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Warrant of No Existence
對，那是一個傾盆大雨的傍晚。
女孩縮在窗沿的遮棚之下，臉埋在兩膝之間看不清。只聽得雨滴滴答、劈啪地落在四周，她單薄的舊衣早已被濺濕。
黃色的溫暖燈火自她背後的大屋窗內透出，與潮溼的全世界對峙，女孩被夾在兩者之間，一動也不動。
大屋的前門開了又關，勁裝打扮的冒險者進進出出，他們經過女孩所在的這面牆，偶爾撕下黏貼牆上的懸賞單，並且不做停留，冒著語快步走離。紙上一張張臉孔，無論男女老幼，是人非人，皆被雨打的全濕，只要那新鮮的染料隨雨倘落，勇者的敵人們就成了兇惡的鬼怪。
對，那正是一個昏暗的雨天，充斥著沉悶、疲累、與被規範出的恨。
女孩仍不動，連個噴嚏都沒有。
又是一道腳步聲傳來，踩過水花，打擊斑駁的石磚。來者撐著傘，啪渣、啪渣的雨落在傘皮上，毫無間斷，令人喘不過氣。他走幾步，經過這面牆，然後停下來，那雨傘遮住來自窗內的光，女孩身上一片黑暗。
「妳還好嗎？坐在這裡，可是會感冒的。」來者是年輕的少女，她嗓音纖細又柔軟。
濕淋淋的女孩子不回答，微微抬頭偷看，看見一雙修長的小腿和黑色的長襪。
少女停頓。傘遮住她的臉，從旁邊看不到她的表情。又問了一次，仍是沒回應。她或許有些尷尬吧，於是伸出手，拉下黏在牆上那唯一一張尚可辨識的任務傳單。
「……阿嘉莎．唄，12歲，西方人，懸賞五百金幣。這是什麼？」少女瞪視傳單上的文字，自言自語，「沒有照片和圖像，只有文字，好奇怪的懸賞單。」
她低頭，正欲繼續關心女孩之際，卻見後者猛地抬起頭，面色蒼白，褐色的瞳孔驟縮。少女被嚇住了，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晃開的傘下露出的是銀灰色的長髮。
「妳……不要緊吧？」少女的三次開口。
女孩尖叫一聲，站起來拔腿就跑，沿著大屋斑駁的外牆竄進滂沱大雨之中。
「哎，怎麼……等等！」
灰髮少女趕緊追上前去。一陣強風突然吹來，吹得雨滴歪斜，鑽進傘下打在她身上。奔跑間，她聽見前方傳來微弱的悶哼，以及物體倒下的聲音，奔近一看，卻見那小女孩已摔倒在地，腳被突起的石磚絆到了。
「妳沒事吧！？」亞茵把傘移到女孩身上，遮擋冷冽的雨水，想要扶她起來，可女孩卻瑟縮著身子不願意。
「別害怕，亞茵不會傷害妳，絕對不會！」
「……」
她蹲下身，對女孩伸出手。後者抬頭，怯生生的看著她的眼。她微笑，溫柔地對女孩問道：「阿嘉莎……妳叫阿嘉莎嗎？」
女孩一陣顫抖，知道自己再也逃不掉了，只好虛弱的點頭。
「好美麗的名字。」
女孩睜大眼睛，濕漉漉的臉蛋上是不可置信的顏色。
少女握住她的手，「妳需要吃點東西，把自己洗乾淨，好好地放鬆，恢復精神。這麼一來，冒險家們才不會相信那是妳的名字被寫在傳單上。」她從口袋中抽出那張傳單，把它舉到傘外。也不知用了什麼方法，明明在雨中，那羊皮紙卻起火燃燒，轉眼燒了個乾淨。
「請相信亞茵。」
女孩怔怔望著她，憔悴的臉蛋上，分不出是雨還是淚。
❉ ❉ ❉
