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章 記憶(四十七)
有幾次,我刻意躲開沈陵玉,最後卻都還是回到原來的狀態。繼續走進對方的生活,無可避免地對彼此越來越熟悉。
他彷彿都聽不見,其他學生暗地裡的議論。又也許他聽見了卻不在乎,隨他人怎麼講,他的態度都始終如一。
沈陵玉從未提起過朋友或家人,我也只知道他的父母長年在外工作。而他似乎比他表現的更加孤單,明明很受歡迎,卻不見他跟誰成群結隊地走在一起。我問了,他也只是淡淡地說他沒有那麼要好的朋友。
果然他很習慣一個人吧。那麼如今的我,又該算什麼呢?
第四十七章 不復
1.
「咦?靖彌,你回來了。買了食材了嗎?唔,本來大哥跟我以為你不回家吃午餐了,所以我們就先……靖彌?怎麼了……」
山坡下的舊公寓中,李豫寧跑出廚房、奔向跪倒在門口的弟弟。李靖彌渾身發抖,低著頭,手用力地扯著自己的衣領。他一張臉煞白無比,蹲下去看、才發現上頭爬滿了淚痕。
李豫寧愣住了,用手捂住嘴巴,「哎」了幾聲後仍不知所措地縮起了脖子。玄關口還擺著一個白色的塑膠袋,裡頭裝著午餐的食材,和……麵粉?
再仔細看,壓在下方的還有無鹽奶油與細砂糖。他似乎本來打算做烘焙點心,卻不知道現在忽然怎麼了?李靖彌在抽氣,以一種不正常的頻率。
「怎麼回事?」
李燎今天請了假,原先在和豫寧一起準備午餐。他聽見外頭的聲響,也關了瓦斯、走出廚房。
映入眼簾的畫面讓他也有些反應不過來,對李燎而言,他最小的弟弟在他面前慟哭,那是前所未有的事。李豫寧呆呆地望著他,他幾乎立刻便上前,在兩人身邊彎下了腰、將李靖彌撈了起來。
他好像比豫寧還輕,這發現讓李燎狠狠地頓住了。他站起身便把李靖彌抱起,他弟弟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抽動,胸口不斷起伏。
因驚懼而放大的瞳孔對著他,卻並未看向任何地方。李靖彌的身體瘋狂地發顫,呼吸也在加快著。
「哈……呃,啊啊……呃!」
和今早一模一樣,只是多了止也止不住的眼淚。洗不去的絕望從何而來?也許只有他自己清楚。
外頭的陽光穿不過雨幕,微涼的細雨,沒想到的初冬的幕序。
明明想著要做吃的給那個人,再問清楚出門前的事。不,不問也沒關係,永遠不知曉也沒差。但怎麼會呢?回去後便看見了那樣的畫面,他們都不陌生的高三學生一刀、一刀地割開沈陵玉的肩膀,他們……
沈陵玉流了那麼多血,他站都站不好了啊。不該跑掉的,可是那個高三生在那裡,是真的嗎?沈陵玉的姊姊是被殺的。
「為什麼……」
「靖彌!」
李燎正抱著他,豫寧也焦急地挨在一旁,但他感覺不到他們。眼前不斷閃動的景象,只有沈陵玉那幾乎整個爛去的肩膀,他專注的眼光、柔和的輪廓,今天凌晨發燒著流淚的樣子,迅速回答「自己割的」時的語氣。
那個騙子,笨蛋。
就這樣一直瞞著。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可以過得很好為什麼還要這麼溫柔?什麼相濡以沫,他根本就要把自己逼死了啊!
那有多痛他是知道的。早點曉得這些事,他就該更果決地離開。留下來只是不斷地從沈陵玉那裡得到付出,他甚至錯以為自己能回應些什麼。
都是假的。至今為止所有好的記憶,全建立在那人以自身為代價的交換上。
「靖彌,你還好嗎?」
二哥怯怯地拉住他的手,而李靖彌卻向他搖頭。自己用力地扯著領口發喘,在李燎懷裡痛哭失聲。
2.
今日之後,生花無香。
李靖彌死活沒有說出他回家時流淚的原因,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直到豫寧敲門問他要不要吃飯、也沒有任何回應。他平躺在床上,看著灰白的天花板,腦袋裡什麼也沒有,好像所有思緒都和眼前壁癌一樣粉化。
閉上眼還能感覺到呢。身軀交纏時落在眼瞼的碎吻、擦過耳朵的手指,沈陵玉的動作很輕很慢,是因為自己明白那種痛楚嗎?即使不曉得,他大概還是會那麼小心翼翼吧。那人總是能發現,不管是他多麼細小的反應。
「靖彌,我可以進去嗎?」
緊閉的房門外傳來豫寧微弱的聲音,李靖彌應了一聲,門便打開了。李豫寧一個人,進房後轉身輕輕關上門。
李靖彌看也不看他,反而讓他有勇氣說話。豫寧走到下舖坐了下來,靜默片刻才擠出聲音。
「唔,大哥忽然有點事先出去了。他也很擔心你……我們留了一點吃的,你要記得吃飯。嗯,還有……雖然你可能嫌我沒用,但有煩惱的事、難過的事,可以找我商量看看,唔,我們一起想辦法?」
「豫寧。」
「哎、哎?」
李豫寧眨了眨眼,光聽聲音,他的弟弟像是又快哭出來一樣。這讓他感到慌張,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什麼都不會,那至少可以聽吧?
若他們最小的弟弟,也有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
「如果有一天,我有個很喜歡的人,我想跟他普通地相愛、普通地在一起,做所有普通的事、普通地過日子。我要和他說些肉麻的情話,為瑣碎的事爭執,吵架再和好。沒有任何特別,平靜地度過一生。」
「靖彌有喜歡的人嗎?」
上舖的人停頓了片刻,毫無笑意地笑了聲,他沒有回答李豫寧的問題,自顧自地接了下去。
「做不到的話,我就離他遠遠的。讓他把我忘得一乾二淨,去愛別人、過與我無關的生活。」
說到最末又帶了點哽噎,李豫寧雙手抱膝,縮在床腳默默地聽著。頭頂上隱約傳來哭聲,刻意壓抑反而更顯得悲傷。
「是……沈陵玉嗎?」
他小心地問道,可李靖彌並沒有給他回答。豫寧垂下眼,上方的人依然斷續地哭泣,他遲疑了良久,才嘗試說下去。
「其實我有點印象的。幾個月前吧……有一天我半夜發燒。唔,是你找他過來的嗎?這半年好像不止一次,他陪著你把我送上救護車。而我被推上去時,你盯著我,他卻在你背後看你呢。」
「什麼啊。」
李豫寧縮起肩膀,「呃」了半天又說不出話了。留意上舖的動靜,李靖彌卻一點聲響也沒有了。
「那些……不是嗎?」
「我跟他不熟,最多算是關係普通的朋友而已。」
李靖彌說出這句話時似乎在笑著,但豫寧腦海裡浮現的是他流淚著逞強的表情。他沒有勇氣再追問,嘀咕了幾句,便不再作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