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一次看到
巴黎植物園(Jardin des Plantes)這個字眼。〈告別巨蟒〉是一首詩,敘述一對美國父子在離開歐洲之前,對巴黎植物園裡的古老動物園所做的最後巡禮。
我很喜歡這首詩,因為在我想像的巴黎天堂裡出現的蛇,因為詩裡的那個幸運小男孩,因為詩中藏著詩人狄奇慣用的驚喜:狄奇善於拋開眼睛所見事物的印象,重新找到自己與外界事物的關係。詹姆士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世上最難的事就是小題大作。」
自從讀過〈告別巨蟒〉之後,我四處尋找有關「巴黎植物園」的文章。我念大學時在學校圖書館工讀過,後來又到書店打工,我每拿到一本書就習慣性地翻查索引,看看是否有le Jardin。因此在我親自到巴黎植物園參觀之前,我老早知道巴黎最高齡的一棵樹就種在植物園裡,從 1635 年植物園成立之初就存在;圓樓(la Rotonde)是動物園裡最古老也是最漂亮的建築,設計仿照拿破崙榮譽勳章造型;植物園裡的動物園是全球歷史最悠久的動物園,僥倖逃過法國大革命暴民毒手的動物即創園時期的動物。
多年之後我終於到達巴黎。1977 年我抵達巴黎的第一個早晨,就趕緊跑到植物園,向那裡的蛇兒打招呼。那是晴空萬里,和煦的春天。園裡花團錦簇。林蔭大道的兩旁種了法國梧桐及七葉樹,樹木新葉嫩綠,林蔭大道一望無際,很是壯觀。可是老式蛇籠破舊又黯淡。裡面的蛇老態龍鍾。我對自己的朝聖之旅感到失望不已。直到一位管理員跑過來大喊:「關門!關門!關起來!」,我們一群人被趕到外面一扇大窗戶旁邊。從那扇窗戶可以看到被關住的巨蟒的一舉一動。
那條巨蟒的身體有我的大腿般粗,牠沿著窗戶靠外側的角落垂直攀爬而上,有 15 呎長。牠的頭抬得高高的,我看不到牠的頭,加上牠的身軀如此巨大,黑黑亮亮地讓我以為那是一棵溼漉漉的樹,起初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一條蛇。那條蛇的身體開了一個 3、4 吋的開口,那個位置我正好看得一清二楚,我看到蛇蛋一個接一個慢慢出現,每顆蛋就像石頭般不對稱、不規則,無一相同。
在關著巨蟒的籠子裡面有個門,門邊兩個穿卡其制服的管理員,和一個穿著黃色洋裝、外罩實驗室白袍的金髮碧眼女子興奮不已。我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可是到第 17 顆蛇蛋出現,再也沒有新的蛋冒出來。
然後,經過一陣熱烈的討論,那兩個緊張兮兮的管理員爬進籠裡,一個伸長了手臂,用麻布袋套住蟒蛇的頭,由於這條巨蟒開始扭動,所以他使勁按住布袋,另一個男性管理員負責把蛇蛋交給守在門外的金髮女子,她把蛇蛋放在袍子上,就像農婦把東西用圍裙兜著。當她把蛋全部兜好時,那個套麻布袋的管理員就趕緊跳開,扔下麻布袋,另一名取蛇蛋的管理員則儘速地關上籠子的玻璃門。
那兩男一女再度出現時,3 個人 6 隻手全都拉著金髮女子袍子的下襬,他們走出蛇籠,穿過石子路,進入另一棟建築。
