點上了。
雖然說一起參加巡邏任務幾個老兵好像很不愉快的樣子，但排長說連長希望我們能夠累積一點作戰經驗，所以才會把我們放進這次的任務當中。
在進行巡邏隊編組的時候，排長希望我們這兩個補充兵盡可能站後面一點，然後看到敵人的時候一槍都不要開，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再說。
我那個時候就在思考，他該不會是覺得我們會在遭遇敵人的時候，造成我軍誤傷吧？
最後我想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別亂開槍好了。
不然，在這場戰爭中，我創造的第一個傷亡居然是我軍弟兄的話，這簡直太蠢了。
我可不想等到戰爭結束，回到家鄉的時候因為這件事情，被你們從新年取笑到聖誕節。
等到一個自願擔任排頭的老兵出發，當巡邏任務開始的時候，我們就開始在雪中不斷的走，大概走了半個小時以上吧？
從頭到尾，我只覺得周圍看到的東西一模一樣，根本搞不清楚到底走到哪了，只能跟著老兵們的背影，不斷在白茫茫的雪中走著。
在訓練中心的時候，我本來還對體力有那麼點自信。
但這場該死的雪實在是讓人煩躁，因為走在雪地感覺可是比踏進一攤泥還要不舒服。
我始終覺得雙腳從小腿那不斷竄上涼意，搞不好這雙該死的軍靴說不定滲進水了，雖然後勤官之後告訴我說，那是因為我沒有好好的把褲管紮緊，才會讓附著在衣服上面雪融化，然後從靴子跟褲管的細縫滲到我的襪子裡。
不過，那個時候我根本就不曉得褲管還是啥玩意的，除了這該死的粉狀雪不斷讓我的腳深深踩進雪堆裡面，我的雙腿幾乎是沒有任何的知覺了！
我就只能想著那啪沙啪沙有點黏稠的腳步聲，到底該算是四拍子還是二拍子，打發那段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結束的巡邏時間。
這些話就不提了。
相信我，那種感覺不好受。
如果你們真的想知道我那時候的感覺，就去找亞曼叔父吧。
我想他那座農場裡的泥坑，一定能夠讓你們體驗到我那時候的感覺。
喔，該是提起我第一場戰鬥的事情了，雖然那不是什麼光采的事情。
我們離開營地大概半個小時之後，走在最前面的排頭兵突然間蹲了下來，並且高舉右手握起拳頭──那是前方有動靜的意思。
那個時候，第一次在實際戰鬥中看到這種軍事手語的我馬上就繃起了神經，跟訓練學校時的打靶姿勢一樣，舉起我的步槍然後四處查看。
可是老兵們卻很快的就已經蹲下，我跟另一個補充兵還搞不清楚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只能傻傻的看著他們每個人已經做好了作戰的準備。
很快的，不曉得是我們的人還是敵人先開了槍，耳朵裡馬上就傳來咻咻的聲音，我只覺得身體好像不能動了一樣，根本就不曉得該怎麼辦，就連敵人到底在哪裡都看不到。
腦袋裡就跟這片雪地一樣空白，在訓練學校裡面上的課程跟實戰根本就不一樣，當初教官只告訴我們拿起步槍後，要仔細瞄準敵人，然後再扣下扳機。
然後呢，敵人到底在哪裡？
還記得我看到好幾個我們的人的背影，那些老兵們就像靈活的猴子一樣，很快的就找到掩體並躲到了後面，眼前剩下的就是玩意就是一大片的雪地。
關於敵人射出的子彈到底有多麼猛量，我想像那就是夏天的飛蟲吧？
一堆眼睛根本看不到的玩意，不斷發出咻咻的聲音從我身旁穿過去，有的還會把腳邊那堆雪花還是土塊之類的東西給打上了空中。
我記得還聽到了喀喀聲，我猜那是我牙齒不住打顫的聲音吧，可是我還是看不到該死的敵人到底躲在哪裡，不曉得到底該往哪邊開槍才好。
現在回想起來，出發前排長才說過要我們千萬別開槍，然後趕快躲起來。
但開戰的時候我壓根忘了這件事情，腦袋裡只想要把子彈送進德佬的身體裡。
結果我到底站了多久，到現在我還是不曉得。（老兵們說我發呆了五秒左右吧）
拜託，我那時候可沒法像個紳士一樣，慢條斯理地從口袋裡掏出個精緻的懷表來看看現在到底是幾點吧？