「阿爾西亞小姐，這是您辦理的魔法師登記證件，以及25銀幣手續費的收據，這樣就可以了。」冒險者公會服務台小姐親切地說完後，將仔細包裹好的文件紙袋交給亞茵。
「謝謝。」亞茵大略檢查完畢，卻沒有馬上離開櫃台。她更靠近些，拿出一支沒有度數的眼鏡往臉上一戴，壓低音量說：「方便詢問一件事嗎？」
「請說。」
「亞茵看到一張通緝令，名字是『阿嘉莎．唄』，可是沒有照片，而且張貼的數量也不多。貴公會以前有遇過類似的狀況嗎？」
「以前啊……」櫃台人員歪了歪頭，答道：「別說以前，現在也常常有啊。這種不知所云的任務太多了，一點線索也沒有，就算是急需用錢的冒險者也幾乎不會接的，至少我做到現在還沒看過有人拿這個來領賞哩。我倒是覺得這種東西比較像是私底下交給殺手的指示書呢，要不然就是惡作劇……對了，這個任務的委託人不具其名喔，請見諒。」
「沒關係，亞茵知道了，謝謝妳。」
離開櫃台後，灰髮少女拎起小包，輕快自然的走進道具店。晃了幾圈，她提著裝有髮夾、別針等飾物的紙袋走出，並踏上通往二樓的階梯，經過略顯熱鬧的餐廳，直接走進位於角落的一個包廂式座位。阿嘉莎．唄怯生生地坐在那兒，低著頭盯那桌面上擺的兩張瓷盤，盤中是香氣四溢的嫩煎咖哩雞。
「…...亞茵姊姊，妳去好久。」她小聲地說。
「別擔心，這裡很安全的。」亞茵微笑。
在亞茵精緻的淨衣術作用下，阿嘉莎變得相當乾淨，彷彿洗了頓舒服的澡，臉蛋白白淨淨的，髮後綁了條清秀的辮子，同時衣服乾燥又整潔，與方才縮在屋外牆角的那個落魄女孩差異極大。若不是她眼中深處仍透著害怕，肯定會認為是不同一個人。
「哇，妳看，餐點都到齊了呢。」亞茵坐好後，打開餐巾穿在胸前，眨眨眼睛：「服務生沒多說什麼吧？」
「……沒、沒有，他很有禮貌……送完餐點就走了。」
「那就好。」
灰髮少女拿起刀叉，熟練地將食物切成小塊，「需要幫忙嗎？」
「我……自己可以的。」
「嘻。不用客氣，亞茵請妳。」看著對方小心翼翼的動作，亞茵感到心中一陣短暫的刺痛，但她仍保持笑容，慢慢享用美食。
「亞茵姊姊……妳、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亞茵想起半小時前的事。
女孩撲在自己懷裡，哭著訴說她的家鄉是如何淹埋在黑暗與毒霧裡頭，那些殘暴的骷髏又是如何粉碎熟悉的房子，帶村人們的生命。她想起女孩說自己什麼也不明白，被迫在一夕之間，目睹熟悉的世界天翻地覆。爸爸沒能回家，哥哥更是被怪物捉走，她被陌生的冒險者帶來這座遙遠的城市，很想家，卻也渴望忘記那血色之夜。
亞茵靜靜聽著，在阿嘉莎口乾舌燥時，給她一個裝滿果茶的保溫杯。
見到女孩哭腫的眼睛，亞茵忍不住憶起更久以前的事，回想自己也曾像這樣哭過。
也問過一模一樣的話。
「因為阿嘉莎需要幫助。」亞茵忍不住脫口而出，「幫助別人的時候，也是在救贖自己。流羲大哥哥這麼教亞茵的。」
女孩默默不語。
灰髮少女深呼吸，「對不起……阿嘉莎可能聽不懂亞茵的說法。亞茵今天來此辦事情，碰巧見到妳在淋雨，這個『碰巧』就是亞茵幫助妳的原因。嘻。」
「唔……」女孩的臉蛋一陣羞紅，她很快的把一大塊雞肉往嘴裡塞，想要掩飾尷尬，但食物實在太大，她的小嘴容納不下，那辛苦的咀嚼模樣使亞茵心裡一陣愛憐。於是她主動替對方把盤中的食物切更小塊。