那條巨蟒滑下地面,牠的巨大頭部已經令人望而生畏,當牠在籠裡四處爬行,橫躺在地上的身長更令人覺得毛骨悚然。當牠繞回麻布袋時,我雙手握拳交叉抱在胸前,對著植物園說:「謝謝你,詹姆士!」
去過植物園之後,我對它更加著迷。在我翻查各類書籍文章索引 25 年後的某一天,我在《紐約客》雜誌發現一篇令人吃驚的文章,提到一隻長頸鹿在 1827 年被送抵巴黎植物園。我驚訝是因為,這是法國有史以來看到的第一隻長頸鹿,她從埃及漂洋過海,再從馬賽一路步行到巴黎。
這是一個簡單的故事,或許如此。我起初以為:一隻來自異國、如童話般的長頸鹿,也就是鄂圖曼土耳其帝國的埃及總督穆罕默德‧阿里送給法國國王查理十世的禮物,漫步在灑著春日陽光的法國鄉間。
接下來十年我研究這隻長頸鹿,我發現她的故事經過科學家、記者、史學家、小說家及童話作家、漫畫家和畫家反覆傳誦,添油加醋,增加了一些不可靠但令人驚嘆的細節。我打算將它視為虛構的小說,而我也覺得沒有追尋真相的必要。研究這隻長頸鹿歷史的人,連我在內,都已經愛上她的故事、她的傳說和她的一切。就像法老王對盜墓者的詛咒般,我們都著魔似地述說著一個傳奇而非事實。
英文、法文和義大利文的長頸鹿 giraffe、girafe、giraffa 都源自阿拉伯文的zerafa。Zerafa源自 zarafa 一字,zarafa 的意思為「迷人的」或「可愛的」。我將這隻長頸鹿命名為莎拉發(Zarafa),想像她費力地穿過法國開滿向日葵的原野。可是當我知道更多她抵達巴黎之後造成的轟動,那些真實的片斷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讓我無法將她的故事以虛構小說視之。
然而,我一執意追查莎拉發法國行的真相,從神奇的傳說中一點一滴篩出真實部分,就彷彿大夢初醒般(又是法老王的詛咒),那是你捨不得醒的夢境,而且那個夢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她的故事中的英雄人物拯救了我。我的研究發現,這隻長頸鹿的法國之旅出現的人物是真有其人,莎拉發的故事有更吸引人的歷史佐證,顯見並非天馬行空的想像,而是有事實憑據的。
前言2:
法國的第一隻長頸鹿是 1824 年法國駐埃及總領事貝納迪諾‧德霍維提(Bernardino Drovetti)的構想。他也是阿里的私人顧問。阿里對希臘開戰,眼看就要成為歐洲不受歡迎的人物,這時德霍維提獻策,建議致贈長頸鹿向剛剛登基的法王查理十世示好。
德霍維提與阿里都是 18 世紀末、19 世紀初從外地來到埃及的冒險家。德霍維提原是年輕的義大利士兵,後來轉為法國官僚;阿里是鄂圖曼土耳其軍隊裡的阿爾巴尼亞傭兵。兩人與長頸鹿一樣令人好奇,個性也極為矛盾。
阿里送他的兒子與數千名阿拉伯人到歐洲留學,但為了籌措財源推動埃及現代化計畫,他買賣非洲黑奴並苛徵稅捐。德霍維提表面上是外交官,暗地裡卻走私珍禽異獸、古埃及文物和木乃伊,以及歐洲有錢人想要的各種物品,從中牟取暴利。
德霍維提是典型的掮客,善於把皇室的感激變成私利。他與總督阿里長久經營的關係使他成為埃及最有權力的歐洲人。德霍維提是現代埃及學中第一個整批盜賣埃及國寶的人,他討好對他有利的人,排擠競爭者。他縱橫埃及近 30 年,盜賣埃及古物,現在的杜林、巴黎和柏林博物館因而擁有偉大的館藏。