直到我被一個離我最近的老兵拖到一根倒塌的樹後面，他雙眼直挺挺的瞪著我，嘴巴裡喊了好幾次的「你還好嗎？」，我才從神經緊繃的狀態下恢復，連忙向著他點了幾下頭。
然後，他拍了幾下我的鋼盔，並指著樹幹的另一邊，告訴我敵人就躲在大概五十公尺遠的樹林裡面，要我把記得把嘴巴閉上，然後不要隨便從樹後面探頭出去。
如果有膽子開槍的話，記得要跟著他的動作跟口令來射擊。
我現在還是覺得身邊的老兵，他就好像是知道敵人什麼時候會開槍射擊一樣。
那時候我看到他把頭抬起來好幾次，有的時候還會順便開個幾槍，然後很快的就在被子彈激起的木片跟雪花中又躲回到樹的後面。
當下我就只能抱著手中的步槍，像個被責備的孩子一樣不斷縮起身體，搞不好還哭了一場也說不定。
天啊，真該死的！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才知道真正的戰鬥是什麼樣的情況。
相信我，幾個禮拜前在訓練學校裡面學到的東西，那些根本就是一團狗屁，一點都派不上用場！
至於那場戰鬥到底到底打了多久，我也不曉得。
最後是身旁那個老兵抓住了我的衣領，拍著我的臉頰說敵人已經撤退，可以放鬆了，我才知道原來已經結束了。
他還要我深呼吸喘幾口氣，然後看著他的眼睛，問我的名字是什麼。
我說了，然後他笑了。
「運氣不錯，小子。」
他還說了這麼一句話。
當我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的時候，已經是戰鬥開始一個小時之後的事情了。
因為跟我一起參加巡邏隊的那個補充兵，在一開始交火的時候，腦袋就被敵人打穿了一個大洞，馬上就丟了小命。
羅伊……
萊伊……
雷伊……
該死的！到現在我連那傢伙的名字該怎麼唸都還不知道！
那傢伙整天都說著他父親有一座農場，還說等到戰爭結束之後，我們想要的話可以上他那裏找份差事。
結果，戰爭還沒結束，我們也還不曉得他到底是哪裡人，就這樣離開了。
之後等我回到營地，幾個同樣是第一次參加戰鬥的補充兵知道了剛才那場的交戰，就像冰淇淋車旁的死孩子們一樣，一直問我真正的戰鬥是什麼感覺。
當下我沒有對他們說些什麼，只是坐在自己的散兵坑裡面，然後用雙手抱著腦袋不斷搖頭，要他們不要再問下去了。
因為我根本就不曉得該從哪裡，以及怎麼去回答那場戰鬥中發生的所有事情。
只要一想到羅伊（我決定這麼稱呼祂了）從臉頰那被打穿了個洞，一對眼睛甚至還不曉得發生什麼事的樣子，就這樣躺在被染紅的雪地裡面，我連那天的晚餐都沒有胃口去吃下任何的東西。
就算到現在，我還是沒辦法相信一個人的生命居然這麼簡單的就失去了。
那些老兵們臉上的表情就跟我們出發前的時候一樣，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之後我才發現到，他們在聊天的時候決不提關於羅伊或是任何死去弟兄的事情，只是偶爾在經過我的時候，會拍幾下我的肩膀，歡迎我加入這場該死的戰爭。
我很好奇，那些老兵們到底是怎麼樣在這些戰鬥中撐過來的？
他們到底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情，從那些死去的人身上摘下兵籍牌？
老實說，就算已經過了一整天，我好像還是能聽到敵人的子彈正從我身邊飛過的聲音，讓我昨天睡得不是很好，才會在一大早就開始寫下現在這些東西。
天啊，這場該死的戰爭一直都是這樣嗎？
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戰鬥？
難道就只是看著一群人跟另外一群人互相殘殺，然後讓人們的生命就這樣白白浪費掉？
該死的，為什麼不做點更有意義的事情？
例如說一起踢場足球，或是聊些明星或是美食之類的話題就好了，不是嗎？
我們到底是為什麼樣像現在這樣，躲在這冷死人的鬼地方，然後不時的就要拿手中的武器來攻擊彼此？
到底誰能回答我這些該死的問題？
該死的……去他的戰爭。
※※※
１２月２４日
給親愛的家人
這幾天還是發生了很多事情，我一直不曉得該怎麼寫下這些東西，最後還是趁著有空的時候，繼續寫這些不曉得能不能讓你們看到的字。
