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紙。
「熊敏如。」
印刷墨水在上頭嵌著標準規格的黑字。
「林玄堂。」
張張上頭都有著石墨筆芯在上頭書寫風格迥異的字體。
「陳立宏。」
以及最後批改在那字體上頭的紅墨水筆跡,右上有著對他們來說最為重要的數字。
「藍采茹。」
「有!」掩不住興奮的聲音。
那張右上角有著三位數字的考卷,就這麼從講台前喊著名字的老師交到了她手中。
「這次也考的很棒,大家要多多向采茹學習。」如此說著。
藍采茹回到座位,小心翼翼地對折考卷,放入背包中。
對她來說,一百分並不只是一百分而已。
還有更多更多──象徵著希望的東西。
嬌小的身軀不得不仰起頭來確認病房上的號碼,一間一間的尋找著。
「嗯,就是這間了。」采茹站在門前,轉開了門把。
躺在床上的女人目光從電視上轉到她身上,露出了勉強擠出的笑容。
「媽媽!我又考了一百分唷,妳看!」采茹興奮地從背包中拿出了一百分的考卷。
「采茹好厲害,比以前的媽媽聰明多了呢。」
「因為人家一直很努力唷!」采茹將一百分的考卷放入一個裝滿了考卷的活頁夾冊子中:「爸爸說只要集滿三百張滿分考卷,媽媽就會因為很開心而變健康了,我想要跟媽媽一起去逛街、去迪士尼樂園、還有好多好多地方!然後長大後賺很多很多錢,幫媽媽蓋一棟超──級高的大樓住!就不用一直住在這裡了!」
女人摸著采茹的頭,蒼白的臉上努力的擠褪病痛造成的憂愁,眼角閃爍著淡淡淚光的露出真切的笑容,摸了摸采茹的頭:「嗯,媽媽也會跟采茹一樣努力,努力的把身體照顧好,以後一定可以一起出去玩的唷。」
「嗯!」
白紙。
印刷墨水在上頭嵌著標準規格的黑字。
上頭有著石墨筆芯在上頭書寫公整的字體。
最後批改在那字體上頭的紅墨水筆跡,右上角有著對采茹來說最為重要的數字。
那張有著三位數分數的考卷,對采茹來說意義非凡。
直到她不得不去明白,善意的謊言其真諦所在。
**
從這個醫院轉到那個醫院,從多人病房到單人病房,接著再轉到特別照護病房,最後來到了只能隔著窗戶看著母親的病房。
每一次更換病房,便得抬起頭好好確認房上的數字,尋找著母親的所在。
從小到大,她一路尋找著。
國中基測結束那年,她拿著分發進入當地最高學府的信,雀躍地走向已經開始熟悉了位置的病房,透過門上的窗戶想確認母親是否醒著,若仍在熟睡的話,采茹會到病童病房與志工們一起照顧病童,直到母親醒來為止。
但是當她的視線望進那間病房內時。
卻只見到父親坐在病床上,掩著臉,身旁是一包又一包的行李。
沒有。
沒有母親的身影。
充滿善意的,謊言。
孩子努力的不去思考謊言中的合理性。
他們的世界處在與眾不同的神奇角度,每一片飄落的枯葉都可以是風之妖精當做飛翔傘的工具,每一盛開的花朵都是大地妖精新遷的小屋。
但是,現實卻不斷的打破幻想,隨著時間沖刷他們身上每一分未褪去的童稚。
然後去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被教育著、耳熟能詳的童話、故事、謊言有多麼愚蠢。
一語不發。
父女在只是這麼在病房內相擁而泣。
啊啊,那善意的謊言,華麗的碎了一地。
僅是隔著一道薄殼,自欺欺人的相信如此。
「搞不好我若是相信的話,真的會有奇蹟發生呢。」
「誰也不能肯定一定不會真的有神奇的事情發生吧?」
所以深信著。
所以肯定著。
最後一分童稚,卻在映入眼中的畫面,無須多語的被沖刷而去。
「生命不可能從謊言中開出燦爛的鮮花。」——海涅
***
有人在絕境中反彈崛起,亦有人從此一蹶不振。
一頭藍色的波浪長髮,臉上抹著濃妝的女孩與一眾穿著同樣制服的女學生們,包圍著另一名同校的女學生。
吐出難聞的菸霧,藍髮的女孩走近被女學生包圍的可憐蟲,蹲了下去。
「妳不覺得,就這麼一點錢都交不出來,很可恥嗎?有錢吃飯卻沒錢貢給妳親切的學姐們,非要受點皮肉之苦,妳不覺得妳很笨嗎?」藍髮的女孩示意旁邊的女學生按緊了可憐蟲,接著拿起菸頭湊近了她的臉:「還是妳覺得在妳的臉上烙上個印記,妳的記性會比較好一些?」
「妳、妳……我昨天才給過了,怎麼可能每天都有……」
「學姐們有需要的時候,學妹就要充滿感謝的雙手貢上啊!這點倫理道德都不懂喔?」藍髮女孩開始搜著可憐蟲的身,接著從她的書包中拿出了錢包,把鈔票全部取走後甩在她的臉上:「下次要乖一點嘛!不要每次都讓學姐這麼辛苦啊!這次就不要這麼計較弄花妳的臉好了。」
藍髮女打了個響指:「就像平常一樣,基本的教訓一下就好了。」
拉扯著頭髮、撕扯著衣服、不時補上幾腳腳印在對方身上。
藍髮的少女繼續抽著菸,枯槁無神的眼中映著可憐蟲的模樣。
她感覺不到活著的實感。
戲如人生、人生如戲,甚麼時候戲終誰也不知道。
不需要善意的謊言、不需要虛假的關懷,她只在乎當下。
未來什麼的吃屎去吧!抱持著不切實際的幻想什麼的吃屎去吧!