莎拉發從馬賽走到巴黎是她兩年來從非洲中部開始的 4,000 哩旅程的最後一段。她在衣索匹亞被阿拉伯獵人捉到時還是一隻小鹿,然後經由駱駝載運至塞納(Sennar),再乘船走藍尼羅河到喀土木,被餵養一段時間。接著從喀土木沿著運送黑奴的路線,從尼羅河下行至開羅和亞歷山大港,全程近 2,000 哩,再搭船渡過地中海。至於她是如何從喀土木到亞歷山大港,眾說紛紜。
由於擔心總督發怒,加上德霍維提運送動物至歐洲的經驗豐富,所以莎拉發的安全萬無一失。在亞歷山大港,德霍維提交代他的阿拉伯隨從哈山負責把莎拉發安全送到巴黎,並派遣哈山的蘇丹僕人阿提爾(Atir)從旁協助。他們在地中海上航行 4 週,在馬賽外海又等了 1 週,總共耗時 32 天,這段期間,這隻長頸鹿與其他動物一起關在船艙裡,只不過她的長頸子與頭從甲板的一個洞伸了出來。
當馬賽和巴黎的官僚為了誰應該負責報銷這隻長頸鹿的費用時,馬賽市的市長深深為她著迷。他特地在官邸為她蓋了棲身之所,並等到半夜才把她帶到官邸以避開人群。哈山與阿提爾在廄裡陪她過冬,並訓練她跟著乳牛在天氣晴朗時到戶外活動健身。當她能夠步行到馬賽近郊時,馬賽市長與哈山這才相信,莎拉發能夠一路走到巴黎。
1827 年 5 月 20 日,由當時一流的科學家聖希雷(Etienne Geoffroy Saint-Hilaire)帶隊,朝巴黎進發。法國國立自然歷史博物館於法國大革命時期創立,1793 年創館 21 位教授當中,聖希雷是最年輕的一位。當年聖希雷創設了巴黎動物園,安置從攻擊凡爾賽皇家動物園的暴民手中救出的動物。他曾是英勇的「學者團」團員,1798 年隨拿破崙軍隊遠征埃及,與大軍被困在埃及 3 年時,他還不到 30 歲。
當時聖希雷已 55 歲,為痛風及風濕所苦,可是他是活生生的傳奇,以崇高而卓越的尊榮帶著長頸鹿走完這段旅程。他在馬賽雇用阿拉伯人小僕尤塞夫(Youssef),充當助手和他與哈山及阿提爾之間的翻譯。尤塞夫是埃及難民第 2 代,通曉阿拉伯語和法語。
1827 年 5 月到 6 月從馬賽走到巴黎的路程有 550 哩,這期間莎拉發風靡法國,引發前所未有的騷動。民眾自田野、葡萄園及遙遠的村莊蜂湧而至,只為一睹這隻神話般的動物的風采。她貌似有角的駱駝,只不過駝峰已經被拉長的頸子扯平,她的腿長有一個人高,具有母牛的偶蹄,身上的花紋像花豹或錯綜複雜的閃電,還有嚇人的 20 吋長舌頭,就像一條藍黑色的蛇。在馬賽往巴黎的路上,聖希雷的健康惡化,巴黎官員對於他擔心圍觀人群愈來愈多的疑慮置若罔聞。車隊抵達里昂時,長頸鹿的人氣沸騰,慕名前來的人潮多達30,000人。最後她遊行穿過巴黎市區,呈獻給法國國王。
莎拉發就此結束旅程,但那只是她令法國人為她瘋狂的開始。巴黎的時髦女性紛紛梳起「長頸鹿頭」,她們把頭髮吹得高高的,只能坐在馬車的地板上,才不會被風吹壞髮型。在街道及沙龍,男士流行穿戴時髦的「長頸鹿」帽與領帶。當時,法國第一隻活生生的長頸鹿在人們的印象中是美麗而模糊的傳奇,既是全法國的偶像,也是全歐洲羨慕的對象,是歌曲、詩文、綜藝短劇、政治寓言的主題,廣場、街道、旅店,甚至一種流行性感冒都以她的名字命名。
