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照片的故事
我大學的時候曾經參加過烏拉山的登山活動,在這群登山團裡面,有一個人讓我印象特別深刻。
要說他是怎樣特別……
那就是他的胸前總是掛著一條裝著細沙的瓶子項鍊,而且手上總是拿著一張照片。
在我們開始登山的時候,那位老伯總是會落下隊伍,有時候我們還因此必須停下來等著他;很明顯的,他的體力根本不適合登山。
後來負責帶隊的領隊要求我和另外一個經驗老道的教練在後面輔助他跟上隊伍,雖然我自己是百般不願,畢竟登山這個運動本來就是要考慮到自己的體能,只會拖後腿的人會讓興致都沒了。
我跟教練一起攙扶著他,協助他一步一步採上崎嶇的碎石路,因為他年紀也很大了,所以我們都很怕他滑倒。
大約到中午的時候,所有人停下了腳步準備吃午餐,我們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可以休息,這讓我很是感謝。因為我還要幫忙拉著一個人爬山,這已經超出我平常的體能極限了。
「小伙子,真是不好意思。」那位老伯開口說話了,這是他從山腳下開始到現在,講的第一句話;而我發現他的口音是外省腔。
「伯伯,你怎麼會想來登山?看你的樣子應該是第一次吧!第一次就來挑戰烏拉山不會太勉強嗎?」
我坐到了他旁邊,老實說我對他並沒有抱怨,只是覺得新手還是要按部就班來做會比較好。
「抱歉啊!因為我真的不懂這東西。」他露出歉意的笑容,然後把視線移到了自己手上的相片,哀傷地說:「況且,我想讓她看到這個山頂上最美的風景。」
我也把目光移到了照片上,那是張泛黃的黑白老照片,照片上頭有著一男一女的合照,穿西裝的男生在我這個現代人看來還算英俊;但是穿旗袍的女方卻長得不算貌美,而且臉上還有一塊難看的胎記。
「伯伯,能冒昧問一下嗎?照片上的人是誰啊?」這張照片倒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隨口問他。
「是我跟我老婆,不過上個月她過世了。」
「抱歉。」
老伯的笑容看起來有些哀戚,落寞的神情,讓我驚覺到自己踩了對方的地雷,我為此表達了歉意。
「沒關係啦,反正這也不是什麼不能講的事情,只是……」
「只是什麼?」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我忍不住問道。
他再看了一眼照片,然後摸著自己胸前的沙罐,然後語氣哽咽地說著:「只是我從來不曾為我老婆做過什麼;反而是我一直從她那邊得到救贖。」
我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
接著他看著我,把照片的給了我,然後說:「反正也是在休息,你就當作聽一個老人在發牢騷吧!」
我點了點頭,老伯就這樣說起了自己的故事……
※
年輕的時候,因為搭上政府的經濟改革,我在經營進出口貿易賺了不少錢,當時意氣風發得很。小伙子,我想你也聽過一句俗諺:「台灣錢淹腳目」,說的就是我那時候的情形。
但在此之前,我是因為老婆娘家的資助才有辦法這樣錢滾錢成功的。如果我沒有跟我老婆結婚,那我依舊只是個在他們布料行底下打雜的混小子。
我們並不是因為愛情而結婚──至少我不是。
是身為他們娘家唯一獨生女的她,單方面對我一見鍾情,而且還為此跟父母鬧翻以跟我私奔為要脅,逼他們同意這場的婚姻。
我並不愛她,但我也不想一輩子都當別人的長工過活,所以我也就順勢搭上了她的愛慕,而入她家的贅。
如果撇除了我老婆那張嚇人的臉外,其實在家務方面跟對我的態度上,倒也是個賢妻的形象,我並沒有什麼不滿。在晚上的時候,我只要閉著眼睛履行我該盡的義務就好,其他的都不成問題。
後來經濟起飛了、有錢了,我也因為這個樣子變成了多金的實業家;再加上我外表本來就不差,因此也受很多漂亮的單身女性青睞。
漸漸地,我自大了起來……
我開始覺得老婆那張佈滿胎記的醜陋面孔令我作嘔;甚至也為自己居然能跟這怪物履行夫妻義務長達五年而感到羞恥。
我回家的次數開始少了,流連酒店的次數變多了,起初我晚點回家的時候都會打一通電話回去報平安;但最後我索性也不打了。
每當醉醺醺回家的時候,家裡的燈光總是亮著的,桌上的飯菜也是被蚊帳罩著,並且放上了要我微波再吃的紙條。
但當時的我,卻覺得老婆的這些舉動讓我很反感;應該說,我整個人對於這場婚姻都感到厭煩、不舒服。
為什麼我不是出生在有錢人家;為什麼我得選擇跟醜陋的女人結婚,才有今天成功的機會?
