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剛剛那扇門後面的人是誰,我知道現在站在陽台攀折植物的人是誰。
我知道我是誰!
「我調查事發現場,得知『HL爆炸案』是由犯人引爆身上炸彈造成傷亡,但犯人身上明明是可以遠端遙控的炸彈。」
「犯人把炸彈的遙控器……弄丟了?」
「對,沒錯。」
我會知道兇手遺失遙控器、兇手是以怎樣的方式引爆。是因為『HL爆炸案』的兇手就是我!
我接下來會打電話給『二十七歲的自己』,把手上的紙袋轉交給『十七歲的自己』,然後,設置炸彈在我身上。這是個該死的輪迴!去他媽的!所有的一切都在騙我!我才不會認輸!炸彈的遙控器也好、那封我寫的信也好,全部全部都不能存在!
我把遙控器拆得支離破碎、信件燒成灰燼。
「2015年的台灣,時空震盪開始!」
連續的時空穿越讓我渾身不對勁,想吐、噁心,眼前的東西變成好幾個。緩慢地從暗巷走出,我不能在這裡失去意識!
旁邊是學生時期入住的公寓,我很想笑,誰會知道痛苦的根源是自己?我從大衣取出空無一物的紙袋,隨便投入別人家的信箱。
……還沒完。
我搭上火車,到遠離我老家的縣市。
造成輪迴的物品全部被毀掉了,身為兇手的我身上沒有炸彈,沒有啟動的遙控器、該死的信件,地點也完全不同,一切都結束了!
我坐在商店街的長椅上,看著人潮洶湧。等待被改變的時空把我修正。
不經意的一瞥,退潮的情緒再度膨脹。
混在人群中,一位穿著大衣的男人,他的手上握著四方形的遙控器,他在笑。
我斷絕了過去的輪迴——
他在對誰笑?我順著他笑的方向看。
爸爸?媽媽?哥哥?弟弟?在餐廳的他們正有說有笑。不不!他們怎麼會在這裡?
——卻忽視了未來。
我大聲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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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空穿越很早就有了,而且不斷有人再修正歷史。其實二次世界大戰沒有這麼快結束,幸虧有派人回到過去。」
我們只能被動地降低一件事所帶來的傷害,但無法抹滅掉發生的事實。『HL爆炸案』注定會發生,我的家人逃不過死劫。
多年來的懊悔中,我唯一最親密的人,就是我自己,我不希望看到過去的我走上像我一樣悲慘的道路。
於是我成為了起點。
『我』會發覺這是輪迴,想要打破,『我』會收拾善後,來到與以往都不同的地方。這代表過去已經被改變了,雖然變動很小,但卻是截然不同。
我看了一眼家人們。家庭餐廳裡,爸爸笨拙地使用刀叉、媽媽對菜單優柔寡斷、哥哥拉住女服務生攀談、弟弟看著窗外發呆……我與他四目相望,奇蹟似的,弟弟居然揮起手來。
「呵……我愛你們。」我露齒而笑。
「你這傢伙!」
『我』大聲咆哮,死盯著我手中的遙控器,著魔似地朝我猛撲。
欸!再一次選擇的機會。『十七歲的我』,振作起來,勇敢去面對每一天!
我壓下按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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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L爆炸案』後,我陷入了難以脫困的泥沼。
感覺世界與自己斷了連結。
想要把所有東西都毀掉。
我曾經在一個晚上寫滿整本日記簿,裡頭滿滿都是沒發生過的事,接著內容開始出現對話,我像是精神分裂似地自問自答。我覺得我發瘋了,於是每天帶著刀到學校,等待著一個混亂的時機出手。
後來有天,因為高中的畢業典禮,我們班負責舞台布置所以留校,晚上大家都去聚餐,只剩下我。
我走出活動中心,其他地方沒有開燈,很黑。有人在朗讀,聲音很好聽,是女生,她毫無防備地坐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台階,兩隻腳打水似地踢著空氣。
我步上樓梯,經過她。
她的刺繡顏色是一年級的,蓄著男孩子氣的短髮……她沒有抬頭看我,只是專注在手中的講稿。
花崗岩製的幾階階梯上有積水,幾天前確實有下雨,可能是處於陰暗處或是打掃不用心的關係才沒有全乾。要是沒有注意到一定會滑倒吧?
我看著那位學妹的背影。
要是有件事擺在你眼前,而且輕鬆就能辦到,你為什麼不做?
我放輕步伐。
用力推,她那懸空的腳是沒有支撐的。
我彎下腰。
推的位置正確,她的頭或許會先著地。
我伸出手。
——這高度摔得死人嗎?
哈、哈哈哈哈!好笑!太好笑了!
為什麼我要把自己貶低成垃圾呢?因為家人都死了,所以我就要畫一條線規定不能走出去嗎?
他們不會希望看到我這樣的,我也不會希望。
伸出的手,碰到了學妹的肩膀。我對她說:「一年級的,怎麼會這麼晚還沒回家?」
她的頭微微傾斜,慢慢地回過頭,撥到耳後的頭髮落在下巴的線條,兩道眉毛揚起,好勝、不服輸的眼神毫無忌諱地與我對望,她抿了下嘴唇說道:「學長這樣的問法,很奇怪啊。」
「……什麼?」
她扯了下領口,好整以暇地說:「學長有聽到我在念講稿對吧?身為應屆畢業生的學長不知道有『在校生致詞』這樣的東西嗎?學長應該問『啊啊現在是晚飯時間了,學妹不先休息一下嗎』。這種問法不但能讓一個人感覺到世間的溫暖,更有可能搭訕到一位可愛的學妹。」
這傢伙還真敢講啊!
「好的,學長。你接下來要說什麼?」她的眼睛睜得老大。
「……現在差不多是晚飯時間了,學妹不先休息一下嗎?」
「不要。」她的頭轉回去,繼續盯著手上的講稿。
「……給個機會?」
「不給。」
「我請客喔?」
她的頭又轉回來。
我從來都不知道,與前一秒差點就死掉的人聊天是多麼開心。
「學長在想什麼偉大的事情嗎?」
學妹拆著飯糰的包裝,坐在比我還要下兩階的樓梯。
「只是突然想通了些什麼,覺得以前的自己真不堪。」
「哇,真是不幸到難以置信,怎麼會這麼悲慘啊!」學妹把飯糰舉到我眼前,抱怨道:「這包裝有夠難拆的。嗯?學長怎麼了?怎麼一副『這婊子是在幸災什麼樂禍』的可怕表情?」
剛剛怎麼沒有把她推下樓去啊?我深深對此感到後悔。
接過學妹的飯糰,用力把膠帶扯開,遞回去的同時隨口問了一句:「對了,學妹,我記得在校生致詞不是二年級的工作嗎?」
她咬了一口飯糰,就這樣一邊咀嚼一邊看著我。
這是動物星球的攝影師,在捕捉進食中的獅子畫面時,抬起頭的獅子張開血淋淋的嘴,彷彿在說:我很飽,但不介意多份甜點喔?
我的本能提醒我別再追問下去。
之後,直到吃完晚餐的同學們回來學校,我才得以逃離與肉食性動物互瞪的尷尬場面。雖然這場與學妹的邂逅讓我很不愉快,但不知怎麼的,感覺輕鬆了不少。
『HL爆炸案』也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地球仍然再轉、世界還是該死的糟糕——但我們還活著,還能去改變,那怕是微不足道。
話說我沒有問她的名字……幸好沒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