阿提爾繼續留在巴黎照料莎拉發。眾所週知他就是那個在巴黎植物園裡與長頸鹿一起生活的阿拉伯人。阿提爾爬上兩個梯子上到一層夾樓,睡在那裡,伸手就可碰到長頸鹿的頭。他照顧長頸鹿成為每天的公開表演節目。晚上,他喜歡到附近與女人廝混。
1996 年秋天,我展開莎拉發尋根之旅。感恩節那天,我在藍尼羅河畔的塞納城。過了塞納,藍尼羅河轉向,河道往北逐漸變寬,可是找不到莎拉發與數萬俘虜從這裡啟程前往喀土木的痕跡。法國探險家凱廖(Frederic Cailliaud)於 1821 年曾在塞納看到許多長頸鹿。沒有多久阿拉伯的奴隸販子與獵人展開獵捕長頸鹿行動,3 年後莎拉發在 200 哩外被活捉。當我沿著藍尼羅河從塞納到喀土木,再順著尼羅河進入埃及,我知道依照河水的季節變化,莎拉發搭船順著河水到亞歷山大港是輕而易舉的事。
非洲除了開羅之外,有關莎拉發的書面記錄付之闕如。這些資料被人遺忘,直到 1938 年在阿里陵墓下方爬滿蛇的地窖裡才發現這些檔案。阿里統治埃及 40 多年期間,他在官方場合所說的每一句話都用阿拉伯文記錄並保存下來。阿里後代中最後一位統治埃及的法魯克國王,於 1938 年下令整理發現的資料,找到總督阿里下達有關「來自塞納的長頸鹿」的文誥。在整理的過程中,用阿拉伯文寫成的文誥並未重新翻譯,並只向一位歐洲記者透露其內容。這位記者對莎拉發的故事喜愛有加,可是他向法國轉述的內容並不正確。
從塞納到喀土木,順著尼羅河到開羅和亞歷山大港,再越過地中海,拜這位記者出錯之賜,至少我發現了埋藏在馬賽的珍貴檔案:一批綁著緞帶、擁有 170 年歷史的官方及非官方信札、行政報告和備忘錄,還有長頸鹿在馬賽過冬,次年春天步行至巴黎期間每天所用物品的單據。
這個奇蹟似的發現為莎拉發的故事提供一部分第一手資料,同時里昂的舊報紙進一步提供親眼目睹報導,記錄她在法國掀起騷動,眾人歡迎「這位美麗的埃及寶貝」和她的阿拉伯管家們。報上也充斥著阿里對希臘開戰的反伊斯蘭教新聞。莎拉發在她所處的時代極為活躍,她的故事可以細說成千變萬化的歷史故事。
莎拉發是阿里送給法王,意圖搭起埃及與法國友誼橋梁的皇家獻禮。她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特使,她的旅程就像尼羅河一樣,穿過遙遠而且迥異的地方。可是陪她走過這段路的人物,以及以她為中心的歷史,就像她步行到巴黎的旅程一樣令人驚訝。德霍維提堪稱是 1798 年拿破崙入侵開始研究埃及古文物種種的「埃及學」(Egyptology)的縮影。接著是穆罕默德‧阿里,這位復興埃及的野蠻人基於個人對法國的崇拜,不僅推動埃及現代化,而且開啟古埃及的過去。莎拉發的故事自始至終,在每一個層次上,都是不相稱的接觸——表面上看來就像白尼羅河與藍尼羅河匯合成尼羅河一樣簡單,可是事實上卻有互相較勁的意味,有如非洲黑奴交易初遇歐洲文藝復興般糾結複雜。
書摘1:
歡樂時光莎拉發暫時被安置在霍伊園(1848 年君主制廢除後再度更名為植物園)的暖房裡。
