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種名為恨意的情緒。
浮現在了他的心裡。以一種難以抵抗、不知不覺、悄無聲息的速度與姿態,纏繞進了他的心臟,反對無效地讓他堅實品嚐到了何謂憎恨。
他恨。恨極了。恨極了那個曾經愛如自己的女人。
不只那女人,他還恨。恨極了不爭氣的母妃、恨極了偏心的父皇。明知母妃如何情深義重,然而為了所謂制衡,竟是依然擁著別的女人入懷。恨極那九個兄弟姊妹。
他千里迢迢地來到了這所謂的自由水都阿斯嘉特,就為了尋找那任性離家的妹妹,而至今無消無息,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
雖然從一個大城市裡面尋找一個人本來就並不容易,但他打從一開始就不必為她遠行,甚至可以因此高興少了一位競爭皇位的對手。
胡決壬不明白自己怎麼會那麼傻?擺著好好的東破國不要、扔著眷戀自己的母親不要,竟跑來這地方尋找這妹妹。
搞得自己好好的皇子如今竟是流落到了露宿街頭的地步,為了自己的生存而努力打拼,籌措資金與材料建造一間屬於自己的醫館。其實大可不必,只要回頭去東破國就好了。
說妹妹已經死了、說妹妹已經不在了、說很遺憾很抱歉他未能尋回他的妹妹,那就一切都沒事了。
那就能夠順利成章地待在宮殿內享受他皇子的生活,以著父皇對他的寵愛程度,只要他出口說想要這天下,父皇很有可能就會把這國家交給他。
胡決壬放下了手裡拿著的藥草,捏起了另外一隻翠綠的草葉,嘴角流露出了冷冷的笑容。
為了這個妹妹,他出外都使用了假名。胡決壬。隱藏了他萬千的思緒,在字裡行間透露出了他的心願。而他的名字是卯曦壬溯。整個東破國最尊貴的姓氏。
壬溯,因他排行老九,上有八個兄姊,下有一個么妹。以甲乙丙丁排序下來得了壬字,溯是父皇承載了無數的心願,希望他追本溯源、也希望他能夠如寬大的河川善待人民。
他知道父皇對他有多少期許,然而越是如此,他越是恨。因父親未曾希望他能夠逐鹿中原,反倒是將這樣的期許壓在了妹妹的身上。
哪一個兒子不希望得到自己父親的認同?每一個男性的心裡都有想要爭霸天下或是闖蕩一番事業的宏願,然而他卻是得到了父親希望他以寬厚仁德這樣溫和的期許。
他難道不夠善良寬容嗎?若他不夠寬容,他就會盡全力爭取父皇的注意力,與其他的皇子皇女爭得頭破血流,讓皇宮裡被鮮血所沾染。
但是他沒有,他為了保護母妃吞忍下了那些侮辱,甘願居於偏僻的冷宮之中,受盡了皇后的刁難與那群趨炎附勢奴才的欺凌。
他甘心嗎?他不甘心!
一直以來欺騙自己這是對母妃也對父皇最好的方式,為了不讓皇后將過多的注意力都投注在他們身上,怕勢單力薄的母妃會因此不敵那些不斷洶湧而來如浪潮拍打的暗襲,怕其他皇子皇女會聯合起來對付他。
因此他隱忍不發,他韜光養晦,將自己隱藏起來,假裝平凡、假裝沉迷於那些女孩子才會喜歡的歌舞音樂、詞曲詩賦,讓得那些兄弟姊妹相信了他是個與世無爭懦弱膽小的皇子。
就算父皇再怎麼喜愛他,也因為他是個不敢爭取的弱者而不會成為必須剷除掉的敵人。
而他的母妃卻為了這凡人的丈夫而甘心屈居於這宮殿之中,頂著一個嬪妃的名份,明明於他們而言那都只是滾滾紅塵中倏忽即逝的虛名。
難道愛真的讓凡夫俗子、動物花草、神仙妖物都如此不顧一切地投入嗎?他不能明白。不明白母妃甘願畢生居於冷宮的平淡,也不明白那些彎彎繞繞、情情愛愛。
對於他們來說,人類生命太短暫了,短暫到似乎一眨眼睡一覺、然後再醒來的時候已然滄海桑田。
然後母親總對他說:「多忍耐著點、忍著忍著就過了,放寬心、事情總會過去的。」
但是他年紀還太小了,他不能夠明白容忍到底能夠獲得些什麼?容忍那些欺凌只讓他嚐到了無止盡的痛苦而已。
胡決壬突然想起了以前。
覺得內心難過的時候,他就會躲在花園的池邊,盯著那些荷花與水中的倒映自說自話、淚流滿面。雖然母妃的懷抱無比溫暖,他卻很難感受到心安。母妃的焦慮不安從血脈相連的體溫傳遞了過來。
那個時候他還很年幼。年幼到只需要有人將他一把推入水中,就會因此死於非命。
水好冰、好冷、嗆得他鼻涕眼淚直流、眼前什麼都看不見、喉嚨疼痛梗塞、胸腔內的空氣逐漸減少、用盡力氣掙扎卻什麼都抓不到,只感覺到自己不斷地被拉下去。
下沉下沉再下沉,頭頂上的天空都被烏雲給籠罩,只剩下狹窄的圓點,只差一點點就要滅頂。
那時候,有一隻柔軟的小手抓住了他最後伸在水面上掙扎的手,將他給費力地拖上了岸。
他一上岸就開始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人生才剛剛開始就首次嚐到瀕臨死亡的滋味讓他恐懼到幾乎崩潰。
那個溫暖矮小的懷抱擁住了他,是稚嫩的女童嗓音,一遍一遍地說著:「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從中午哭泣到了下午接近傍晚總算停止了眼淚,對方身上的衣服都被抹了無數的水漬跟眼淚。
「為什麼這麼久都沒有人來啊!」女孩氣憤地拉著他的手跑去了父皇所在的正殿之上。
父皇讓他們趕緊更衣,然後才細細地聆聽事發經過,最後那個錯手將他給撞下池塘的奴才被拖出去處死,而女孩得到的褒獎,然後他才知道,那是他唯一的妹妹。
他知道那個奴才其實是替死鬼,他不是意外被撞入水池,他很清晰地感覺到一隻手掌貼上他的後心,用力將他推入水中。然而事情到了這裡已經被處理了一個段落,真相會被埋葬。
卯曦鹿逐,他最小的妹妹。只跟他相差一天出生的妹妹。
鹿逐變成了他的保護者,不論走到哪都會帶著他。明明他是哥哥,卻總是被她保護在身後。隨著年紀漸長也一點都沒有變。
鹿逐離家的時候,他是──喜聞樂見的。
胡決壬不恨了。他想起了佔據了他至今為止以來的生命歷程之中,對他最好的除了母妃、父皇、就是鹿逐。
是鹿逐庇佑了他的成長。朝夕相伴之下,他們的感情深厚而親暱。他愛她,以著手足之情深深地愛著她。
他不該恨的。他的本性本來就不是能夠長久累積冰冷恨意的人。內心裡如同藤蔓纏繞的恨意漸漸枯萎凋零,而愛從心臟的血液再次順著血管流動了全身。
愛,再次填滿了他的心臟,充盈了他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