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以為,我會在那一天死去。上帝讓我存活下來。我感謝祂的憐憫。否則我可能永遠見不到她。
我們離開厄泉柏村,剛喝飽吃足,弟兄們士氣高昂。不久之前,斥候稍來消息,斯圖卡那個敗類率領的愚蠢軍隊已經越過緒斐河。我們必須儘早趕到比特拉濃丘,那兒的位置對我們有利。儘管戰事即將爆發,沒有人感到畏懼。多虧納喀奇隊長的領導和訓練,使我們成為勇敢無比的戰士。拿在手中的刀槍發出野獸般的低吟,渴望穿透那些桑塔人的身體,庇護我們的國家。
行軍腳步整齊而澎湃。我們穿過層層樹林。納喀奇隊長騎著一匹有著黑鬃毛的栗馬,我走在他的正後方,因此能夠最接近地感受到他沉著而威武的氣勢。當時天氣晴朗。有些熱。血液幾乎都快沸騰。我注意到弟兄們全都掛著淺淺的微笑。自信的象徵。有的人甚至叼著菸,一派輕鬆哼起小調。彷彿我們即將前往的並非戰場,而是快樂的園地。這倒是不錯。在我們其中,大多人已經享受過那種刺入敵軍士兵的肚皮、親手保衛家園的快樂。我試著提醒納喀奇隊長,弟兄們似乎太有信心了,是否應該提昇一點緊張感。「你多慮了,史丹佛。我厭惡正規軍那一套。就用咱們的方式上陣吧。」納喀奇隊長對我一笑。
斥侯帶回好消息,敵軍趕不及登上比特拉濃丘。我們進入灌木叢,在這裡止步。納喀奇隊長派我前去偵查。我跟在斥侯身後。沒多久,我們便來到山丘坡頂。這裡不僅有灌木林提供隱身,還能清楚看見山丘底下的情況。桑塔人早就察覺我們的到來,在距離約八百碼遠的平坦草原上排列陣型,等著我們下去。敵軍人數不多,而且陣型鬆散,似乎被長途跋涉累壞了。我回去報告情況。納喀奇隊長擬定好簡單的計畫後,便帶領我們前進。
納喀奇隊長從腰間拔出劍。一見到信號,弟兄們紛紛衝至山丘下的低窪處。敵軍在這個時候開槍。當我們就定位,也用子彈向他們道午安。耳邊不斷傳來槍聲,四處儘是硝煙。我將少許枯枝擺在面前,透過縫隙開槍。我身邊有個傢伙中彈了,左耳處在流血,但還是繼續扣擊步槍扳機。對方開始後退。他們沒有掩蔽處,如同標靶一般容易瞄準。好幾個人倒在地上。我心想戰局可能會比想像中更快結束。
這時,身後傳來號角聲。這是進攻的信號。我們在步槍前端裝上刺刀。隨著一陣吶喊,我們衝出窪坑,邊開槍邊衝向那些穿藍軍裝的懦夫。幾發子彈從我身邊飛嘯而過,像是揮動樹枝的咻咻聲。那聲音激怒了我。所以當我一接近眼前那個倒楣的傢伙——即使可能不是他朝我開的槍——我隨即將刺刀連同怒氣插入他的胸口。他瞪大雙眼,一臉不可置信。我撥走他手上的步槍,將他踢倒在地,任憑他慢慢等死,便轉身尋找下一個目標。
我們開槍,刺殺,如此混亂當中,沒有一個人聽見山丘坡頂上的不祥號角聲。
好幾個弟兄突然倒地不起,我們才發現不對勁。身後的遠處傳出好幾聲槍響。我轉頭望去。斯圖卡就在那裡——山丘坡頂。騎在一匹有著黑鬃毛的栗馬上。強烈日光使我不得不瞇起雙眼,隱約看見他手上拎著一個圓形物,滴著水。一幫桑塔人從山丘頂坡衝下來。弟兄們呆楞在原地,甚至忘了做反應。
我很快就意識到,斯圖卡手上拿著什麼了。
02
大部分的經過我不清楚,因為在一陣混戰中,我的後腦被無預警地重擊。我昏了過去,於是我無法得知弟兄們是如何被屠殺殆盡的。以這個角度來說,我再幸運不過。我不僅活了下來,也錯過了血腥的扉頁。然而當我醒來,弟兄們的屍體橫躺在我的四周,見到這一幕,我的心被一波冷浪掩過。
我昏了多久?為什麼我還活著?雜草被染上鮮血,在陽光照射下幻變成一種奇妙的顏色。敵軍和弟兄們的屍體混在一起。刀槍到處散落。斯圖卡那幫人不見了。我首先回憶的是他拿在手上的東西。我走向山丘坡頂。納喀奇隊長應該就在那裡。腦袋沈重使我的腳步困難。我跨過一具具屍體。有的我不太認識,有的與我相當友好。奇怪的是我居然記不起他們的名字。我肯定作了一場惡夢。