只要當下能得到快樂能得到快感,未來什麼的都無所謂呀。
「藍采茹妳這O人──」被毆打的可憐蟲怒罵著。
藍髮女孩聞畢卻露出了笑容。
啊啊,是呀,看著別人痛苦而向自己咆哮的模樣,總算稍微感覺到一點自己活著的實感了呢。
以那人悽慘的模樣做為背景,按下手機的快門,比出了勝利的姿勢,上傳到社群網站中,接著闔下了手機走出巷子,向那群姐妹道別,坐上了等在外頭一眾男人的機車,呼嘯而去。
高速地蛇行逆行飆馳。
在夜空中咆哮著的引擎聲。
若是雙手放開的話就將不知道墜往何處的強風拍打著身軀。
心臟都快要蹦跳出來的速度。
這樣就感受到自己活著的實感了嗎?
往自己的手臂注上一針。
桌上的白色粉末用吸管吸入鼻腔中。
幾粒不知名的怪異藥丸投入了啤酒中。
虛實實虛,感覺四肢百骸灌注了無以言喻的力量,世上沒有任何自己辦不到的事。
這樣就感受到自己活著的實感了嗎?
塗抹著口紅的唇貼上另一個唇。
漫漫長夜中難以入眠的揮霍著時間。
放縱自己的身體捨棄一切的道德。
純粹的獸,享受著道德以外得到的一切快樂。
這樣就能感受到自己活著的實感了嗎?
那樣就能感受到自己活著的實感了嗎?
我活著嗎?
我真的存在著嗎?
多麼害怕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那個善意的謊言一樣。
即使努力的想要達成,卻被無情的打了一巴掌。
短視的享受著此刻的一切快樂,卻每每在那快感褪去之後。
空虛至極。
大汗過後,獨自縮在房內陰暗角落的一隅,任由夜晚的寒冷空氣吻上自己赤裸的身軀,因藥物與酒精劇痛不已的頭,趴下身軀在褲子的口袋中尋找著自己的手機。
打開了手機,冷冷的光芒照在自己的面孔上。
得到了幾個讚?有多少個人留言?
這樣就能感受到自己活著的實感了嗎?
不能。
無法。
感覺不到。
哪裡都感覺不到。
活著的實感是甚麼?
存在的意義是甚麼?
不管到哪裡狂歡多少次,擁著自己的身軀,纏綿過多少個夜晚,身邊擁有一群狐群狗黨的朋友,留下的依舊只有空虛。
自己的身體就好像枯槁的老樹。
一碰就會化為灰燼的空洞。
黑色的眼眸中早已看不見任何希望。
從皮夾中取出鋒利的美工刀,輕劃過早已滿是傷疤的手腕。
殷紅的血珠從那條細線中滾滾冒出。
每次。
每一次。
越是接近死亡,便越感覺的到,活著與死去之間的差別。
「媽媽,妳也有這種感覺嗎?」自言自語。
那麼,就讓這副身軀,去用死亡感受活著的實感吧?
哪裡都找不到答案的少女,選擇了最極端的方式。
「噓,不會痛的。」欺騙自己的,善意的謊言。
狂風呼嘯。
她閉上了眼。
縱身躍下。
咚──
迸裂開來的紅色花朵,在柏油路上蔓延開來。
鼻腔中噴湧出的鮮血,五臟六腑受到劇烈撞擊而難以呼吸。
好痛。
這就是活著的實感。
好痛。
真的好痛。
媽媽躺在病床上,多少年沒有再見過外頭的一草一木。
「采茹真好,要代替媽媽多看看外頭的世界喔。」
接著連自己進食都沒辦法,四肢僵硬到動彈不到,連呼吸都得仰賴機器。
「身體越來越不像自己的,連現在看見妳都在想,會不會這只是一場夢呢。」
媽媽也曾這麼說著。
真的好痛。
心好痛。
在死亡中找到活著的實感。
在媽媽離開後,僅此一次的,感受自己活著,耳邊響起母親的話語。
「如果能多死幾次就好了呢。」
身體被擁了起來。
「那麼,異界者啊,就讓朕,給妳無限死亡的機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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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爾芙。」
藍髮少女低頭不語著。
「朕說,以後妳的名字就是西爾芙了。」頭上有著惡魔的犄角,坐在王位上的不死大帝如此說著:「以死感受生,乘著風而死去的妳,以風精之名稱為西爾芙,再適合不過了吧?」
「是的,感謝大帝。」藍髮少女蹲伏下身軀。
藍采茹不在了。
死去了。
從而誕生了另一個。
短視,享受著眼前的快樂。
為死亡歡歌的少女。
西爾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