國王在 9 哩外,從聖克勞的皇宮俯瞰巴黎,一心想要看看他的長頸鹿長得何等模樣,軍隊已經接獲命令,這個禮拜四就要護送他到霍伊園。
聖希雷在官方報告中寫道,自己的健康遠不如長頸鹿:「面對繁重的任務,我終於累垮了,旅途接近尾聲時,我得了一種非常嚴重的病。」他告訴馬賽市長說,這是因為尿道堵塞引起的閉尿症,經過數週的痛苦才慢慢復原。
可是王室夫人覺得國王渴望見長頸鹿一面、聖希雷有恙,甚至長頸鹿才剛剛長途跋涉 550 哩路都無關緊要。依照聖希雷的說法是:「太子妃的考量完全不同,她認為以國王的九五之尊最好不要移駕,以免紆尊降貴;接著決定由她前來(霍伊園),詢問我有關長頸鹿的事情。」王室的計畫發生變化:7 月 9 日星期一的早晨,長頸鹿遊行穿過巴黎到聖克勞宮晉見國王。
當天萬人空巷。聖希雷、博物館同事、巴瑟勒密、尤塞夫、阿提爾、哈山以及一支皇家騎兵隊護送莎拉發前去晉見國王時,民眾一路跟隨。禮拜三的報紙字裡行間透露這般勞師動眾其實是不必要的折騰:清晨六點離開巴黎的長頸鹿已經在昨天上午 10 點抵達聖克勞(皇宮外)的暖房,並引導穿越卓卡德霍。許多好奇民眾跟著她。
由居維葉、聖希雷以及所有霍伊園行政人員組成的博物館代表團隨行,他們將長頸鹿獻給陛下,並向陛下解說長頸鹿的習性。能夠在內政部長等人面前呈獻長頸鹿是一項殊榮。
中午時分,陛下、太子、太子妃、貝希公爵夫人以及諸皇子走到皇宮外,全體朝臣跟隨在後。聖希雷把埃及總督的禮物以及一本自己寫的小冊子獻給陛下,聖希雷在小冊子裡用心而翔實的紀錄這隻長頸鹿的生活點滴。
陛下希望看到這長相奇特的四腳獸走路,甚至跑步的樣子;長頸鹿當眾表演她的步法,其跑步姿態堪稱絕無僅有。陛下花了半個多小時詢問博學的學者聖希雷,對其應答顯然十分滿意,頻頻點頭稱好。
3 點鐘,長頸鹿與隨行人員一起安抵巴黎。好奇群眾一路追隨到霍伊園。撇開在國王面前表演奔跑不論,從上午 6 點到晚上 7 點,一天就走了 18 哩,所走的路程比她從馬賽走來 34 天的任何一天都要長。當然,聖希雷寫給馬賽市長的信中說得更仔細:我拖著身子到聖克勞。我曾擔心身體的病痛,並請教群醫應如何是好,是要繼續向前走,或往回走,我衡量之後,似乎能夠承受晉見陛下的重擔,這個重擔可以全部落在我的身上,也可由在場同事分擔。可是太子妃向陛下引見我,陛下只問我一個人話,我們交談整整 1 小時。他對於我所說的細節以及其中涉及的生物分類的想法興味盎然。國王問我剛開始如何執行任務,這時我才有機會向他提到(閣下,巴吉蒙),我秉告說,在馬賽承蒙閣下的照顧。那次呈獻過程中,長頸鹿行為舉止極盡迷人優雅……陛下想要知道照顧長頸鹿人員的詳細資料:我提到哈山,曾經陪同一隻公長頸鹿走到君士坦丁堡;以及黑皮膚的阿提爾,以前是德霍維提先生的奴隸。當天傍晚,陛下命令內政部長打賞兩千法郎給哈山,1,000法郎給阿提爾:兩人非常滿足。另外兩名管理員巴瑟勒密以及黑人男孩尤塞夫將(在 7 月 12 日)獲得霍伊園行政部門的謝禮。他們獲得的金錢讓他們返回馬賽綽綽有餘……這封信裡附上我為陛下寫的小冊子,冊子我只印了 30 本。我聘請的藝術家不殫辛勞地讓長頸鹿丰姿重現。 長頸鹿也風靡全巴黎。從馬賽到巴黎的路上,許多村莊把街道和廣場命名為「長頸鹿」,以紀念她曾經走過。連她經過的酒館、餐館,甚至全法國聽說過她的名字或曾經到巴黎的動物園看過她的店主回家後都更改店名。