半途,我注意到有個人將他的頭轉向我這兒。他眼裡的光幾乎消失了。我朝他而去,才剛扶起他,便在我的懷裡斷氣了。或許還有一些人存活下來。或者,他是最後一個。陽光依然炙熱。我以為太陽象徵的是希望,在我眼中,它卻猶如來自地獄的業火,焚毀我身上每一塊骨頭。
我感覺口渴,從一具屍體腰間取來一個馬皮水壺。總算重新登上比特拉濃丘。幸虧——我可能不該這麼想——只有納喀奇隊長被砍去腦袋,很快就被我找到了。他的尊榮已不再。半閉著眼,原本俊俏的臉龐呈現一種死死的白。不像是人臉。更像是石頭、泥土等等無生命的東西。我在大約十碼遠的地方找到他的身體。
接下來,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不能回村,桑塔人應該就快到那裡了。誰也救不了村民。我只希望桑塔人能夠保留一點憐憫心,放過那些老弱婦孺。納喀奇隊長待在我身旁,仰望天空。「隊長,現在該怎麼辦?」我希望他給我一點建議。他沒有回話。
氣溫開始下降。我在山丘腳下的低窪處擺放一些灌木來遮擋晚風。篝火的火光讓納喀奇隊長的臉色恢復一點生氣。我奪走敵軍士兵的衣物,折成枕頭和棉被。夜梟發出寂寥的叫聲。我閉上眼。死者們熟悉的笑聲迴盪在空曠的比特拉濃丘腳下。苟活的我擁抱他們的回憶入眠。
隔天一早,吃了一些乾糧和水,一個念頭使我開始行動。我將弟兄們的屍體一具具拖進窪坑。在桑塔人離開村子之前,我有的是時間。應該足夠埋葬所有人。過程中,我盡量讓情感消失,否則無法繼續。他們的血液早已流乾,隨著生命滲進土壤。我期望這裡能誕生一片美麗的花田。一朵朵綻放每個人的故事和曾經活著的證據。
下雨了。
我大幅喘氣,手腳即將不聽使喚。我將它視為一種好現象。因為它代表我還活著,還有能力埋葬自己的弟兄。溽濕的衣褲試圖拖累我。沁涼的雨水和那獨特的氣味使我發懶。要擺脫那些惱人的傢伙很困難,但我辦到了,繼續做我該完成的事。突然,一種悔恨讓我徹底崩潰。事實上,我是可以阻止這一切發生的。納喀奇隊長如此信任我,派遣我偵查敵情,我卻被目視的敵軍人數所矇騙,輕忽桑塔人埋伏在灌木叢的可能。我躺了下來,對著晦暗的天空流淚。直到眼睛乾涸為止。
我隱約聽見腳步聲。山丘坡頂上出現一個女人。只穿著衣服。她到處觀望,直到注意到我,便朝我跑來。我連站立起身迎接她的力氣也沒有。
「請問你有見到傑夫嗎?」她跪到我身邊。
「誰?」
「傑夫,我的丈夫。他跟隨你們去打仗。桑塔人來到村莊,說他們打贏了。我原本想在昨晚過來,卻被他們拉進房間,所以現在才到。請問你有見到傑夫嗎?」
我不認識什麼傑夫。我說。他可能是厄泉柏村的男人,為了保護村子而加入我們的軍隊。不過大概已經死了。我不想讓她傷心,所以僅僅對她表示,我可以幫忙尋找她的丈夫。女人露出微笑,一臉樂觀。我想她還沒搞清楚這裡的情況。
她沒穿裙子。所以當我走在她身後,不免被她那一對潔白的臀部深深吸引。我猜她被桑塔人放走之後,立刻從村子啟程而來,心急得忘記自己的裙子還留在桑塔人的房裡。多麼忠誠的妻子。我相信他們之間的愛情一定比任何事物都要偉大。草原上躺滿屍體,難以判斷誰是誰。我們在雨中來回走動,尋找她的戀人。過了很久,我們終於找到她那再也醒不過來的愛情。
我們是在兩名敵軍士兵的屍體下找到他的。傑夫很年輕,看起來不超過二十歲。他被子彈貫穿左胸而死。除了那個被雨水洗淨的傷口,其他部位都很完全,在我看來算是美麗的死相。女人來到丈夫身邊,扶起他的頭。「嘿,傑夫,醒醒。你還好嗎?」她撫摸著他的臉頰、嘴唇,不斷試著喚醒丈夫。
「他死了。」我說。
「你在說什麼?」
「他死了。妳的丈夫,傑夫。」
「天啊,先生,請別胡說八道。」她投來一個嘲笑。「親愛的,你聽,那個人說你死了。他怎麼能這麼說?好了,別睡了。現在下著雨呢。你肯定又冷又累。我會帶你回屋裡取暖。我已經買好今晚慶祝用的乳酪和牛肉了。我知道這要花不少錢,不過這是值得的。沒有什麼比活著更美好的事。你說對吧?」
我的鼻子開始發酸。彷彿有人掐著我的脖子,使我不停吞嚥唾液。