一想到這,我就把桌上的飯菜用手全部掃在地上,碗盤的破碎聲吵醒了老婆。她披著一件單薄的披肩,關心地問我怎麼了。
後來岳父岳母也跑出來對著我破口大罵,說半夜發什麼神經之類的,然後開始批評我的身分跟態度之類的,但是最後還是老婆站在我這邊安撫著他們的情緒。
我把這些怒火跟悲憤吞了進去,我告訴我自己必須忍耐;現在還不能跟他們撕破了臉,我還需要他們的資助;要是失去這一切,過去所花的時間就沒意義了。
經過了兩年,因為老婆的肚子遲遲沒有消息,所以我們就到了醫院檢查,發現了老婆的子宮肌膜早就萎縮了;並且被醫生宣告終生不孕的事實。
她的父母知道這消息以後,像是發瘋一樣,直說那醫生一定在騙人。
後來他們每天神經兮兮、到處求神問卜的,只要別人說哪邊有什麼助孕仙丹之類的,就不惜花大錢去買來燉給他們的女兒吃
不到一年,他們兩個人都得到了憂鬱症跟精神耗弱,然後我向老婆提議看要不要送到安養機構照顧。
起初老婆還反對這件事情,但是我說了一句違心之論:不想讓她太累,而讓她同意這件事情。
我其實是為了讓自己耳根子能清淨;而且我終於從他們的束縛中解脫了,不必再被他們每日每夜用白眼看待;或是聽到他們的冷言冷語。
現在他們家中的一切都掌握在我手中,再也沒有任何人事物能奪走我現在的一切。
「要不然你娶個二房吧?」老婆後來這樣對我說,因為自己不能生;但是卻必須要維持血脈的緣故而跟我討論這件事。
我當然是見獵心喜,但我還是假惺惺地安慰她;說委屈她了,但是老婆卻只是笑著對著我說沒關係,因為她愛我。
我從來不懂愛是什麼;也對老婆這樣的無私貢獻無動於衷,對我來說,愛情只是個等價交換的籌碼,至少我就是因為這樣而成功的。
我的相親是老婆幫忙安排的,她媒婆那裡要到了不少待嫁閨女的照片,自己挑選著照片,還跟我討論哪家的女孩漂亮,有沒有我比較喜歡的;絲毫就像一個姐姐在幫弟弟挑選對象的模樣。
後來我跟一個漂亮的國小女老師結婚了,婚後的一年生下了一個男生,我老婆還為此煮了一桌飯菜來慶祝,甚至還對著二房道謝,說謝謝她能生下健康的孩子。
二房曾經私下跟我說,她不怎麼喜歡老婆,既然孩子生下來了,要不就趁這個機會搬離娘家之類的。
這個提議打動了我,因為我也不想再待在這個令我窒息的家了,每當我看到她那張醜陋的臉,都會想起自己過去低賤的人生而感到自我厭惡。
半年之後,我跟老婆說,因為公司必須遷到北部設廠,而且北部的教育也比較先進,所以打算跟二房一起搬過去,問她要不要一起去。
其實我很奸詐,因為在問這個問題的前提,我就已經算好她會因為要就近照顧岳父母而選擇留在這裡,而她的回答也如我所料。
於是至此之後,我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家了;除了偶爾老婆會跟我通電話、跟寫信以外,我們幾乎沒有再見過面了。
跟一個漂亮的女人結婚、有一個孩子、經濟也算不錯的幸福日子,才是我想過的美滿人生。沒有了老婆那個人生汙點,我的世界豁然開朗了起來。
幾年後,岳父母過世的葬禮上,我跟老婆才見了這幾年的第一次面,她老了很多,白髮蒼蒼的,但是臉上的胎記卻不會隨時間消散。
她看到了我跟二房走了過來,她笑著摸了摸我們已經讀了國小的孩子,直說我們現在看起來過得很幸福。對於我多年來的默默不過問,沒有提過半個字。
我想,她早就發覺到了吧?發覺到我是在躲著她,可是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她能這樣一臉淡然地看著這件事?