有下了幾場的大雪，讓我得不時留意散兵坑那條當成頂篷的雨衣不會積上太多的雪。
敵人的火砲還是老樣子，每隔幾個小時就會打過來幾次，這裡被打斷的樹越來越多了。
我又參加了幾次的巡邏任務，但不是每次都會遇到敵人。
這幾天累積下來的經驗，現在我已經能夠習慣性一看到敵人發射照明彈的紅光，馬上就是跳進最近的散兵坑裡面，然後死命地把耳朵給摀住，接下來就是祈禱那些砲彈最好不要落在我躲的地方。
待在這座森林裡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好像是無比的漫長，沒有人知道我們到底得在這鬼地方堅守多久。
就在沒有任何補給的艱困情況下過了五天，我們在戰鬥中已經失去了太多的人。
這些人……曾經還活著的士兵們，不是在巡邏任務中被遭遇到的敵人巡邏隊打死，不然就是被敵人的火砲打中了他們躲藏的散兵坑。
有的只是在空曠地抽根菸，就被敵人的狙擊手一槍打穿了叼著煙的嘴巴。
死亡這玩意根本就不會管是老兵還是我們這幾個補充兵，大部分的人幾乎都跟羅伊一樣，都撐不到後送醫院的吉普車過來，很快地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無論是在血泊中掙扎著而死去的傢伙，或者是還睜著眼睛就失去靈魂，已經變成一句軀殼的傢伙，他們都曾經是活生生的人，卻因為這場該死的戰爭丟了小命。
記得一開始從運兵船上下來的人有將近十個人，到今天就只剩下我跟葛萊恩還活著。
天啊，這些可憐的傢伙。
我想我這幾天已經看了太多的死亡，無論他們到底是從哪裡來的，或是在這之前有過什麼樣的人生，我只希望他們的靈魂能夠獲得安息。
這幾天下來唯一的改變，大概就是老兵們好像已經開始習慣我跟葛萊恩的存在，他們會開始找我們談一些輕鬆的事情，或是說些該怎麼跟敵人交戰的方法。
只要我們沒有在晚上的時候偷偷抽菸，或是不小心在散兵坑裡面打瞌睡的話，基本上老兵們還是願意接受我們成為他們的一員。
跟著連隊的巡邏或防守任務，讓我有過了幾次交戰的經驗。
現在我已經能夠知道敵人的位置並向他們開槍，說不定還有打中幾個德佬吧。
但我不曉得是不是真的有打中。
因為那種情況下我只能不斷的扣下手中的扳機，來對抗心中的恐懼。
我甚至不曉得那些叫什麼名字的傢伙，在這場戰爭開始之前在哪裡生活，或者是做著什麼樣工作，今天只因為他們穿上了跟我們不一樣的軍服，就必須得要拿著武器攻擊彼此。
究竟是戰爭使我們變得殘酷，還是死亡的恐懼令人麻痺呢？
呃……我居然寫了一首詩？
好吧，這部分就當我沒有提到過。
至於要提起這幾天堅守在森林當中的情況，不得不說連隊的狀況還是一樣的糟，在敵人的攻擊中損失了不少人，物資還是一樣的缺乏。
不管是彈藥還是咖啡都不夠，更不用說在巴斯通這鬼地方想要找到一條乾淨的襪子，就像是要我們空著雙手打倒敵人的裝甲車一樣的艱難。
連隊上有幾個人好像已經得到戰壕腳（我自己是沒有），醫官盡可能的讓其中幾個人退回到後方休息、吃頓熱食，順便帶點醫療用品回來。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羅伊的關係，醫官也讓我退到後方一次，雖然那次我只待了幾個小時。
老實說，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過這種體驗，那處醫院到處都是人──正確來說是受傷的人。
很多人都躺在地上，耳朵裡聽到的全部都是受傷士兵的呻吟，或是醫院裡的人（喔，我是說那些幫人急救的人）大喊著的聲音。
幾乎是每一秒鐘，真的就像是每一秒鐘，在這裡都有人正在死去的樣子。
那時候我就站在門口，看著不斷有人從其他地方送了進來，很快的又有某個曾經是人的玩意被送了出去。
那座被拿來當作醫院的教堂裡面，根本就找不到任何一處可以撐得上是乾淨的地方，因為如果不是病床不夠，有一堆必須得躺在地上的士兵，不然就是一大攤一大攤半乾或新鮮的血。
到處都能看到需要截肢的人，還有更多沉默不語的傢伙。
