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明就不需要的。
完全,無法再回到過去。
陷在物體之中,連是柔軟還是堅硬都無法得知,只知道自己的身體壓在那物體之上。
躺在床上閉起雙眼,以那應該被稱為眼皮的薄混凝瓷土殼遮蔽視線後,從廊上古老大鍾傳來的鐘擺聲響便越發明顯,被空氣微微鏽蝕的長條金色鐘擺--向左、向右,晃著,那慣性力運作下牽動的齒輪運轉著,每一分每一刻分針們的挪動演示了時間推移。
但時間對人偶來說,本應也是不需要的。
即使以黑暗遮蔽了視線,無論多久都無法入睡。
即使大量的勞動造成身軀關節的磨耗,也絲毫感覺不到疲勞。
因為是人偶。
在死亡後,被強制拉回,將靈魂固定在這附身軀上。
「我是……人偶女僕,艾蓮娜。」
**
仍記得怪物伯爵那悲傷的神情,將自己從死亡中復甦後,摟著自己那虛假的身體嚎啕著。
因失去了一直以來最信任的女僕而哭泣。
接著以自己的自私,而打擾了死者的永眠,鑽研死靈術之中的禁忌,將她化作了非人的存在而後悔。
「首先!先讓我來好好地把宅邸打掃一遍吧!」即使自己對於寄宿在這副陌生身體的全然未知而不安,但艾蓮娜仍揩乾了伯爵的淚,一如既往的幹勁十足,立刻準備著手一直以來的女僕工作。
只因深怕此刻直面自己的恐懼,會讓怪物伯爵更加自責。
捲起了袖子,卻僅是因為習慣的關係產生如此舉動,實際上皮膚再也感受不到舒適或不快的觸感。
沒有觸感、不知冷暖、不畏熱寒、沒有眼淚也沒血液、不會跳動的心臟。
再也不是『人類』了。
手持著掃把不斷清掃著伯爵宅邸的每一處,從自己逝去之後過了多久也不清楚,但眼見宅邸的門面都染上了一層厚灰,不免對於自己的重要性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直至周圍的景物被夕陽抹上了璀璨的色彩,艾蓮娜的宅邸清掃工作已經告了一個段落,緩步的巡視著宅邸。
哪怕一刻也不想停下來,不想去接受,現在這個模樣的自己。
「我的身體、我的人生已經不會再繼續前進了呢。」
「會不會下一刻就無法動彈了?」
「這樣的自己到底是甚麼生物啊?」
「連飢餓跟疲倦的感覺都不存在了。」
「我這樣,還算『活著』嗎?」
「誰來?誰來告訴我答案?」
哪怕只是停下腳步半晌也好,腦中無盡的疑問與不安就會撲天蓋地的攪爛自己的理性。
不想停下。
不願停下。
繼續地忙碌著吧?
對,繼續忙碌著就好了。
還不是現在,還不可以是現在!
不想去一個人面對那樣的恐懼啊!
最後一抹夕陽的餘暉照耀著自己不知何時駐足於前的那棟建築。
滿是塵埃的老舊大倉庫。
那是只有自己一個人時總覺得難以分配時間與體力大掃除一番的倉庫。
裡面堆放的多半都不是伯爵在使用的物品,而是昔日伯爵家族一直流傳下來的各種舊物與家具,見證著伯爵家族的歷史變化,在伯爵靠著自己的實力東山再起後,一點一點收購回來,屬於他們家族的一切。
這副不知疲倦的身體,現在正是整理這棟倉庫的絕佳時機吧?
不管是多虧了這副新身體的性能,還是想要找到更多、更多的關於伯爵過去的事物,好證明自己不是虛假的,證明是『艾蓮娜』,那個一直陪伴在伯爵身邊長大的女僕,而不是假造出來的靈魂。
推開了繡蝕的沉重鐵門,透過夕沉前最後一道餘輝的光亮,只見從倉庫內揚起漫天的塵埃撲面而來,迎面碰上一臉灰塵的艾蓮娜,不禁用指腹直接抹了抹自己的眼球除去塵埃。
「啊,這樣的身體也有方便的地方嘛。」艾蓮娜樂觀的思考著。
***
對於那煥然一新的模樣以及更加妥善的利用空間感到滿意不已,艾蓮娜插著腰露出爽朗的笑容,對於自己即使用著非人的身軀仍能完美的執行自己的勤務感到相當滿意。
推開了內部擦的晶亮的門扉,探出頭去望著天空。
仍是一片漆黑,看來打掃這棟倉庫也不需要多少時間嘛,過去的自己實在太過怠惰了呢。
「──艾蓮娜!艾蓮娜!」呼喚著自己的聲音。
循著那聲音而去,想來是伯爵正在呼喚著自己吧?
