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書摘紀錄 (一)

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 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就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舖的櫥窗裡找尋我們自己的 影子——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 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人都是孤獨的。
──張愛玲，〈燼餘錄〉

究竟誰是時裝的手創者，很難證明，因為中國人素不尊重版權，而且作者也不甚介意，既然抄襲是最隆重的讚美。
──張愛玲，〈更衣記〉

對於大多數的女人，「愛」的意思就是「被愛」。
男子喜歡愛女人，但有時候他也喜歡她愛他。
──張愛玲，〈談女人〉

文學史上素樸地歌詠人生的安穩的作品很少，倒是強調人生的飛揚的作品多，但好的作品，還是在於它是以人生的安穩做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的。沒有這底子，飛揚只能是浮沫，許多強而有力的作品只予人以興奮，不能予人啟示，就是失敗在不知道把握這底子。
鬥爭是動人的，因為它是強大的，而同時是酸楚的。鬥爭者失去了人生的和諧，尋求著新的和諧。倘使為鬥爭而鬥爭，便缺少回味，寫了出來也不能成為好的作品。
──張愛玲，《流言》

水從來不抗拒，水流動。
當你的手延伸向它，全然的感受到一種撫觸。
水不是一堵堅實的牆，它不會阻擋你，但水總去向它要去的地方，最終沒有任何一樣東西可以阻擋它。
水就是耐性，滴水可以穿石。
記住啊我的孩子：你有一半是水做的。
如果你無法通過障礙，那就繞過它吧，像水一樣。
──瑪格麗特‧愛特伍，《潘妮洛普》

「牆垣與籠牢的存在自有其道理。」克雷科說：「並不是要把我們擋在外面，而是要把那兩者關在裏面。人類在這兩種情況下都需要屏障。」
──瑪格麗特‧愛特伍，《末世男女》

在光明中你仍是孓然一身，沒什麼差別。
──瑪格麗特‧愛特伍，《末世男女》

寫小說只有一個原因，就是給予每個靈魂尊嚴，讓它們得以沐浴在陽光之下。故事的目的在於提醒世人，在於檢視體制，避免它馴化我們的靈魂、剝奪靈魂的意義。
我深信小說家的職責就是透過創作故事，關於生死、愛情、讓人感動落淚、恐懼顫抖或開懷大笑的故事，讓人們意識到每個靈魂的獨一無二和不可取代。
這就是我們為何日復一日，如此嚴肅編織小說的原因。
──村上春樹

在女神神學體系中，通往覺悟之路是一條個人化的道路。我們被期望相信自己的經驗、覺知與理解。治療者跟男性神學體系信仰者一樣，都非常重視祈禱和冥想，不過他們還知道有第三條通往靈性的道路：就是藉由直接的體驗所產生的知識。治療者不認為神因為人類偷吃生命樹上的果子(吃了那果子便有能力分辨善惡)而懲罰人類，相反的，他們相信，我們原本就該去尋求智慧，而且，我們的錯誤在於果子吃的不夠多！
在資訊時代，人們並不相信超出現實以外、不符合邏輯的事。雖然有宗教信仰──以及眾多的信奉者，但是，這些宗教的教義裡頭的精神本質，常常已經遺失殆盡，我們學到的真理是後人經過好幾手的詮釋，還對這些觀念加以分析與解剖，但是，我們並不會像耶穌一樣走進沙漠，在沙漠中待上四十天，或像佛陀一樣在菩提樹下打坐冥想。
這就好像我們花很多時間細讀千百本充滿複雜配方的食譜，並且沒完沒了地討論某些食物和飲食的營養價值，可是卻不能真正去吃每種食物。許多人失去對神聖的直接體驗......
──阿貝托‧維洛多博士，《印加巫師的智慧洞見》

