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章 日記(十七)
十二月二十三日 天氣 雨
離期末考不到一個月了,但更近的是聖誕節。
爸媽匯了一筆錢來,要我們自己去買聖誕禮物。姊姊晚上發了頓脾氣,好像希望能親手收到禮物一樣。
不過發完脾氣後,她又高興地說那位學長會送她,接著還問我是否有要送禮的對象……
當然只能搖頭了。小芸前一週有開玩笑似地問過我、要不要送她。不過我實在沒什麼能送的,說實話……我並不想送。這像是花錢買朋友一樣吧?要是我點頭了,她大概準備說出什麼價位很高的東西。
真的要說想送禮,還是七班的李靖彌吧?價錢多高都沒關係,反正還有打工的錢。他有偷竊前科……但偷的是姊姊的項鍊,他是真的喜歡項鍊嗎?好像沒看過他戴飾品啊。
要是能跟他說說話就好了。我完全不知道他喜歡什麼。
第十七章 長夜
1.
李靖彌先上去了。沈陵玉從一樓的儲藏室取出掃把,將掛畫的碎片小心翼翼地掃起來、裝進塑膠袋中。
頭上的傷口止了血,血液卻黏住了髮絲,他沒管,將室內的冷氣打開,把碎片收拾好後,已經是晚上六點多。
突來的事件讓他筋疲力竭,沈陵玉很想直接上樓,一頭栽進床鋪、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但他明白自己不能逃、也沒有資格逃。
把客廳的燈熄了,塑膠袋暫時放在沙發邊。他到了隔壁的廚房,從大冰箱裡拿出早就沒氣的汽水。裝滿了兩個玻璃杯,放在托盤上,才慢慢上到二樓。
樓梯和二樓走廊都是一片黑暗。只有沈陵玉房間的燈亮著,半掩的門正對書桌,李靖彌在裡頭埋頭畫畫。那背影已經完全平靜下來,然而凌亂的頭髮和發皺的襯衫仍保留了方才的混亂。
沈陵玉悄悄走到門口、卻沒有馬上出聲。他端著托盤靜靜地望著李靖彌的身影,真安靜,他能聽見鉛筆劃過紙張的窣窣聲。
當他只是看著,這座房子、這個房間好像就是他們的全世界。要是青春能畫地自限地留在這裡就好了,疲倦的情緒壓著沈陵玉的肩膀,他好難受。
他喜歡看李靖彌畫畫、卻不常看到,有時他甚至會忘記李靖彌會畫圖的事。那雙巧手被許多事磨得粗糙,但在沈陵玉眼裡,還是只有鉛筆染上的深灰最適合妝點那人的手……
可是李靖彌不常畫了,彷彿先放棄了自己、放棄了喜愛的事物。
「那個,我拿了汽水上來。你想吃什麼?我出去買。」
「別過來。」
沈陵玉出了聲,李靖彌停下手中的筆,卻沒有回頭。他抬起臉,但只是望著書桌上的檯燈,像是刻意地、不願意看到沈陵玉。
垂下眼簾,沈陵玉還是向前一步、進到房間中,但也僅此而已。他把汽水擱在門邊的書櫃上,然後便退出了門外。
「那汽水我放在櫃子上。你看看你要吃什麼吧?我買便當回來?」
「不要。」
「那吃麵?」
李靖彌用力地搖頭,依然不看向他。沈陵玉佇立於門前,手扶著門框,沒漏聽他生疏的語氣。
但他如同習慣了一般,眼神轉為黯然,可依舊守在房間外。良久,李靖彌沒去碰滾到旁邊的鉛筆,雙手頹然地垂下、他終於擠出聲音。
「別出去了……」
細如蚊鳴的句子傳進耳裡,脆弱得讓人心裡狠狠發疼。
「我叫外賣吧。哪裡也不去。」
沈陵玉輕聲回答,遲疑片刻,還是走到了房間中。來到椅子後方,看著李靖彌白皙的後頸,他彎身摟住,用下巴貼著對方柔軟的髮絲。
李靖彌沒掙,但也沒轉頭看他。
「我哪裡也不去。」
沈陵玉重複,閉上眼睛,感覺到李靖彌搭住了他的手。閉眼前他瞥見了,李靖彌在畫一個籠子,籠子的門是打開的,可裡頭一隻還沒畫上細節的雀鳥、卻斷了一邊的羽翼而出不去。
這樣的青春,痛極了。
他們都不敢回想、不敢回想往日受傷的過程,以為這樣就可以遺忘。可是傷痛毫無預警地重擊本該漸漸好轉的生活,他們一點辦法也沒有。
「李靖彌……可以吻你嗎?」
「我現在不想看到你那張臉。我一定會再揍你的。」
「那就別打開眼睛。」
沈陵玉自己張開眼,把右手移到李靖彌的下巴、從後方抬起那張臉。李靖彌把背往後靠、緊閉雙眼,沈陵玉便前傾身子貼住他的嘴唇。
「對不起。」
和白日相同的句子,涵義卻苦澀了許多。他身為「沈陵玉」,好像就只能這樣不斷道歉,誰叫他是傷害李靖彌的兇手……的親弟弟。
「晚上,你要回去嗎?」
「不。」
李靖彌吐出一個字,小幅度地搖頭。沈陵玉含糊地「嗯」了一聲,又看見攤在桌上的畫,不知怎麼地便眼眶發酸。
再度吻住李靖彌,只有嘴唇碰觸、卻緊緊貼著。沈陵玉控制不住那哽著喉嚨的情緒,有什麼液體滑過臉頰,便到了那人臉上。
李靖彌的身體顫了顫,卻忽然掙開了他的手。唇分開,他又回復了剛才盯著檯燈的姿勢。
「你為什麼哭了呢?」
「沒什麼……」
「別忘記了,都是你欠我的。」
這句話說得要人打從心底發涼,多麼怨毒的話啊。沈陵玉僵在那裡,半晌不能移動,像要辯解,最後卻只用發顫的聲音回了三個字……
「我知道。」
李靖彌毫無笑意地笑了一聲,接著便沉默。
2.
入夜之後,李靖彌留在沈陵玉家、早早便睡了。可疲倦的沈陵玉反而失了眠,輾轉到半夜還是闔不了眼。
他在爸媽的房間,卻睡不著,鑽出被子、起來開了燈。床頭擺著一個相框,照片裡是他們的全家福。他看了一眼,便伸手把相框倒下,有一張他不想看到的面孔,不經意瞥見,還是得不甘心地承認他們姊弟驚人地相似。
睡不著,於是便穿著室內拖鞋,躡手躡腳地走去隔壁房間。把走廊的燈打開,還不至於把李靖彌驚醒。藉著光、看那人兒縮在大床上,平穩地呼吸。
半夜便覺得冷氣太涼了,而李靖彌上半身整個暴露在被子外。沈陵玉上前、小心地幫他拉好被子,可睡著的李靖彌卻無知覺地又把被子拉開,沈陵玉這才作罷。
即使睡著了仍緊皺著眉頭,這便是他們疼痛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