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原本我是不需要開槍的。
像我這種出賣肉體與靈魂的人，即便被侵犯也能泰然處之，當作什麼也沒發生。然而，當時的我卻失去理智。我已經忘了失去理智的觸發點來自什麼。當下的情形也想不起來，記憶像是被打破的窗玻璃一樣零零碎碎。開槍之後，我仍躺在橋下的草地上恍惚著，像一個等待救援的海上遇難者。直到我從那混沌的狀態中清醒過來，才發現壓在身上的男人屍體，以及我殺了人的事實。
我並未處理那個男人的屍體，因為沒有必要。任其大剌剌地橫躺在河濱公園的一角。大概在明天早晨就會被人發現吧。我用河水稍微清洗身上的血跡，然後離開，返回我的住處。警方不可能找到我。就算真的被找到了，我也能躲進「公司」提供的庇護所，動整形手術。換掉臉孔之後繼續為「公司」工作。
如我所料，從那天晚上算起已經過兩個禮拜，警方還是查不出河濱公園槍殺案的嫌犯。我在報紙上讀過幾篇相關的新聞報導。他們在現場發現了我的頭髮。死亡時間也已經確認完畢。甚至可以研判嫌犯是女性（屍體的衣領殘留著一點口紅印）。儘管得到這些線索，警方該做的也都做了，到現在我依然平安無事待在家裡，一邊聽音樂一邊泡澡，度過悠閒的午後。
實際上，我一直有個疑問——警方有任何方法能夠找到一個沒有身份的人嗎？
星期天下午，山羊傳來一封簡訊，要我去他的辦公室一趟。大概是有工作吧。我只好取消看電影的行程，準時在晚上七點赴約。他還是那副樣子，沈默寡言，獨自坐在桌前擺棋。加上下巴那撮山羊鬍，更顯得他老氣。不過從外表看來，山羊頂多大我三、四歲罷了。
等候一段時間，山羊的手機才響起。他以嚴謹的語氣回應電話那一頭，接著將視線移向電腦螢幕，打開郵件確認內容。「這次的工作不難。」他說。「把目標手上的戒指帶回來就行了。」
「意思就是，又要我賣弄美色吧。」我看著螢幕上那個中年男子的照片。
「只要在確保不暴露來歷的情況下完成委託，隨便妳想怎麼做。」山羊嘴上這麼說，但我們心裡都很清楚，色誘是最簡單、最低風險的辦法。
這次的工作有些特別，執行日就定在隔天，完成期限是後天的中午十二點。看來委託者急於取回戒指。雖然我不認識其他「工蟻，」不過我相信所有「工蟻」都不喜歡這種急迫的案子。在執行之前，我們需要做準備作業。譬如記住目標資料、選擇執行地點、時間安排，還有計畫的研擬。只要有一個環節出現疏失，就可能在執行過程中犯錯，因此，我們通常至少可以得到五天以上的蓄力期。然而這次我被要求在一天之內完成所有繁瑣的準備作業，實在很折磨人。
一回到家，澡也不洗了，我立刻坐下來，將筆記本和原子筆攤開在茶几上——雖然現在是資訊時代，不過趕時間的時候，紙筆還是比較方便快速——我把山羊傳給我的資料列印下來，接著一邊將文字記進腦子，一邊在筆記本上塗塗寫寫。每隔半小時就喝一罐咖啡或提神飲料，讓大腦保持在最佳狀態。直到半夜五點，我吞了半顆安眠藥躺上床，將時鐘設定在早上九點，然後入睡。
醒來之後再繼續。早餐只有蘇打餅乾和罐裝咖啡。每個環節都沒問題，彼此聯繫在一起，沒有什麼不自然的地方。目標的資料也已經背好了，我像是朋友一樣熟悉他。備用計畫只擬出兩項，有點不足，但時間急迫的關係只好如此。剩下的就是睡一場美容覺，免得讓睡眠不足的臉蛋毀掉一整晚的努力。
等到時間差不多了，我換上黑色套裝——雖然預計以色誘去執行，不過從調查部門提供的資料來看，目標不喜歡打扮清涼的女人，比較偏好制服。他們真是什麼都查得出來——包包選用米白色愛馬仕，鞋子則穿普通的高跟鞋。為了因應執行情況，也可以向「公司」申請各種樣式的服裝和配件，而且不必歸還。對於喜歡Dressing shopping的女生而言，這倒是不錯的福利。
我攔下一輛計程車，報出目的地，接著戴起耳機。也不是特別想聽音樂，只是為了避免被健談的司機打擾，使心境出現不必要的干擾。尤其執行當前更需要如此。隨時保持平靜是「工蟻」的生存條件，我將它視為信條，比面對任何事物都要來得虔誠。我望著窗外的風景，對於所有的顏色毫無意見，行車與路人在我眼中全像是某種無機質物體。我彷彿與世界徹底地隔絕。
抵達目的地時，離晚上七點還有五分鐘。跟我預想的一樣。我走進那家燒烤店。今天目標會和同事在這裡聚餐。我很快就在油煙瀰漫的空間裡找到他。身穿西裝，似乎才剛下班，身旁坐著同樣穿著的男男女女。我選擇坐在可以觀察對方、不致於被擋到視線的座位，同時裝作在等人的模樣。
目標不斷在說笑話逗同事，把場子炒得很熱鬧。他會平均地向每個人投予注意，適時關切對方的生活小事，或者對社會所關注的時事提出一些讓人可以接受的想法，以此為話題推展下去。從這些細節看來，目標在人際方面相處上相當有本事，屬於容易受歡迎的類型。這樣的人成為「目標」算是相當少見。不過人在不同場合下，本來就可能擁有不同的面目。表象這種東西是既誠實又虛偽的。我從來不相信它。
剛過八點，目標已經喝了不少啤酒，醉意在他臉上浮現出來。此時，其中一個女同事起身去化妝室，我跟著上前，並且叫住她。
「不好意思。」我語氣含蓄地說。「能夠請妳幫個忙嗎？」
對方突然被叫住而有些驚訝。「什麼？」
「剛才我一直在注意那位跟妳同桌的先生。就是年紀比較大的那位。我想……」我拿出預先寫好的紙條，上面有我的手機號碼。「能不能麻煩妳幫我交給他？」
女同事馬上就意會了，不過臉色顯得有些尷尬。「這樣啊。可是他已經……」
「只要交給他就好了。謝謝妳哦！」不等她繼續說下去，我趕緊離開。對方大概想告訴我，目標已經是有婦之夫了，打算以此推托。我也確實懷疑紙條能不能順利轉交到目標手上。不過即使她為了同事的婚姻著想而選擇隱瞞，我還是有其他方法跟目標接觸。
回到座位上，我開始用餐。女同事也回座了。我看見她將紙條交給目標，並且在耳邊竊竊私語幾句。目標轉過頭來，朝我這個方向窺看。我一邊嚼肉，一邊朝他微笑。他點了點頭，又把臉轉回去。看似冷淡或不在乎，實際上他的心裡八成已經一片喜悅。接下來他將會在「婚姻」和「性慾」兩者之間猶豫不決。一想到這，我不禁有點享受這個過程。
反正，無論他再怎麼苦惱，最後的結果早就註定了。
創作內容
【輕小說】茗茶社的日常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