當我們看著媒體上報導的故事時，看到的是我們自己。我們認同電影中的角色、小心保護自己公眾形象的名人、以及實境節目中的平凡人，他們的傳奇已經被電視專業人員加以編輯剪輯，他們知道該如何敘述故事，才能吸引我們或讓我們感到厭惡。我們並不想真的知道，那些搖滾巨星或電視演員，當風光不再時是憤怒痛苦的。我們希望他們像我們期望的那樣：當他們不再走紅，就會重新塑造自己，發現新目的，過著比以前更快樂的生活。
即使我們多半沒意識到這些重新包裝的神話，但我們已經上癮了。......
如果我們不丟棄這些舊的神話，並拒絕這些幾千年的老掉牙故事，那麼，我們癒療的旅程就不會有進展。我們要放下自己認為應該要成為的，那麼別人才能愛我們、接受我們。於是我們成為演員(actor)，而不是做出反應的人(reactor)，是神話的創造者，而不是神話的保存者。我們將神聖帶入每一刻，並使我們的經歷變成史詩。
當你認識到，每一個故事都是一個自我實現的預言時，你就能將人生變成一趟史詩般的旅程。你可用一種找回尊嚴與力量的方式來講你的故事，這是一種未曾有過的方式......這就是英雄的旅程。
──阿貝托‧維洛多，《印加巫師的智慧洞見》

無畏能讓我們超越暴力，是因為暴力是根植於恐懼之中──害怕被拒絕、被利用、被嘲笑、被傷害，要學習無畏，應練習用愛去接近人們和情境，這樣其他人就能放下他們的憂慮和暴力傾向。
在一個充滿強姦、謀殺和攻擊的世界，這看上去會像是一種膽怯的回應。當我們揮舞刀劍時，就會有一種控制和力量感。我們縱情其中，很投入扮演好好鬥與活躍的角色來改變世界，但我們忽視了暴力只會招致更多暴力這一事實。我們把戰爭視為一種解決方法，但我們施加在別人身上的暴力會讓對方更加心懷敵意。確實，我們也許可以讓他們服從，但如果不幫助他們放棄他們的憤怒或恐懼，那我們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下一場衝突埋下種子。
我們談論反對恐怖主義的戰爭、反對毒品的戰爭，以及對抗疾病的戰爭──很難想像，如果不向他們宣戰，我們能如何解決問題，但我們不得不承認，這些戰爭只是招致了更多的恐怖主義、更多的病毒和更多的疾病。在美國，這個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儘管發動了所謂的反對貧窮的戰爭，但每天仍有百分之二十的孩子在挨餓。因此，我們要如何才能以不宣戰的方式來處理這些問題？
──阿貝托‧維洛多，《印加巫師的智慧洞見》

其實我漏掉的，只是一個名詞，一個感情名詞，可以讓你在任何處境下，都能以好奇、專注的態度悠遊於短暫的生命旅程中。
──蘇珊娜‧塔瑪洛，《飛過星空的聲音》

有兩種學習方式：從外部學習和從內部學習。前者通常被以為是最好的，或者甚至是唯一的方式。因此人們常常是透過旅行、觀察、閱讀、上大學、聽課來進行學習──他們依賴那些發生在他們身外的事物學習。人是愚蠢的生物，所以必須學習。於是人就像貼金似地往自己身上粘貼知識，像蜜蜂似地收集知識，人們有了越來越多的知識，於是便能運用知識，對知識進行加工改造。但在內部裡，在那「愚蠢的」，需要學習的地方，卻沒有發生變化。
麥穗兒是透過從外部到內裡的吸收在學習的。
如果只是將知識往身上貼，在人的身上什麼也改變不了，或者只能在表面上改變人。從外部改變人，就像將一件衣服換成另外一件衣服那樣。而那種透過領會、吸收來學習的人，則會不斷發生變化，因為他會把學到的東西轉化為自己的素質。
──奧爾嘉‧朵卡萩，《太古和其他的時間》

