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METRONOME：§
─Note Crotchet─
Measure 22──《共生》
間隔十八世紀洛可可式飯廳的奢華長桌兩側，我與對面兩位陌生人終於在多次嘗試下視線接軌。名義為父母的長輩們沒有現身，徒留兩國孩童各倨一方自理外交。用花雕銀湯匙慢條斯里舀起野菇濃湯，我觀察著對岸一切充滿未知數的異邦人。還在克雷莫納生活的時候，僅祖孫倆相處頗為輕鬆自由，然而昨日卻突然轉換至截然不同的環境……禮儀方面，自認還是得心應手，就是不大喜歡僕從守於身後待命，彷彿被監視似的。
「請問妳的名字？」稚嫩童聲劃破了寂靜，開口發言人是對岸的女外交官，柔順黑色卷髮向後梳妝成童話公主樣式，雪白荷葉滾邊點綴粉紅絲綢蓬裙，一雙可人明眸甜美夢幻。『果真是小千金。』內心讚許多少帶著嫉妒之意，尤其意會到曾經稱呼『媽媽』的女人，梅開二度後竟是如此優渥富裕，難怪她可以毫無顧忌拋棄過往。
「詩緹菈。」對眼後僅迅速點頭致意，調整星夜色雪紡紗洋裝我正襟危坐，發覺自己不敢正視對面的人兒。
「說話，抬頭。」冷不防介入另一童聲，與前者百八度兩極，語氣明顯冷漠許多。我斜視穩坐女孩身旁，方格呢領帶及淺藍襯衫整齊不紊，稍短眉毛及細微雙眸，予人尖銳難以親近的印象。
「……」那種命令語氣令人怏怏不悅，我估量男孩年齡大約九歲，卻依成人裝模作樣。
「唉呀哥哥真是的～」女孩甜軟語調勸說，又好似炫耀兄妹倆感情般撒嬌。「詩緹菈姊姊不要在意，他平常就這樣。」鉤進男孩手臂裡順勢依偎，女孩笑臉盈盈地滔滔敘述：「對了～人家是亞絲杜嘉，姊姊可以稱呼小嘉哦！吶，賓哥哥等會兒陪我玩～」
「隨妳。」男孩冷言冷語表態並甩開了女孩勾搭，他彷彿勃艮第紅酒的頭髮被水晶枝型吊燈照耀地晶瑩濃醇。
收回視線我瞅住對面境況，直覺原本對未來還殘存嚮往的藍圖正持續瓦解。一個性格乖戾，一個虛情假意，兩個都是惺惺作態。記憶裡已居住於天堂的爺爺提過，我還有個相差三歲的兄弟，曾經對此抱持希望，或許能從這座華麗牢獄中找回寄託，但我在男孩身上沒有循線任何熟悉感，唯一似乎可以證明和泛黃童年有連結的證據，居然是自己厭棄的紅頭髮。
無論是酒紅色還是栗紅色，同樣鮮艷的令人嫌惡。
爺爺葬禮結束後第二個星期四，管家跟侍女同我一如既往地守在門岱勒府邸，恭候兩位幼齡少爺小姐放學歸來。母親表示我剛搬離舊居，先休息兩個月適應新環境，對於學業不必操之過急。其實她有意計畫讓我熟悉府邸的全部情況，好充當她跟繼父旅居美國時，監視僕役跟回報狀況的貓眼。
雖然對這層利用感覺排斥，但想到這八週能很清閒地練習小提琴，又毋須立刻認識新同學──並非自身不能應付人際關係，只是覺得親近熟稔他人，對自己而言確實不容易──因此失去了抗議的打算。初臨的第一個星期，關於府邸內部我已經到處逛遍，繼父僱用一個管家跟四個侍女，工作勤奮的他們每年盛夏擁有兩個月回鄉休假。
管家隨身記事本中，光臨馬場的日期畫了圈表示今天午後行程。我認真聆聽他解釋，同時思索著母親如何嫁進豪門，一切夢幻宛若隨時會醒的美夢。或許對她來說，離開父親的確是正當選擇，沒有威脅沒有憂慮，有錢有權有勢有利……
面朝深紅鑲金的厚重窗簾，貴賓室四面牆壁充斥浸淫文藝復興感的掛畫，我完全耽溺小提琴練習，布拉姆斯第五號《匈牙利舞曲》，這系列舞曲技巧難度頗高，需要聚精會神。自從沒有接受班尼德欣神父教導後，我開始經常擔憂自己實力。已經是就讀中學的年紀，應該早些時候就學，我必須尋找新的指導者。班尼神父告假返回故鄉，從此杳無音訊。為什麼一點訊息都沒有捎來？跟爺爺的關係匪淺不是嗎？
「結尾前，錯了。」
「……？」儘管音量似乎不大，還是感覺有聽見什麼。於是停下演奏，狐疑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搜尋，很快我發現平常沉默是金，開口又言簡意賅的男孩，正杵在貴賓室大門邊靜悄悄觀看。
「剛剛是你說話？」
「第一段、結尾前、錯了。」
「啊……」
「I don’t know the professional glossary of music in Italian, and what I pointed is there are some incorrect pitches before ending of “the First Movement”.」〈我不懂義文的音樂專業術語，還有剛指出的是『第一樂章』結束前的音高有錯。〉
「……」英、英文？聽聞他口述似曾相識的語言，登時開啟舊時記憶儲藏櫃。曾經為了母親的書信而逼自己學英文，但距離可以流暢溝通的程度未臻成熟……不對，為何他的英文靈活流利，義文反倒隻字片語？
「I… … I… I…」I什麼I啊！！認真覺得當時沒嘗試多精進英文真是天大的錯誤！考慮停止繼續結巴，卻又不清楚等會兒應該怎麼問，我實在無地自容。未料竟是這種困窘的節骨眼上，聽見寡言男孩唇角溢出笑聲，抬頭我定睛端詳，原來他笑起來很可愛啊。
「Sorry, you’re so funny, Sis.」〈抱歉，妳太逗了，姊。〉
他停頓幾秒鐘才繼續說：「Me, Scorbine. You can call me Ben.」〈我，史考賓，妳可以叫我賓。〉
我想自己或許知道男孩在說什麼，雖然腦袋嗡嗡作響。大概是認為我眼神茫然，他隨手從口袋抽起人手必備的矩形機器，開啟英義雙語翻譯頁，很快顯示所有他欲傳達給我的訊息，最後不忘自己補了一句『Puoi chiamarmi Ben.』貼心地作為自介的義文解釋。
非常奇妙，突然覺得對方其實沒有想像中的難以親近，可能剛開始只是因為語言隔閡的關係？如此作想自己身為姊姊，更應該用功學好英文，努力跟弟弟搭建溝通橋樑。儘管還有很多無法解離的繩結，至少目前似乎看見了可以安定追求的事物。
♥ 自家引用：詩緹菈、史考賓、亞絲杜嘉
♥ 活動出自：《ZER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