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眼鏡戴上的一刻,“閃光”吞沒了亞伯所見的“現象”。
迎著窗向著陽,一掃黑暗裏側的陰鬱。
這間出租公寓的女主人和藹的笑著,一只手搓揉著女性的長髮,像是逗弄著寵物,越是胡鬧越是招來對方不服氣的反擊。
這都是那個人生前的剪影,在這匯聚成一點的迷霧之中,戴上透視“迷霧”的眼鏡的亞伯警探,看著真實在眼前一一的浮現面前,一一個滑落指尖。
女主人的歡笑、愁眉與渴望,都匯聚在這間公寓中的一偶,這是她短暫停留的位置,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留下她真實的殘象。
除了阻隔在另一個世界外的迷霧中的“現象”,亞伯每當戴上這副眼鏡,身體的冷顫與思緒的惶恐也如洪流般淹沒他的感知,思緒中出現的不僅僅是恐懼,伴隨著好奇、驚訝與永不停止追求真相的疑惑感。
至少這不是他所熟知的常識,所能解釋的現象。
有一天是否他能見到這副眼鏡的前主人呢?種種的疑問不該是放在此時此地,因為他已經試過了,這不會是該來的終點。
他曾試過利用自己的管道,問過許多傳聞擁有特異能力者,關於這副眼鏡的種種疑問,不過最終問題還是會繞回他自己身上。
似乎就目前而言,這項謎題的答案還不允許他伸手探觸。
回到眼前該專注的問題,回到身為一個常人應該逃避的現實。一個被現代社會所阻隔的現象,殺戮,因此接觸他們的人擁有了一股特權,也被迫戴上那一層不會放過他們的“恐懼”。
太多的鮮血、扭曲的憎惡、溢滿的仇恨,那些動機逼迫著一個常人做出他的“原始本能”。但究竟又是為了什麼?
眼鏡前的景象,從朝陽之處平淡的順移到了黃昏的間隙。在那裏,窗台前的兩人身影拉長、擴張,憤怒與不解散播在他們的肢體與意識上,高大的人用力的揮手一擊,那聽不見的聲音響入亞伯的耳中,那是極悲與憤慨的怒吼,聚焦在血肉與骨頭撞擊的傷口上。
男子打了女子一巴掌,時間瞬間凝結在此。
亞伯突然間彷彿被一股力量推動,被逼著要向前注視著那不再逝去的瞬間,如照片一般,如凝結的恨意與哀愁。
是啊!一段感情的破裂,沒有帶來結束而是喚起了瘋狂。
光線消失於窗台外,那些過往的溫度漸漸的散失,夜晚臨近而催生未知的魔鬼。
魔鬼正在喃喃自語著……
『……我們,並不適合,對吧?』
『……是誰說的!是……,是嗎?那個賤人又對你說了些甚麼!』
『……你不是這樣的人……』
『……我就是這樣的人!』
『……這不是關於未來的問題,這一切都是現在的問題!你看到現在的問題了嗎?』
『……不!不!不!是你在胡說。都是你的錯,是你要的太多了!』
『……我從沒這樣說過!』
『……不,你有的。賤人!』
『……我曾經愛上過,那位我所以為的那個人。』
『……你只不過是我生命中的污點!』
彷彿急速的墜落,冷風從那窗台碎裂的洞口中衝入,那急速失去的溫度,那不斷拉長的黑影,那嬉笑、扭曲、怒罵的臉孔散出的光,照印在一張飽受恐懼摧殘的臉龐。那小小的臉龐不再笑了。
太清楚了。每當這些碎裂、沾染汙穢的事物鏡片重壓在此刻,亞伯則只能屏息以待,等待著那即將出現的悲劇,再度的迴盪在這幽閉的舞台上。
男性粗曠的臉龐,手持著利刃鬼祟的潛伏在黑影之中。他做好的準備,準備用最激烈的手段毀滅那個企圖毀滅他的敵人。
那清晰的意識找到了屬於他存在的意義,那些痛苦的呼喚終於遠離了他的腦海,那些聲響不再催促著他,因為這便成了他的企圖,野心與目的。因為他如此渴求著。
混沌的影子重現了原本該現行的景象,那最初伸出溫暖的手觸摸女主人秀髮的男子,從慈愛的眼神蛻變成無情的屠夫。
不對,那眼中有著情感,有著極慾的思緒,有如滾滾洪流的怒濤之響,最後化為清脆且單一的聲音。
『殺死她!』
那聲音想必在他的腦海中迴盪不止千遍、萬遍。
亞伯做過的犯罪模擬,甚至這只是常人都會有過的思緒,衝突與破壞的瘋狂,隨著規範而壓抑,隨著記憶的瓦解而徹底潰堤。
沒有紀律的手,持著刀順著瘋狂以及罪惡,找到了最原始的出口。