米霞，像每個人一樣，一出生就分成了一些部份，不是完整的，而是分成一些小部份。她身上的一切各有各的功能──視、聽、理解、知覺、預感和接受的功能。米霞未來的全部生活就在於將這一切聯結成一個整體，然後任其分解、衰退。
她需要這麼一個人，這個人得能站立在她面前，成為她的一面鏡子，她可以作為一個整體在這面鏡子裡反照出來。
米霞最早的回憶是與這樣一幅景象聯繫在一起的，一個衣衫襤褸男人出現在通向磨坊的路上。她的父親步履蹣跚，搖搖晃晃地走著，他後來經常在夜裡依偎在媽媽的懷裡哭泣。因此米霞把他看成一個與自己同等的人。
從此她感到成年人和兒童在任何方面都沒有區別。這一點確實很重要。兒童或成年人──只是一種過渡狀態。米霞細心地觀察到，自己是怎樣在不斷地發生變化，她周圍的人也在怎樣地不斷發生變化，但她弄不清楚是朝什麼方向變，這些變化的目的又是什麼。她在一個硬紙盒裡保存著自己留下的紀念品，先是很小的米霞，後來是稍大一點的米霞用過的一些衣物──毛線織的嬰兒鞋，小小的帽子──那帽子似乎是縫給拳頭戴的，而不是給孩子的腦袋戴的，亞麻布的襯衣，第一條小小的連身裙。後來她經常將自己六歲的腳放在毛線織的小鞋子旁邊，她感受到時間吸引人的韻律。
打自父親歸來，米霞便開始睜眼看世界。在此之前，一切對於她都是模糊的，不清晰的。父親歸來之前，米霞不記得自己，彷彿自己壓根兒就不存在。她只記得一些單獨存在的事。那時磨子在她看來只是一個巨大的、與其他東西沒什麼兩樣的形體，沒有開頭，沒有結尾，沒有下邊和上邊。後來她便以另一種方式──用腦筋──來看磨子，磨子便有了意義和形式。她對待其他的事物也一樣。曾幾何時，米霞想到「河」的時候，它只意味著某種冷的和溫的東西。現在她看到，河從哪兒流來又流向哪哩，看到橋的前邊和後邊流的是同一條河，並且知道還有別的河......。剪刀，曾經是一種奇怪的、複雜的和難以使用的工具，媽媽變魔術似地用它剪東西。打自父親坐到桌邊之前，米霞看到的剪刀不過是由兩塊有著鋒利刀口的鐵片合成的簡單玩意兒罷了。她用兩根扁平的小木條做了個類似的東西。後來，有好長一段時間，她重新試著把東西看成先前看到的那種樣子，但是辦不到。父親改變了世界，他把世界永遠地改變了。
──奧爾嘉‧朵卡萩，《太古和其他的時間》

