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早餐,小茉便上樓將自己關進畫室。
她首先敞開窗戶。今天沒有刮風,這麼做並不影響作畫時的環境。接著她捲了一根來自南美洲或某個地方的菸草,點燃,就那麼放在書桌上。那是父親的友人送給他的禮物,小茉擅自拿了一袋。也不打算用嘴吸,那股味道使她作噁,但她喜歡菸草的香氣。作畫之前,她總會點一根,讓畫室盈滿緩慢飄動的白煙。小茉將所有工具放置在一旁的臺桌上,掀去畫架布。油彩調製完畢以後,她拾起畫刀,開始作畫。
黑蟲來了。
小茉將窗外的景色抹上畫布。翠綠的草原一路往遠方延伸,盡頭臨接天空。宛如溪水一般清澈的湛藍色。事實上,不只正在繪作的這幅畫。畫室的每個角落堆滿已完成的畫布,上面也有同樣的早晨天空。有的藍更深一點,有的淺一點。它們全遭到小茉的遺棄。如今,那些畫只不過是需要處理、卻礙於勞動心不足而隨意擱置的垃圾。反正總有一天會扔掉的。小茉經常這麼想。如果可以,她也想吩咐米歇爾先生處理掉那些畫。不過她知道,米歇爾先生肯定會將這件事告訴父母。為什麼作這麼多同樣的畫?她不希望被問到這個問題。
黑蟲爬行著。牠們有各種不同的大小,樣子倒是一致。像是被貓抓爛的毛線。牠們跟一般生物不同,絲毫不害怕小茉的存在,到處恣意爬行、蠕動。牠們在地板上、在牆壁上,或纏繞著電燈泡、從藏書的紙頁裡冒出頭。小茉將畫筆伸進油壺,不去理會在稀釋液裡游動的黑蟲——又或者假裝不在意。誰知道呢。
牠們只在小茉作畫時出現,當她從專注的狀態脫離時,黑蟲便失去蹤影。可能躲起來了,或者真的憑空消失也說不定。小茉根本不關心黑蟲的存在,儘管牠們的存在如此真實。反正牠們也不會打擾自己作畫。黑蟲一點也不重要。小茉一心只想著完成眼前的畫。
畫室很安靜。彷彿只剩下自己一個人。這樣很好。對小茉而言,這樣再好不過了。家裡的人都知道,若是敲門打擾會發生什麼後果。曾經有位新進女傭,忘了米歇爾提點的注意事項,在中午時敲了畫室的門。她想提醒小姐午餐時間到了。完全出自好意。不過這好意讓小茉因此發狂。她像是被火焰焚燒似地,痛苦嘶喊。眼淚和鼻水毀了她那張美麗的臉。房內的東西幾乎全被砸爛。小茉的手腳儘是碰撞的傷痕。直到米歇爾先生在小茉跳出窗外之前及時阻止她,抱在懷裡細細安撫,風波才就此停息。後來那位女傭被父母辭退。小茉也花了一段時間恢復原狀。
米歇爾先生年紀頗大。也許再過幾年就會離開人世。不過身體倒是很硬朗。老穿著一件粗糙的牛皮背心,黑長褲。蒼白的頭髮每天都梳得很整齊。小茉喜歡他的鬍鬚。摸起來像剛出生的刺蝟。自有記憶以來,米歇爾先生就在這裡作管家。工作勤奮,父母相當信賴他。小茉也是。米歇爾先生是小茉唯一可以信賴的人。如果沒有米歇爾先生,小茉將永遠孤單。
感覺累了,小茉放下畫刀。黑蟲在同一時間消失。她需要一點助力恢復注意力,於是她用手指沾了一點藍色油彩,抹在人中處。激烈的芬芳香氣直直鑽入小茉的鼻腔。她開始恍惚。不過她知道很快就會過去。她背靠牆面緩緩坐下,專注於控制自己的呼吸。就像父親抽昂貴雪茄那樣,一點一點珍惜地吸。油氣滲入她的胸腔,那部位彷彿充滿來自山林的靈氣,涼快而舒暢。小茉咯咯地笑了,音量不致於讓門外的人聽到。這是給自己聽的笑聲。