莎拉發在晉見過國王之後,就被安置在霍伊園每天公開展示。1827 年 7 月最後 3 週,前往觀賞的人潮達60,000人。很快的,歌謠與樂曲、詩文和綜藝短劇,以及批評國王打壓新聞自由的匿名政治諷刺劇都以長頸鹿為主題。她不像送到英國的短命長頸鹿同伴,她只是作文章的引子,絕非報章雜誌取笑的對象。
巴黎各個公園裡玩耍的孩子人手一塊長頸鹿薑餅。媽媽梳著高高的長頸鹿頭,只能坐在馬車的地板上,髮型才不會被風吹壞。那年夏天《仕女與時尚》雜誌報導,當時蔚為風行的打扮是在頸上繫「一條長頸鹿項鍊」,即細長的絲帶垂掛著一個粉紅色雞心型墜子,最好是懸掛著霍伊園長頸鹿頸子上平安符造型的一個小錦盒。
當年最流行的色彩是「長頸鹿之腹」、「戀愛中的長頸鹿」以及「流亡的長頸鹿」。男士則穿戴「長頸鹿」帽子與領帶,當時一本雜誌還以圖解方式教導男士如何打長頸鹿領結。
「莎拉發熱」四處延燒,舉凡服飾、壁紙、陶器、以及小飾物、肥皂、家具以及園藝用具,到處可見她獨特的斑點或長頸造型。問世不久的豎琴狀鍵盤樂器被更名為「長頸鹿鋼琴」。那年冬天的流行性感冒稱為「長頸鹿流行性感冒」,而且人們會問病患「長頸鹿現在怎麼樣了?」來試探病人神智是否清楚。
聖希雷的同事,亦為生物學家的聖文森(Bory de Saint-Vincent)當時因為欠債入獄,他以「科學研究需要為名」請求法院特別通融,批准他前往霍伊園檢查長頸鹿,他的要求被駁回。不過從監禁他的監獄屋頂正好可以俯瞰霍伊園的最高點,於是博物館的同事安排莎拉發站在適當的位置,讓他透過望遠鏡遙望長頸鹿。
哈山繼續在巴黎待到 10 月底。他返回埃及途中幫聖希雷轉交一封信給馬賽市長:哈山將離我們而去……帶著陛下賞賜的 2,000 法郎。我們已經很禮遇他,他也值得我們關照:因為他真誠地給予動物最好的照顧。他帶著微恙的身體離開……我猜想他罹患慢性憂鬱症。無論如何,上帝會憐憫他。我們給他 226 法郎,等於他返回土倫每走 3 哩路就得到 1 法郎(除此之外,還有陛下賞賜的 2,000 法郎)。我們已經向他表達難捨之情,如果閣下再度傳達,我會不勝感激。 阿提爾繼續照顧莎拉發,他們住在圓樓裡。圓樓由 5 個呈放射狀排列的六角形兩層樓高建築物組成,莎拉發就住在其中一個六角形建築內。莎拉發的居處又與拿破崙有關,因為這五個建物係仿造拿破崙於 1802 年設立的榮譽勳章造型,於 1805 年建造完成。榮譽勳章是由拿破崙親自設計的,以表彰功績斐然的傑出人士。
聖希雷向馬賽市長描述莎拉發的居所時說,「她的冬屋」鋪著拼花地板,牆上鑲嵌稻草以保溫隔音。通過兩道相對的門,可以進到建物的中央或到戶外。藉爐火及其他動物的體熱來維持室內的溫度。「這是不折不扣的少女香閨……阿提爾要攀爬兩道梯子才能上床睡覺……他們兩個互相探視,長頸鹿與阿提爾在高處朝夕相對。」
阿提爾因為擔任莎拉發的保母而遠近馳名,他每天帶著莎拉發到群眾面前,然後用長竿頂端的刷子幫她梳毛。每天幫長頸鹿梳毛的儀式雖然光榮,卻很費力,因此巴黎有一句俗諺:「去做,不然就去幫長頸鹿梳毛」,意思是「不情願去做某件事」。