難道她所謂的愛,是可以大過這一切之上的事情嗎?我不清楚,但我知道自己的內心已經有了歉疚這個感情在慢慢萌芽。
回到了台北以後,我主動寫信給她,說這麼多年來沒有回去感到很抱歉;電話裡面也說總有一天會找個時間回去看他,只要公司的事務不忙的話……
老婆也只是笑著對我說不要勉強自己,自己這邊還有朋友可以聊天並不孤單,要我好好在台北努力,幫她照顧我跟二房的孩子。
她最後說:這個家的門,永遠都會為我而開。
我原本也打算找個時間回去,可是本質上還是抗拒著回到那個原生環境,我還是厭惡著那個曾經因為謀得成功;而必須屈就自己的低賤過往。
所以我,一直都沒有回去;但連絡卻不曾間斷。
轉眼間就這樣過了三十年,已經六十五歲的我,因為有糖尿病跟風濕病而被孩子們送到安養機構,但是那邊的環境卻糟糕到讓我覺得像在等死。
所以我對打電話向孩子抗議,要他們把我接回去照顧,但是換來的卻是他們的無視跟默默不問,彷彿巴不得我這個累贅趕快死掉好讓他們解脫。
那一瞬間,我才終於醒了。
過去的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呢?對岳父母是如此;對老婆更是如此。
或許這就是我的報應吧?我不禁這樣想,在老了以後卻沒有子女奉養,只能在這裡孤獨等死……
然後,我想起了老婆那句話。
於是我抱持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我還記得我撥打按鍵的手指在發抖,還因此打錯了不少次號碼。
在等待的嘟嘟聲期間,我已經預想到了她會用怎樣怨懟的話來罵我,又或者是抱怨;甚至也可能叫我不准回來這件事情。
「喂?哪位。」熟悉的聲音讓我泣不成聲,過去的人生我從來沒有給過她什麼,事到如今我又怎麼能再這樣依靠她的溫柔呢?
正當我決定要掛下電話的時候,她突然喊了我名字;正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她說:「發生了什麼事情嗎?不介意的話可以跟我說說。」
聽到這,我忍不住把自己現在的處境全部告訴了她;說的過程,她一直靜靜地聆聽著,不對任何的事情做評論。
等到我說完了以後,她只淡淡地對了我說一句話:「那你想回家了嗎?我們的家。」
我記得當時聽到這段話的時候,我整個人渾身顫抖,眼淚決堤了,這並不是在排斥著那過去人生的嫌惡反應,而是這麼多年以來,她依舊謹守著這段話;她依舊在盼望著我的回頭。
我這一次,是真的回到了那個家,回到了屏東那棟古老的三合大宅院。當我隻身一人踏進家門的時候,我發現我的老婆推著輪椅出來,她的兩隻腳已經截肢了,但是卻還是煮了一桌飯菜在等待我的到來。
我忍不住下跪認錯,我在那個時候才明白到,自己是多麼地可惡;竟然如此糟蹋我老婆這麼誠摯的愛。
雖然我現在依舊不愛我的老婆,但我相信我可以試著慢慢愛上她;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她臉上的胎記突然變得不那麼可怕了。
我輕輕親吻了她臉上的胎記,她還紅著臉笑打著我,說老夫老妻了還做這麼肉麻的事情,就算我不害臊;她都羞得想找個洞鑽。
我從來沒有對她盡過夫妻該做的事情,所以當她幾窗來的時候,我感到很慚愧,於是對她說了:「我不會離開了,我會一直在這陪著妳。」
她哭了,然後又笑了點點頭。我想,這麼多年了,她一定是在等我這句承諾。
但是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我們只維持了短短不到一年的夫妻生活,她就因為糖尿病引起的急性腎衰竭而去世了。
在這段日子以來,我不敢問她幸不幸福,因為我並沒有這樣問的資格。但我明白,只要我還活著一天,我就有責任把她的幸福繼續延續下去。
所以我把她一部分火化的骨灰裝在這瓶子上,讓我在生命最後的這段時間裡,能帶她跟我一起看看這廣闊的美麗世界。
小伙子,直到現在,我依舊不了解愛到底是什麼。愛的形式很多種,而我老婆的無私奉獻以及為我的著想,或許就是她表達愛的方式吧……
休息的時間已經過了,我們登山團準備繼續爬山的準備,聽完了老人的故事,我內心有股悸動遲遲無法散去。
或許可能是對老人年輕時的不負責任感到憤怒;也可能是為他的老婆感到不值;但不管怎麼說,對於老人想跟她一起看頂上風景的願望,我還是想讓它實現。
在接近下午五點的時候,我們剛好趕上了最美的時刻。
在山頂上,夕陽的餘暉將雲朵染紅;山頭呈現一片紫青色的斑塊,看起來像極了女孩衣裙花樣。所有的疲累,都因為這個美麗景色而有了回報,我們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能見證這一刻;這是我登山的理由。
老頭只是靜靜地坐在一塊大岩石上,對著照片喃喃自語著。我想他肯定是在對著他老婆訴說這道美麗景色的感動。
大學畢業以後,我從領隊那聽說,那位老伯在一個禮拜前過世了;在斷氣之前,他將自己所照的照片全部放在老婆的遺照旁邊。
或許,這就是他想表達贖罪的方式;然而我又忍不住猜想另一個可能性……但這終究是我的揣測,別人的故事我沒有多作評價的資格。
這就是,我遇到老伯所記錄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