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掰掰

作者：我太爛教教我│2015-09-18 23:47:58│巴幣：32│人氣：659

「阿公掰掰」「阿公掰掰」「阿公掰掰」每次離開阿公家，我總如是說道

「不可以說掰掰，那是人死了在說的」從以前到現在，媽媽總如此訓斥我。約莫是我怠惰，或者單純覺得無關緊要，我從沒改過這一個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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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阿公的告別式，同時也是我相信此生難忘，即使不留下文章，依然是到我闔眼前都不會忘記的日子

近幾年，我已經成為一個一向未有激烈情緒起伏的人，至少我是如此認為。我甚至質疑，自己究竟是否擁有淚水，為何從不悲傷，做為一個人，沒有情緒的我到底夠不夠完整?

這些問題，在阿公當初離開時得到了解答，當時我的答案是，悲傷就是如此令人難過，悲傷，是哽咽，是流淚。

時至今日，我才終於弄懂，情緒與淚水的價值。

那時，在歷經對阿公最後的話，道別，入棺，我的潰堤與否，就只在一瞬間而已了，只剩否把持得住或者忍受不住之別。

那時我已經有些流了淚，卻不到哭的地步。當時幾乎在場所有人，都是一臉難過的表情，我連忙盯著鞋子看，頭連抬都不敢抬一下，偶爾傳來的抽泣這讓我更幾乎當場大哭了起來。

當下我才感覺到，人原來是如此容易受到氣氛影響的生物，以及我的心靈是多麼脆弱的，感到幾分不甘。

但是，我為什麼不哭?那時我仍搞不清楚這個答案，就只是盲目的跟著列隊把棺材抬到靈堂中，只直告訴自己別哭別難過。

「他的離開早就是事實了」我試著用這句話來安慰自己，本來呼之欲出的淚確實
就此止住了。

事實唯有接受，一直信奉這樣準則的我，卻在這時才第一次被我的準則駁倒－

「所以我至今為止都沒有接受嗎?」霎時，我感受到真正心的絞痛

這大概是至今為止最痛的一次，不知道是為竟然能止住眼淚的自己而痛，還是為了在那時終於真正離開我的阿公?抱著這樣與為什麼不哭的疑問，到了上香的時候。

首先由父執輩上前，殯葬業的人員合著音樂，以哀傷的口吻，開是陳述些對父親的想念和感謝與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難受

聽著聽著，我又是無以言表的哀慟，淚水再度占據整個眼睛

我試著告訴自己，或許他每天對每個家屬都是念一樣的兼用臺詞的，他是在對阿公的子女說不是對我說，不能哭，還不是我該哭的時候

即使如此，不論獻花、三拜九叩、鞠躬，我都還是巴不得把站在列隊最前方的大伯拉開，替代他獻花獻水果上香，甚至替不敢哭的他大哭

我終究是忍住了，並衷心期盼可以比媳婦或外孫等人早一步祭拜

「內孫內孫女請出列」

唯有這個時候，我會對自己沒能比堂哥早生感到遺憾罷了。我與堂姐一起站在第二排，不過當儀式開始，那些其實都不重要了。

「…….您在我小時候對我的照顧………」還記得的，大概只有這句話而已，儀式從頭開始，我就真正的哭了，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實在不足以形容，淚流滿面還更恰當。

現在回想，我只知道殯葬業者不斷遞衛生紙給我、我不斷留下的淚與大聲地哭嚎，以及那狠狠撞地，彷彿痛到現在的磕頭罷了。

前一陣子有次聽廣播，說到了八仙塵爆的死傷人數，媽媽嚷著「好可憐喔」，我只淡淡地說著「乾我屁事」，引來了她的不解與不悅和責罵

「不可以這樣」「人家死很多人你都不會傷心嗎?」

「他們與我有任何回憶或關係嗎?似乎是沒有，事實上每天都有人在死掉，要是為每一個死者哀悼，豈不是永遠沉浸在哀傷中?」

「那如果你的親朋好友受傷了呢?你還會這樣講?」

「我會去慰問他，關心他，至於其他人怎麼死的還是不關我的事」

「你怎麼這麼冷血?我怎麼教出你這種兒子?」

「外婆上次需要人陪她去看醫生，都先掛號了還從上午十點等到下午四點，我有一句怨言?阿公住院了，每次要我去顧他時，我有拒絕過嗎?實際上還有口皆碑欸，他們都說我做得無微不至」