「慢慢吃，沒有人會趕妳的。」
──阿嘉莎並不是個流浪街頭，三餐不繼的乞丐。亞茵在替她清理的時候就已察覺，看她吃飯的樣子就更確定了，她顯然是受過良好家教的女孩。可亞茵心知肚明，若沒人伸出援手，阿嘉莎遲早會淪落到那種地步。
她伸手進自己的包包，握住一件事物。
「阿嘉莎有沒有住的地方？旅社區有座旅館叫『流浪者之家』，雖然名字有點……嗯，但是那裡是不收任何住宿費用的，似乎也沒有住宿期限。」
「我知道……我現在就是住在那裡，只是……」
見對方欲言又止的樣子，亞茵放下刀叉，握住對方的小手，柔聲道：「是不是因為傳單的事使妳不敢回去呢？」
阿嘉莎虛弱的點頭。
「別擔心，阿嘉莎。妳看，妳都能好端端地坐在這裡享用美食，妳不需要害怕另一個更舒適的地方。」亞茵眨眨碧綠色的眼睛。
「可是亞茵姊姊，我是用真名在流浪者之家登記的，會、會被發現的……看到傳單後，我就不敢回去了！」女孩悲觀的說道。
「原來是這樣啊。」所以才會失落的徘徊在冒險者公會這裡嗎？亞茵想像那股深刻的徬徨，那感覺在她心中是如此的熟悉。於是，她下定了決心，既然已經伸出援手，那就幫到底吧。
「如果妳換一個名字去登記應該就不會有問題了吧？畢竟傳單上只有那個名字，沒有妳的臉。」
「唔嗯……」
女孩迷糊地看著她。嘻，這方法或許真的可行呢！亞茵心想。
「新名字，一個臨時的名字，可以在阿斯嘉特做很多很多用舊名字做不到的事。只要不用它去害人，這是完全可以原諒的哦。」灰髮少女抽出包包中的事物，「妳一定很想追尋哥哥的下落吧？」
一聽到「哥哥」這個字眼，女孩雙眼忽地大睜，搶著說：「我、我一定要找到哥哥，他還活著，他被魔鬼抓走了……！」
「亞茵明白。阿嘉莎，妳知道嗎？妳一定可以做到的。就在這裡。」亞茵舉手指指天花板，笑著說。
阿嘉莎不解的眨眨眼，鼓起通紅的臉蛋甚至還來不及消下去呢。
灰髮少女把手裡的事物放在桌上，攤平──那也是一張傳單，但是主旨與寫女孩的那張完全不同。亞茵說道：「冒險者公會最近大力徵求『非本國人』的旅行家前來工作。公會說，這些外國人普遍充分的明白冒險家的心境和需求，作為公會裡的接待員或觀察員，能夠提供非常冒險家客戶們非常好的服務和協助呢。阿嘉莎，妳是外國人，跟隨勇者千里迢迢的來到這座城市，也算是旅行家了，亞茵強烈建議妳去應徵喔──妳也不用擔心年齡的問題，只要能有效的溝通，就有資格。」
「我去、應徵？」
「沒錯，阿嘉莎。妳用一個全新的名字去應徵，這麼一來，不但能保護自己，還可以從來往的冒險家們口中，打探哥哥的下落。」亞茵喝了一大口加點的鳳梨果汁，把另一隻吸管遞給目瞪口呆的阿嘉莎。
「亞茵可以陪妳去。」她說，「妳願意嗎？」
女孩用力吸一大口飲料，讓那份沁涼麻痺自己的全身。過去的她在坎坷命運之路上，所欠缺的或許就是這個機會，以及更多一點點的勇氣。
「亞茵姊姊，請帶我去！」
她把果汁一次全喝完。
「嘻，好啊。」
（完）
－ CAST －
阿嘉莎．唄
Agatha Be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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