「他死了。」我一把從背後抱起女人,拖離那具叫傑夫的屍體。
「夠了!先生,別再——」
「他死了!」我忍不住咆嘯。「給我聽著,給我聽著!他死了!別再糾纏他,讓他去吧!」
她終於冷靜下來,不再掙扎。
「妳這麼做,會讓他更哀傷,更厭惡死去的自己。」
女人一動也不動。什麼表情也沒有。直視著前方。我不曉得她在看什麼、聽什麼。「傑夫?傑夫?」她輕聲地喃喃自語。我放開她。她轉過身來,背對死去的丈夫,朝某個方向走去。猶如幽靈一般的背影。她似乎失去所有,徬徨無助。她意識到自己將面臨一個未知的世界。雨珠從她的髮絲上顫落下來。走沒幾步,她倒了下去。側躺在濕黏的草地上。泥水沾上她的臉和紅髮。「傑夫?傑夫?」她凝視著一具失去手掌的敵軍屍體,眼神是那樣的空洞。
與其讓她如此痛苦地活下去——我隨手撿起地上一把劍。她並未注意到我的動作,以及即將到來的死亡,繼續沈溺在傑夫過去的身影裡。我相信這會讓她遺忘一切,擁有快樂。我反轉劍身,瞄準她的頸部。最好別太久。讓這女人的痛苦到此為止吧。
「傑夫?傑夫?」
然而,一股強烈的雷擊般的震撼使我停手。先前我根本沒發現,原來這女人是如此美麗。襯衫包裹著她那一對姣好的乳房。從腰、臀部至大腿的線條猶如等待交配的母蛇。真正讓我打消殺她的原因,來自她的表情——那是我見過最性感的表情。過往的幸福滋養哀傷,那濃厚的情感潛藏在臉龐的皮膚底下,成為一種什麼也沒有的表情。
我將劍插入她身旁的土裡。我抱起她,像是拖著一大袋柔軟的馬鈴薯泥,我將她帶進窪坑。她毫無抗拒。我們倒在弟兄們的屍體上——一張伴隨血腥味的大床。我撕開她的襯衫,舔舐、啃咬她的身體。「傑夫?傑夫?」這個女人只是唸著亡夫的名字,任憑我蹂躪,究竟是無意識或者默許,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佔有了她。雨越下越大。我的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灑濺在女人的肌膚上。感謝上帝,感謝納喀奇隊長,感謝弟兄們,感謝斯圖卡,感謝桑塔人,感謝雨。我捧住女人的臉,要她盯著我。妳瞧,眼前這個男人正在侵犯妳,而妳的丈夫屍體就在不遠處。「傑夫?傑夫?」她仍然無動於衷,於是讓我墜入瘋狂。
我要擁有妳。我必須擁有妳。別管什麼傑夫了。從今以後,妳就是我的。
03
桑塔人被國王軍殲滅之後,我在厄泉柏村住了下來。找了一份伐木的工作。生活漸漸安定。我們的房子位在林場附近。只要走上幾步,就能抵達一座美麗的湖泊。村民們相當崇敬我,因為我是那場不幸戰事唯一活下來的士兵。而且我代替他們的好鄰居——傑夫,照顧他那年輕貌美的遺孀。
珊蒂——她的名字是我從其他村民那兒得知的,因為她不再開口說話,除了反覆唸著「傑夫」這個字——她每天待在家裡。什麼也不做。除非我先將食物嚼軟再餵她,否則她不會吃東西。她彷彿回到最原始的狀態。但我不在意,反正我們過得很幸福。珊蒂流產了七次,這是沒辦法的。她根本不能使力。我第一次見到貝爾醫生在珊蒂的肚皮上動刀,我便學會那技術。後來都是由我親手取出孩子。我將這些可憐的小東西葬在後院。納喀奇隊長也在那兒。他喜歡小孩。既然他們無法成為我的孩子,索性就讓納喀奇隊長當他們的父親。
珊蒂的表情始終如一。我愛的就是這一點。我每夜摟著珊蒂赤裸而嬌豔的身體,同時誠心向上帝禱告,期望珊蒂的表情能夠永遠不變。她愛不愛我,或是仍愛著另一個男人,我並不介意。上帝同意我活下來,使我遇見她,並且永遠地佔有她,讓我成為世上最幸福的男人。已經足夠了。
「珊蒂。親愛的。」如同過往的每一夜,我用熱情親吻她。「請為我唸出那個名字吧。」
「傑夫?傑夫?」她輕聲唸了出來。那空虛的嗓音搔癢我的耳。
再一次地,我陷入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