「八仙那些人就算是去做慈善的我也不會同情他們，原因很簡單，他們有從小照顧我長大嗎?會知道小孩子喜歡吃炸的，就去買炸雞薯條給我當點心嗎?會在我國中每天拖著七十幾歲的身體接我放學回家嗎?客廳的全家福中，抱著一個月大的我的是他們嗎?」

對，所以上香流下淚時我了解了，淚水與悲傷，是十足珍貴又珍貴的，該是留給從小照顧我長大的人，知道小孩子喜歡吃炸的，就去買炸雞薯條給我當點心的人，在我國中每天拖著七十幾歲的身體接我放學回家的人，客廳的全家福中，抱著一個月大的我的人，絕對不是甚麼該三不五時那出來的廉價存在，更要求自己好好記住這份悲傷，這就是實實在在的悲傷。

而真正體會之後方察覺，在作文中把好端端活著的祖父母說成死的，是一件多麼罪孽深重，多麼令人唾棄的一件事，十足慶幸自己沒有做過這等令我十足看不起的行為，真正體會過這樣的悲傷，想必誰都不會輕易想拿出來消費，那是該銘記於心的感受才是。

其後便是依序由外孫與女婿、阿公的姪子姪女、阿公的長輩、議員立委們、阿公的友人、阿公的姻親們與其餘人物一一參拜。

前一天數了數，罐頭塔共有25座，然而那是因為我家都會把收到的白包抽起來，裝到紅包袋包回去而改成送罐頭塔與花束的緣故，起初還好奇來上香的人數會不會破百，直至上香結束，才明白爸爸說過的，阿公年輕時的叱吒風雲究竟是如何風雲，以及他所建立的家族之大與他的人脈之廣。

記得阿嬤說過，這回的事情低調的辦，既不要鋪張浪費，也只要告訴少數人就好，想不到上香者隨意估計，應該至少有兩百人，加上回禮，似乎也上香上了一個多鐘頭，這或許是阿公過往的輝煌的餘燼了吧。在那之後便是火化，回來吃辦桌等等。

吃飯時我隨意看了看，才發現，整個家族的人竟然真的完全到齊，不論是在北部工作的三位表哥表姊，甚至移民日本的二姑姑一家子四個人。

究竟上次能這樣聚在一起是什麼時候呢?稍稍回憶，似乎我有記憶以來，從來沒有這樣過，或許就只有當年我才出生一個月，全家一同拍的全家福那時候了吧，然而現在既沒有阿祖，也沒有人抱著我了，家族尚未添新成員，當年的嬰孩們倒是都已經悉數長大成人。

從東京飛到高雄很久嗎?不久，三個多鐘頭而已，那從北部搭高鐵回來久嗎?不久，一個半鐘頭罷了，不過要將整個家族都聚集在一起要多久呢?十八年，一個足夠讓我從零歲到成為成年人的歲數。

可是下回我們要再如此聚要多久呢?或許是輪到我阿嬤的時候，而其後恐怕我們終老家族也不會再如此團聚，長大，疏遠，最後就像我看待阿公兄弟姊妹的子女一般，即使香火延續，但現在的家族早就蕩然無存了。

起初阿公去世幾天，看著阿公家，我想起了阿嬤，她剩下的人生將獨自在那裡生活，或許父執輩將會輪流去陪伴她，然而有一天阿嬤會走，父執輩會走，我也會走，那棟曾經是阿公阿嬤住處的房子，將會如何呢?

實際上，到了盡頭，似乎甚麼都沒了，那勤儉持家也罷，終生勞碌也好，真的有意義嗎?以前讀高中讀到蘇軾一句「人生到處何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時，我單純覺得很喜歡，寫的很棒，實際體會，竟是如此空虛，不知蘇軾當年抱著如何的心境寫出這句的呢?