阿提爾與莎拉發去世多年,人們依然念念不忘。莎拉發初抵法國時,福樓拜只有 4 歲;還特地從家鄉盧昂去霍伊園看她;30 年後,他寫了一封信給喬治桑說,他「就像照料長頸鹿的那名土耳其人一樣疲憊」。
阿提爾喜歡跟女人獻殷勤,聖希雷把阿提爾這些風流韻事拿來當笑話講。他告訴馬賽市長:「他是不折不扣、具有法國俠義心腸的幸運兒,還製造了話題;貝希公爵夫人要我悄悄透露他的獵豔傳奇或是糗事。這些耳語很快就在名媛貴婦之間傳開來。」
書摘2:
歡樂時光那年夏天法國還發生了一些奇特的事情,一隻鯨魚擱淺在比利時的奧斯田海灘,在巴黎還有6 名來自美國的奧塞治族印地安人。一家報紙報導:
小王子酋長驍勇善戰,威名遠播,他曾經取下好幾個敵人的帶髮頭皮……黑精靈(一位年輕勇士的名字)顯然是他的知交。當這些來自密蘇里的野蠻人抵達法國勒哈佛時……人潮爭睹不下於巴黎人對長頸鹿的好奇。酋長與同伴來到劇院……他們穿得衣服比白天多一點。這些印地安人的表情相當困惑,他們顯然對台上的表演興趣缺缺;印地安婦女較有禮貌,而且似乎較為專注。藝術家則畫下他們的衣著服飾,並送往巴黎,不久我們就會有密蘇里風格的時裝了。 在巴黎,聖希雷形容印地安人對莎拉發票房的影響:「奧塞治印地安人讓我們有被比下去的威脅感,可是我們奮勇退敵。民眾雖然一窩蜂地去看印地安紅蕃,長頸鹿依舊是萬人迷。」
巴爾札克是她的仰慕者之一,他出版了一本小冊,題為《長頸鹿在 6 個奧塞治人(印地安人)來到霍伊園參觀時與他們的對話,透過長頸鹿的譯者,譯音將阿拉伯語》。那年 8 月有 40,000 人買票來看莎拉發。7 月和 8 月總共湧進100,000人潮,相當於巴黎人口的 1/8。
這個夏天對古利與史密特先生來說,也是出奇地美好。他們養的一條蛇死在里昂,這兩位有生意頭腦的英國人轉念一想,何不延長展示日期,「 讓大眾能夠看到蛇活著的時候看不到的樣子,並讓業餘人士利用此一機會在安全無虞的情況下加以研究。」7 月底,這兩位先生被瑞士拒絕入境,原因是他們隨行巡迴展出蛇類,「只是為了滿足業主投機的私利,以及民眾毫無意義的好奇心」,此外,響尾蛇「體積小,一旦逃脫,很容易躲藏,並生存繁衍」。
7 月 6 日,莎拉發抵達巴黎不到一週,也就是在聖克勞宮晉見國王的前 3 天,歐洲強權已經簽下聯手對抗阿里和土耳其人的盟約。歐洲聯盟的船艦航往希臘的途中,德霍維提奉阿里之命搭船航向法國。阿里希望與土耳其劃清界線,他派德霍維提向法國轉達,如果法國願意與他結盟對抗土耳其蘇丹,他就從希臘撤軍。
機緣巧合(德霍維提似乎安排得太好了),當他七月底從埃及抵達法國之時,莎拉發熱潮正值顛峰。
德霍維提的外交任務毫無意義。儘管阿里計畫倒戈,卻仍在 8 月派出艦隊增援其子在希臘納法林港指揮的軍隊。9 月初,土耳其蘇丹拒絕接受停火的最後通牒,繼續戰鬥。在納法林,阿里之子根本不理會歐洲聯軍要求他停止卸下後勤軍需與援軍。當時輔助阿里之子的參謀長是塞夫上校。10 月 20 日,歐洲聯合海軍駛入納法林港,摧毀埃及艦隊。這次攻擊在凌晨 2 點 30 分左右發動,6 點鐘,歐洲聯軍不費一兵一卒,就逼使土耳其讓出希臘。