那聲音彷彿像鬼魅般纏繞在亞伯身旁,因為他知道他正在看著一條生命逐漸消逝。身為刑警,身為守護者,身為一名保護弱小者的正義之士,沒有比眼前,近在咫尺卻無法阻止的悲劇,掀起他內心的萬濤怒海。
凝結的空氣與溫度,忽然間有了一股細微的冰點竄上亞伯的背頸。他意識到這齣悲劇的主角回來了。
回過頭,在現世與狹間交疊的現象內,一個鬼影以其不動聲色的行徑漂至於此。最後緩緩的貼近,那一個正在追殺女主人,從客廳一路手持血刃,漫步走上通道,那個惡魔的背後。
交疊,從門口漂入的意識之鬼迴盪到他所陶醉的那個片刻。亞伯心知那一位自以為逃於法網外的兇手,正躲在某道陰影下,細膩的品味著自己所犯下那可口的邪惡之事。因為這全是他所渴求的。
兇手的愛與恨,盛如風暴,醉心於刻骨的強慾之下。
亞伯自覺他已經掌握了夠多的線索,掌握了那場兇手與被害者之間秘密的遊戲,那一直存在卻又被視為不存在的第三者,真相。
凶殺案總是如此化為詭辯的遊戲,那總是因為故事只能有活著的那一方述說,然而邪圖者總是以他的腦內聚場,刻劃他所想要的故事。
所以刑警就得一一的戳破謊言,擊潰那不堪檢視的汙點,洗刷過那充滿慾望與恨意的染痕,將最後那一層不堪入目的真相,從墓地中挖掘出來。
如此一來,亞伯戲謔的笑著自己,那強逼著自己目睹新挖的墓穴,將一句活生生的軀體與靈魂,扔入冰凍的黑暗當中。
所以他必須有所作為才是。看著這被上天推演的劇場,亞伯踏出他凍僵的雙腳,走到了受害者喪命的陳屍處。
兩個時空的交疊,員警辦事的呼叫聲與兇手揮舞著刀刃所產生的劃空聲彼此間不停交錯。
亞伯沉重的嘆了口氣,先拿下了金絲邊眼鏡以現世的眼目睹埋上的墓碑。以其最為誠摯的哀意,看著鑑識組所劃下那道白線,移去的軀體以她逝去溫度的方式所展開肢體的照印,並且留下令人膽顫心驚的斑斑血跡。刻劃在那冰冷的地板上,是那罪行最原始的刻痕。
再度帶上眼鏡,罪人獨樂的時刻仍正在進行中。
亞伯繞過這場獨戲,走向一旁掛於通道的鏡子,伸手輕輕的敲打的鏡面。那副鏡子想必是女主人在每日出門前,在通道上要做最後梳理打扮用的半身鏡,也不知這面鏡子已經印照過多少次,那名男子的身影。
從那帶著溫柔笑意的臉龐,到那充斥怒意的臉龐,以及那冰冷外表而藏於內心下怒火的臉龐,這種種的一切被記錄下來,在狹間之中,在那不會逝去的永恆之中。
對了,那聲音漸漸的變成了一種惱人的聲響。在“現世”的人卻無人發覺,那訊息正是亞伯凝視著鏡中的那個魔鬼,所做出的通牒。
慢慢的,惡魔動手的血刃開始產生不自覺的延緩與停滯,它正感覺到被干擾而顯現它的困惑以及不解,那應當不被干涉的狹間內,那應當被永埋在恆定之中的真實,出現了對抗般的龜裂。
那惡魔抬起的頭,受到了呼喚,受到了那一直干擾它陶醉的聲響所困擾,它無法饒恕那樣的罪行。所以它起身,拉著那不想放手的軀體,自逕的走到了審判台前。
這惡魔沒有理會亞伯,因為亞伯在這裏也只是影子般的存在,在狹間的永恆之外。
然而惡魔無法忽視他所見到的樣子,一名男子慘笑著,臉上噴濺上鮮血,陶醉的神情一下子迷離了起來,忽然之間他放聲哀號,痛苦流淚,扔下了手中的血刃,扔下了他所渴望的幻想。即便那已成為了事實。
因為他見識了自己的罪刑,用著這面鏡子,用著這永恆的時刻所回盼入他眼眸中的一切,聲音與溫度從那鏡子中爆發而出,全是因為這一人用拳頭擊碎了他以為冰冷的狹間之影。
他那哀嚎的聲響聽了令亞伯於心不忍。這都是衝動與不解所鑄下的過錯,一旦窺視了那潛藏於內心的邪惡魅影,惡魔就如鬼魅般纏身而繞,內心裂口越大的人越容易被趁虛而入,以此惡魔的口語令他犯下他腦海中令他痛苦不堪,但是甜美垂涎的罪惡。
所以人沒錯嗎?都是內心的惡魔的錯嗎?
正如狹間並不存在,正如人在現實之外的幻想皆為空談,正如人只能活在當下,正如人只能以虛無體會無垠之界。這一切皆其然也不其所然。
罪是人所犯下的,這就是真實。
亞伯親手摘下了眼鏡,這個夜晚深了,但是他相信正義終將伸張,就算這只是空談,就算只剩他一人獨自前行,他仍渴望此信念指引著他。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