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The Cleansing Bench
我認識這張長椅。
儘管不久前，透過咖啡店的玻璃落地窗，我才看到工人們慢條斯理地將它卸下馬車，並且固定在水岸邊上。它長的跟這條人行道上的所有長椅一樣。它們都是原本的法理斯廣場保存下來的舊公物；那平滑面處理過的橡木板與刻在它們上頭的花樣紋路，沐浴在冬末的綿綿細雨中，讓它灰沉沉的，看起來比實際上還要古老。
工人們早已離去了，我的視線仍停在它上頭，停留在它唯一與其他長椅不同之處──濕漉漉的椅面有一片不自然的區域，比周圍橡木飽和的顏色淺得多，就像是被煉金術士的漂白水澆過似的。那泛黃的色澤，出賣了原木的穩重，彷彿廉價的硬橡膠製品，被風與雨撕下尊貴的貼皮假面具。
但我不會這麼認為。它是真正的實心原木，而且我明白它為何如此。
❉ ❉ ❉
「小姐……」
我記得自己終於鼓起勇氣，走向大樹下的這張長椅的那一天，已經是我第四次見到她了。更早以前的事我記不太得，因為那都只是匆匆一瞥，見到她坐在同一張椅子上，面向她前方不遠處的大噴水池，發著呆。我不認識她，只知道她長到腰際的頭髮泛灰，身穿白花邊淑女襯衣和蕾絲紋的白底黑邊裙子，並且右手臂上綁著一條線，線的另一端牽著一顆淡藍色的氣球，一次又一次不曾更換。
在阿斯嘉特，這實在說不上是引人注目的打扮，大街上比她精緻的路人比比皆是。如果，這位少女的手中還捧著一本書，我想，旁人大概會認為她是個喜歡安靜獨處的女學生吧。我也是如此認為的，她不過是個出現在我上班路線上的陌生人而已。每每經過長椅，我不認為自己會再與她相遇，或者為她的消失感到婉惜。
直到第四次，我發現她躺下為止。
「您還好嗎？」
半晌，不見她有所反應。我皺起眉頭，從衣袋裡掏出懷錶，發現已經是晚飯時間了。少女側躺著，臉部朝內往椅背，看不見她的睡容。我站在原地等了十幾秒鐘，她仍是動也不動。我嘆了口氣，收回懷錶，在長椅另一邊的空位直接坐下，並且在內心數落自己的多管閒事。
也罷，宮殿文書室那些人一向不介意外勤的人外食，非常不介意。我哼了一聲翹起腳，眼盯街上熙攘的馬車行人，帽緣壓的低低的，思考如何讓自己不像個痴漢。
「噗」的一聲，那顆淡藍色的氣球飄過來，把臉上的單眼鏡片打落。一下子，我那嚴重的視差老毛病讓自己看不清法理斯廣場長什麼模樣。我陀下身，雙手在長椅各處摸索著，尋找鏡片。正尋不著的當兒，卻聽見身旁一幽幽的聲音說道：「先生，日安。再找什麼東西嗎？」
我轉頭往上看去。那個女孩……那個有著及腰灰色長髮、碧綠色雙眼的少女正端坐著，面無表情的面向我。我拿手揉揉眼，坐直身體，她什麼時候醒來，我完全沒有察覺。我只好假裝咳嗽，趕走那令人尷尬的尷尬。
「真是不好意思，小姐，我正在找……」
「這個嗎？」
我「咦」了一聲，不自禁的摸摸眼角。我的金色鏡框片，怎麼會出現在她手中？點點頭，接過鏡片謹慎的戴好，表現出自己所能想像最紳士的姿儀，給她其實是苦笑的微笑。
「你之前那支銀白色款式比較好看。」她淡淡說道。
是在指我的鏡片嗎？這麼說，以往走路經過這張長椅的時候，她其實都在默默地觀察行人嗎？包括我？我聳聳肩，又一次的扶正金鏡片，向她說明今天之所以不一樣，是因為我必須出席一場宮廷的博覽會。而那只銀白色的休閒鏡片戴出來，對貴族們來說，有損顏面。
然而，大略解釋禮儀的重要性之時，我一邊偷拿眼角觀察她的反應。她那雙碧綠色的眼瞳──我得承認，如此純粹的翡翠綠還是第一次見到──忠實地為她體現她的「毫不在意」。是的，她給我的感覺就是……毫不在意，就如她前幾次發呆的模樣一般。
又輕咳了一聲。
我試著轉移話題，順便也為自己製造更多偷看她的機會。灰色的髮絲色澤飽滿，雖沒有銀的亮麗，卻擁有純白的乾淨典雅。可我愈看，愈是覺得，她無甚血色的臉頰和蒼白的肌膚，似乎隱藏了別的東西。
「小姐，您的花邊裙如此搭配挺是好看，看似素雅，實則蘊含華麗氣息，我很欣賞。」才剛說完，我就感到後悔。一心想著誇她幾句，卻發現無話可用，就把平日在宮廷藝術藏館鑑定那一套給不小心說了出來，彷彿當她是尊作工精美的雕像似的。
但少女既不慍火，也不尷尬，她沒有皺眉，甚至對我的話沒有任何情緒反應，唯有一句「是嗎？」。真是無色無味的回應。
「是啊，呵呵……」我搔搔頭，感覺有點像是被人拒於門外。可我並不惱怒。該說今天的我時間太多了嗎？還是她的哪一部分開啟了我好奇的開關？啊，我明白了，怪不得我只是隨意看幾眼，腦海中就浮現千百個句子，能用以形容她觸不可及的美──
因為，四次見面以來，從沒看過她穿不同的衣服。依然白襯衣，依然黑蕾絲；看慣了的淡藍氣球，就像鄰居花園裡的牽牛花般睜眼就可見，而我習慣成自然。
怎麼會這樣？
「……亞茵只有這套衣服。」她突然說道。
而我愣在她旁邊。這是什麼意思？
我差點這麼問道，可我的眼神搶先一步出賣我自己。
「亞茵全部只有這一套衣服，當然要一直洗乾淨了。」她正眼看向我，說道。
「啊？」
就在我不知如何反應的時候，少女站起身來。她纖細的手掐起裙子一側，另一支手按在自己心窩──她好像輕聲念出某些詞彙，但我沒有聽懂。我看到一絲絲，像灰塵一樣的東西自她身上抖落，我也見到站起身後，她原本坐著的位置的長椅木板顏色有些許的不同。
但接著我沒功夫繼續觀察了。因為她正在離開。
「小姐，請等等。」我倉促的跟著站起來，金色單眼鏡又滑歪掉了，「您要回去了嗎？」
她停下腳步，回頭看我。
「亞茵餓了。」纖細的手來到她的腹部。
是嗎……
「小姐，」我遲疑地問道：「我們，會再見面嗎？」
少女的視線回到長椅上頭。好幾秒鐘，我才能隱約聽到她說出這個句子：
「會吧。」
少女離開了，而我的心被分成兩半。
一半猶自沉浸在被這平淡少女丟出的震撼彈炸出的餘韻之中，另一半則是嘲笑自己，那個能言善道，處之泰然的我自己，竟像個初嘗戀愛滋味的青澀少年一樣，不知所措，又無可自拔。
她好像叫做亞茵。我低頭，細細觀看長椅，發現她坐過的位置木板顏色淺的不自然，像是塗上了漂白水，被人偷走了原木的色澤。
當然要一直洗乾淨……嗎？
（續）
－ 續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