這種法西斯主義很快會到來，因為再也不必在人類身上曠日廢時運作；大家都已準備接納這種法西斯主義。民眾會為他喝采，是之前的法西斯主義未曾得到的喝采。新的法西斯主義戴著持久不斷的、為大眾娛樂的面具前來。三十年前(我會解釋)，我們就應該注意到這種矛盾，國家沒有制止這種愈來愈低(與極權)的娛樂，且同時宣稱自己會一如往常照顧自己國民的福祉。我們大家其實應該注意到(我會補充)，每天看電視三至四小時的人，不能說出他們的思想自由。
我會把國家比成一塊愈來愈硬的冰塊，雖然每晚新聞中見到它緩緩漂過我們身邊，我們卻再也無法觸摸，再也無法理解，再也無法鑑賞。我們會見到這塊稜角銳利的冰撞毀一切，自己亦不復原貌。我會要參加研習會的學員好好注意一下，每個新的法西斯主義會以刻意不去攻擊特定受害團體的新方式展開，而這種刻意行徑會在大眾娛樂的掩護下不知不覺落地生根，且同樣不知不覺實現。
現在這種娛樂法西斯主義已構成特定的階層(失業人士、無家可歸的人、不想工作的人、老人、殘障人士、受害者、久病纏身者)，經由聽來四海一家般的電視節目標示出來，然後再被溫和地清除。
冰塊法西斯主義未來的任務，只剩下在住民中招募愈來愈多的群眾，他們會對刻意行徑感到高興，對溫和的指控感到滿足。接著，這種法西斯主義的機制(無關的人自動標示出相關的人)再也無法取消。我會說，在一個一經實現的法西斯主義中，便再也無法修正運作順暢的區隔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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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懷疑自己是不是逐漸脫離現實了，說不定這種失落是個神秘莫測的過程。我想，和現實的關係，在於多數的人(像我)總是在瞎晃，一下坐在這，一下坐在那，和隨便哪個人交談，因而覺得每天都是如此，和昨天前天一樣，明天亦將重複。就算慢慢失去這種日復一日的感覺，也會受困其中，儘管他自己內心開始控訴這種莫名奇妙的矛盾。我們這樣說，在他的感覺中有一些扭曲之處和他自己任意留下的洞。
我自己就是一個出色的例子。因為小孩並未踢走躺在長凳上男子的一隻涼鞋，相反地，孩子們把一雙涼鞋乖乖送回長凳，然後才離開。為什麼我有時候會把自己真正看到的稍微作假？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擔心自己這種歪曲走樣，或如果自己在心理改變現實，是不是正常。但只要我以為自己在扭曲事實，那這些事實其實再平凡也不過，我是這樣希望。只有當我開始向別人表示自己的修正才是真的時，我才需要注意。
──威廉‧格納齊諾，《擁有太多愛情的男人》

我一直在說服自己，我是個沒什麼情感的人。因為事情一旦上了心，它就會緊緊抓住我。我幾乎不哭。我不是比那些淚眼婆娑的人更堅強，而是更懦弱。他們敢哭。人要是只剩下皮包骨，有情感是更勇敢的。而我卻寧可懦弱。這其間的差距很小，我只是盡力不讓眼淚掉下來。一旦有了某種感情，我就會把那個痛楚轉化為故事，讓它乾巴巴地了無鄉愁。比方說栗子的味道，這的確會勾起鄉愁。但念頭一轉，那就只是發出嶄新皮革氣味的帝國皇家栗子，祖父曾經跟我說過的。
他在普拉港當水手時，帆船「多瑙號」出航環遊世界之前，他剝了栗子吃。於是我的了無鄉愁就成了祖父所敘述的鄉愁，這樣我就能夠馴服此時此地的鄉愁。所以說當我有了某種情感，它就是一種氣味。就像栗子或水手這樣的字詞氣味。久而久之，每一種字詞氣味都會像齊特琴洛姆的豆子那樣麻木不仁。人要是不再哭泣，是會變成怪物的。如果我還不是的話，那麼讓我免於沉淪的東西其實不多，至多不過是這句話：我知道，你會再回來。
長久以來，我已經教會我的鄉愁不去流淚。現在我更想讓它成為無主的鄉愁。這樣一來，它再也看不到我在這裡的處境，也不會再過問老家的鄉親。那麼我腦中的家也不再有人，只剩下物件。然後我就可以把它們在痛楚上移來移去，就像輕移步履跳著小白鴿。物件可大可小，有些也許太沉重了，但它們會有個限度。
要是我真能做到這一點，我的鄉愁就不會再受到思念的感染。那麼我的鄉愁，頂多只是飢渴想念著我從前一度飽足過的地方。
──荷塔‧慕勒，《呼吸鞦韆》

各種幻景和儀式只是讓我像個洞，好讓力量穿透，抵達人的身上。如果我驕傲的認為那是我的功勞，這個洞就會關閉，力量將無從穿透。──黑麋鹿，《黑麋鹿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