接著,她看到了回憶。鼻子下方的藍色油彩總會喚醒那一天的回憶。小茉必須仰賴藍色油彩才能想起它,並且再次記住它,否則她可能會不自覺地消滅它。她清楚地看見那一天的早晨。藍空高高地展開。吃完早餐,她出門,往城鎮的方向奔去。當時年紀還小,腿短短的,跑不快。卻彷彿可以跑到世界的盡頭。抵達城鎮之後,她走進一處巷口。她記得芭芭拉的家就在附近。只是印象不夠深,需要再探索。她到處尋找與朋友共同留下的記憶痕跡。城鎮不大,所以不必擔心迷路,總會找到的。
她確實找到了芭芭拉的家。卻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父親。她看見父親站在芭芭拉的家門口,正在跟芭芭拉的母親交談。小茉想知道父親為什麼認識芭芭拉的母親。她躲進轉角,露出半張臉窺探。小茉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然而沒辦法更靠近。不久之後,父親走進門口。這讓小茉有機會靠近門邊。她將耳朵貼在門板上。裡頭傳來不太清楚、但至少足以聽明白的說話聲。
「小茉好嗎?」說話的是芭芭拉的母親。
「很好。」父親說。「她最近迷上作畫。難道是芭芭拉影響的?」
「我想是的。」
「我不知道妳有沒有相同的想法,薇凡。」父親說。「她們是不是應該減少一點相處時間?」
「你明知道不可能。」芭芭拉的母親說。「我從未慫恿過芭芭拉。是芭芭拉主動找上小茉的。天曉得這種機會有多小。但她們就是看上彼此,成為朋友了。我們沒辦法改變這個事實。要是插手,反而會讓我們受到懷疑。」
「受到誰的懷疑?」父親發出輕蔑的笑聲。「小茉?或是芭芭拉?」
「任何人都有可能。只要一個人起疑,就有可能形成謠言。它將擴散出去,傳遍整個鎮。你可有辦法終生面對那些謠言?我是沒辦法的。小茉和芭芭拉也不可能承受得了。我愛她們,所以絕不希望她們受到傷害。請你讓現狀繼續維持下去。別再來找我了。」
過了一會兒,父親才開口:「我該走了。」
「傑克。」
先是腳步聲,再來是衣服的摩擦聲、親吻聲。
「請幫我送給小茉。原本要給芭芭拉的,不過織的時間太長,等到織好時,她已經穿不下了。給小茉穿應該很合身。就說是你買給她的禮物吧。」
「很漂亮。」
「請代替我告訴她,我愛她。」
父親的腳步聲越來越靠近,小茉趕緊躲進一間還未開張的菜鋪後頭。透過置物箱的空隙之間,她看見父親從芭芭拉的家門走出來,手裡抱著一件摺得整齊的新毛衣。直到父親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小茉從菜鋪後方現身,走過去,敲了敲門。芭芭拉的母親出來迎接。她露出驚訝的表情,又在一瞬間收回去。小茉注意到她的眼睛有些泛紅。「我要找芭芭拉。」小茉說。「她不在家。她去買東西。」小茉離開時,她發現那扇門還露出一小條縫隙,藏著與她相同的褐色眼珠。當她轉頭,門板被著急地闔上。
回家的路上,小茉望著天空。不停地望。她只能這麼做,否則心裡的某種沉重的東西將會拖住她的腳步,使她再也無法前進。那些事很複雜,卻又很簡單。小茉不想去理解,然而答案已經很明顯了。忘不掉,也騙不了自己。於是小茉一邊慢慢地走,一邊眺望整片天空。天空很美。藍得像是海洋。棉絮般的雲輕輕漂浮。此時此刻,天空是小茉唯一的慰藉。
後來,小茉墜入繪畫的世界。已經沒有什麼能夠接近她。她必須畫天空。直到它成為真實的藍。
黑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