結果現在也只有，也只能將所見之物都把握才行，至少難得一聚，或多或少該相信阿公看到我們全家終於聚在一起吃一頓飯會高興才是，一向不睦的爸爸與大伯兄弟倆可以坐在一起吃飯，甚至比肩共同完成一項事情，我想他老人家在天之靈應當也可以沒有遺憾了。

關於阿公的事，在去學校以前的幾天，在折銀紙元寶時從長輩那邊實在聽了不少，如以前他與兄弟姊妹爭產搶土地，弟弟設局想騙走所有家產，甚至有兩位弟弟還盜墓把阿祖的墳給挖走，持續了數十年爭產的官司，因此他才希望父執輩不會也像他與他的兄弟一般爭鬥了；又或者以前的社會以農工為主，他以往做到廟主，在那一帶也算是叱吒風雲過；抑或是父執輩兒時是如何窮，阿公是如何夜以繼日的工作，才真正達到我這一輩自幼的衣食無缺。

能有這樣聊天的時間，恐怕也是拜折銀紙元寶蓮花的時間所似吧，結果以這樣的喪葬流程來說，或許真的只是為了使親族團聚而設的，而也實在有太多事，不到這般時刻與情況，恐怕是不能得知也無從確認。

說起來，祭品中有個最奇特的東西，就是豬頭，這令我想起高中的樓梯間貼的臺語俗諺，直譯為「生前一粒豆，勝過生後拜豬頭」，如此想來，或許諸多繁瑣儀式，真的是不必要的也說不定，至少阿公生前最後一天，得以見到他的兩個兒子齊心合力為了他做同樣的事，想必也能了無遺憾了。

真說到遺憾，我才擁有最大的遺憾了吧。

我的阿公，一向都是穿著白色的襯衫搭配灰色長褲與皮帶，並帶著或紅，或白綠的帽子，騎著摩托車四處拜訪。我的他是如此強健，甚至兩年前同樣因為感染而住院，出院時是自己騎摩托車回家的。臨終前一天他喊著自己就要死了，我鼓勵著還很有力氣想拔掉管子的他，他有力氣如此怎麼可能會死，實際上我有一半是真的相信的。

至於回到家，則總踏著蹣跚的步伐坐到椅子上，靜靜的吃著飯聽著我們說話，偶爾以那唯有他的子女妻子聽得懂的臺語說幾句話，或者要著我臺灣人就要講臺語，或者與阿嬤兩個十分固執的老人家有趣的吵嘴，引的我們晚輩發笑。

然而當他送回來時，我連替他戴上帽子都沒能做到，昨天燒衣服給他時，也沒有見到任何帽子

其他我該做的事情做了嗎?我想我都做了，阿公離開前最後一天，因著父親的要求，說是阿公的狀態不好，一直亂動，我淋著傾盆騎腳踏車大雨到了醫院，他尿尿尿到了我身上，他的排泄物沾到我的手，我還是盡心盡力的替他處理，我覺得自己能在生前盡的都盡了，唯獨身後的，乃是深深遺憾。

昨晚才將阿公從冰櫃中抬出來，所以睽違半個月，直到今早，我才能再次見到阿公，摸摸他，對他說話

對他說話的時候在即之時，我卻不知該對他說什麼

爸爸說過，阿公阿嬤都是不擅長表達心中關愛的人，所以才會以給我好吃的好喝的或是零用錢這樣笨拙的方式來表達對我的關愛，我這才曉得，真不愧留著阿公的血，我也不知該怎麼對阿公表達最後的話

如此想著，見到阿公、摸到阿公時，我才終於釋懷了

雖然是壽服，但起碼阿公有戴上了帽子了，心中的遺憾稍微少了那麼一點。

摸著他時，我感受到的只有冰冷。我認為這樣就好，這代表我確實正在給他溫暖。

最後只好照著道士的建議，說了些會多陪陪阿嬤，請阿公不必再操心，可以安心地去等等，這也是事實。

說完最後的話之後，就是與他見最後一面就要入棺了，唯有此，我沒有猶豫，我雙手合十，默默地繞著他走了一圈，走到他跟前，低下頭鞠了躬，就像以前每次與阿公到別一般，抱著我的遺憾與哽咽

「阿公掰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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