我跟醫官在那裏找了好久，好不容易才從醫院裡的人（他們或許不是真正的醫生）分到了一些繃帶跟食物，還從外面那堆從死人身上拿下來的東西裡，找了幾雙乾淨的靴子準備帶回去給連上的人使用。
但到最後，我實在是沒辦法繼續待在那個地方了，只好先到外面吸點沒有血腥味的空氣。
記得我還嘔吐了好幾次，醫官過來稍微查看了下我的狀況之後，就要我去供食站想辦法找點吃的，然後在回去的路上還問了我這幾天過得還好嗎。
記得我談了一些關於羅伊還有其他人的事情，也問了醫官他是怎麼撐下來的。
他當時說了，他從來沒有想過該怎麼撐下來，就只是不斷地在這場戰爭中努力活下來。
就只是這樣而已。
直到現在，我好像才懂了一些事情。
那就是這群人到底為何會如此的堅強。
※※※
１２月２５日
給親愛的家人
今天是聖誕節，祝你們聖誕快樂。
雖然今年我沒辦法跟你們在一起，但我的心還是跟你們在一起的。
今年還是老樣子，母親會準備好一隻大火雞供大家一起分享嗎？
我只希望父親今年不要又穿上那套舊西裝，然後在大家面前表演歌劇。
說真的，那很難聽。
喔，對了。
今天早上的時候，營長帶著隨軍牧師來到了我們連上，打算幫我們進行祈禱，還說是要宣布幾件事情。
他說，敵人的將軍已經對我們發出了勸降令，希望我們能夠接受他們的勸降，至少能夠留下一條小命，待在戰俘收容所裡度過今年的聖誕節。
但我們的指揮官──麥考利夫將軍是這麼回答對方的。
「瘋子」。
天啊，我還是第一次在這場該死的戰爭中笑得這麼開心。
瘋子？
他真的這麼說了？
我真的不敢相信，這可真的是今年聖誕節最棒的禮物了！
有機會的話，我還真想看看對方指揮官收到這份電報的時候，臉上到底是什麼表情。
瘋子？
我的天啊。
※※※
１２月２８日
給親愛的家人
葛萊恩那傢伙最後還是死了。
昨天我們一起閃避敵人的火砲時，好不容易等到砲聲不再響起，當他從散兵坑裡面抬起頭想要看看狀況的時候，卻在第二波的火砲中給削掉了腦袋，砂土混著鮮血一起濺到了我的臉上。
自從我開始參加這場戰爭到現在，很多的人死了，我卻活下來了。
我不曉得如果昨天把頭抬起的人是我，今天活下來的人會不會變成祂了。
在這座森林裡面，我們已經待了一個禮拜，我覺得這應該是我人生當中最漫長的一週了。
這兩天我想了很多，但又覺得這些事情好像不是那麼重要。
這一切說不定就像我第一次遇到戰鬥那時候，那位老兵對我說的話一樣。
我大概只是個運氣好的傢伙罷了。
我想今天聽到的事情中，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我們總算可以離開這個該死的鬼地方了。
聽說再過幾個小時之後，就會有其他的單位來接替我們的位置，讓我們這群飽受摧殘的可憐傢伙能夠退到後方好好休息。
至少在接下來的一小段時間裡面，應該是不會再被派往哪裡進行作戰了。
還在家鄉的時候，我從沒想過說出現在報紙或是廣播裡面關於戰爭的話題，居然會是一件這麼恐怖的事情。
就算是到了訓練學校，那裏的教官也只告訴我們這場戰爭不會再繼續下去多久了。
只是，這一段實際上僅有一個禮拜的經驗，對我來說將會是一生當中最為殘酷，也是最為珍貴的體驗。
這雙眼睛，見證了許多以前連想像也想像不到的事情。
我不曉得未來會是什麼樣的模樣，很可能在下一波的攻擊時，我也會隨著其他人的腳步一起離開這個世界。
只不過，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至少我能確定我已經做好準備，跟身邊這群人去面對每一場的戰鬥，還有所有的事情。
在家鄉的你們，或許很難理解我現在心中的感受。
但是我能夠確定，現在的我可以充滿信心的對任何人說，你們就是我的榮耀、是我的心靈支柱，也是我的信仰。
我愛你們。
Fin.
創作內容
「傳奇戰役徵文」【活動－軍事】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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