德霍維提有負阿里所託,自己卻滿載而歸。他前去霍伊園探望阿提爾和莎拉發時,看到萬頭鑽動,極為高興,他並向聖希雷道賀,慶賀動物園有此歷史性的成就,以及前所未有的收益。聖希雷與博物館的同僚謙稱,他們覺得科學界虧欠德霍維提一個大人情,因為這隻長頸鹿「在體力和健康上都完美無瑕」。
德霍維提並利用王室的感激之情,把自己收藏的第二批埃及古物賣給法國國王。那是他最近的收藏,時機上正逢莎拉發抵達法國。商博良在確定了官方建議後,代表羅浮宮買下這批古物。經過專家估價,這些古物價值不超過150,000法郎,這筆龐大的金額分 3 年付清,德霍維提也在這 3 年卸下駐埃及總領事職位。
那年秋天德霍維提裝滿行囊返回亞歷山大港。他帶著聖希雷與博物館送給埃及總督阿里的謝禮——華麗相框裱背的長頸鹿畫像。聖希雷也致贈德霍維提最後 30 本,他所寫的關於長頸鹿的小冊子。他說:「這冊子也許不適合目不識丁的土耳其高官,閣下可以轉送給有興趣,而閣下又想討好的人。」
1830 年,查理十世加強箝制新聞自由,因而被迫退位。死守著禮儀典章害得莎拉發與聖希雷多走冤枉路的王室夫人隨同國王、夫婿、王室成員與朝臣再度流亡英國。
拒絕支付長頸鹿在法國境內開銷的外長達馬也一起出走。這位貴族曾擔任路易十八的國防部長。在英國,他統籌年僅 6 歲的法國末代太子岱多涅的生活。岱多涅小太子曾在聖克勞的皇宮外面看過長頸鹿,但他與王位無緣,始終不能登基為亨利五世。
儘管查理十世生不逢時,不妥協的性格毀了他的政治前途,法國人民仍懷念他在位的短暫時日。歷經法國大革命的恐怖以及拿破崙帝國戰禍連年的歲月,這位幸運不死的、風度翩翩的老人主掌朝政的時期算是美好的。啟蒙運動逐漸感染市井街坊,這段時間,只要活在人間就夠了。民眾蜂擁而來不是為了燒殺,而是興沖沖地爭睹「來自密蘇里的野蠻人」或一隻長頸鹿及其阿拉伯保母。
當時查理十世散發出成熟的魅力,他的子民也過得快樂。甚至對史丹達這位紀錄拿破崙光榮事蹟以及復辟結束的大師來說,帶著一船少女溯塞納河而上,雖然沒有看到長頸鹿,但終究還是在塞納河上野餐了。
拿破崙在 1814 年垮台,史丹達憤恨不平,開始自我放逐。1821 年拿破崙去世,史丹達返回法國家鄉。莎拉發抵法的 1820 年代結束(1830 年),又有一位法國國王被迫退位。一生支持拿破崙家族,並善於透過文字自我分析的史丹達不禁有感而發:「也許其他國家要花上幾百年,才能達到查理十世時期的安和樂利。」
聖希雷逐漸恢復健康,第二隻長頸鹿抵達法國與莎拉發作伴時,他仍任職霍伊園。
聖希雷在擔任博物館的創館動物學家 47 年後,於 1841 年退休,1844 年去世,享年 72 歲。他在 1844 年夏至之前辭世,回想他與長頸鹿在 6 月夏至期間的旅程最為艱辛的。數十年前,聖希雷的兒子在奧塞爾與父親相聚時,情緒激動不已,如今他形容父親的喪禮:「深深感動科學界和家父的朋友。這比較像是本世紀備極尊榮的祝聖儀式,不像喪禮……是向天才與真理致上的最敬禮。」
令人好奇的是,聖希雷的兒子為父親所寫的傳記中沒有提到莎拉發,無從了解聖希雷的家人對他一路護送莎拉發的艱辛做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