真是的,只不過離開了不到半天的時間,伯爵怎麼會這麼著急呢?
艾蓮娜止不住嘴邊的笑意,直至踏近那滿是焦慮情緒的音源後才露出了專業的笑容,微微提起了裙子輕鞠著身軀:「伯爵先生,女僕艾蓮娜在此聽候您的差遣,有甚麼需要吩咐的嗎?」
伯爵一把擁住了自己。
「……太好了!太好了!我、我以為……妳對我自私的舉動心灰意冷,而選擇再度離開了我,三天了,這三天我滿腦想著都是對妳滿滿的歉意,對不起,艾蓮娜,我任性的舉動破壞了妳的長眠!」
三天。
「哪裡的話,伯爵大人。」
三天?
「感謝您賦予了我新的身軀,雖然的確有些不方便的地方,不過在某些性能上可比過去好多了。」
自己打掃那棟倉庫,用了三天的時間?
「感謝您對艾蓮娜的厚愛賜予我新的生命,往後也請您多多指教了。」
啊──
「當然,薪水可不能像過去那樣拖欠,可要好好的支付唷。」
對於非生命體來說。
「那麼,時候也不早了,伯爵大人若在就寢前仍有需要艾蓮娜勤務的地方,還請您隨時吩咐。」
時間是不存在的吧?
沒有生命的事物,是無法感覺到時間的流動的。
因為只是個『物品』而已啊。
伯爵說了甚麼?講了甚麼?談了甚麼?
對於自己這副身體的不安掩蓋了一切,是如何回到自己寢室的過程已經忘卻了,不斷地意識到自己不想明白的那件事。
非生命的自己,無法感覺到--時間對自己的意義。
害怕著。
深怕回過頭去,這棟宅邸就荒廢了。
恐懼著。
畏懼意識不到時間的自己,錯過了伯爵生命中的時光。
如果是這樣,再度活過來又有甚麼意義?
翻找出伯爵曾經送給自己的珍貴銀懷錶,虛假的雙眼將那分秒流動的過程努力地想要記下。
辦不到。
內心中讀秒與實際上流動的時間搭不上。
時間的概念只對生物有效。
而不屬於『非生物』。
「一定、一定會有辦法的!」努力的尋找著自己的記憶。
「曾聽說過魔法師們研究的魔導人形擁有極度精確的測量與時間概念,那麼以降靈術製作的我應該也──與體現人類的時間概念的裝置相連接的話!」望著手中的懷錶,艾蓮娜絕不會放過任何可能性。
將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拆解開來,試圖在自己的身體中探詢與懷錶蓮接著可能性,一會兒不小心讓手失控,而吃力的靠著身體與桌子的動作,來將手部的控制線給調整到勉強可動的地步。
一會兒又不小心讓雙腳瞬間癱瘓,跌坐在地上絲毫無法控制下半身的恐懼襲來,不時轉過頭盯著手上的銀懷錶,深怕自己一忙又忘卻了時間的流逝。
強忍著不安與恐懼,不斷的探尋著自己的身軀,直至將胸口打開,內部應該是構築最核心運作人偶的機件,呆了半晌,決定不到最後還是先別觸碰到核心的部分好了。
若是造成自己再度回歸死亡,艾蓮娜也不確定伯爵是不是能再度將自己拉回,亦不想讓伯爵發現自己到底處於何種境地。
可以將自己的一切捨棄,唯獨不想讓伯爵難過。
愚蠢如己,卻不後悔。
嘆了深沉的一口氣,身上能夠拆卸的東西都拆過了,甚至明明無法呼吸,卻在拆了某個部件後感受到窒息的死亡感,艾蓮娜再度盯著懷錶而視。
看來只能嘗試最後的選擇了。
映照在眼中的懷錶──
眼!
如果能用連接到視覺的雙眼,連接到銀懷錶,去看見時間的話,那麼就有可能可以感受到時間了吧!
吞嚥著不存在的唾沫,喉頭發出咕嘟的空響。
小心翼翼地拆除了自己的右眼,將連接眼球構件的線給卸下,連接入懷錶鐘的機構──
「……我……我看的見、我感覺的到,時間的流逝了!」
如果能流下淚水的話,她一定會感動的流下眼淚。
「啊,感謝光明神的恩澤!謝謝您!」
趴伏在地上,那顫抖的悲喜音調。
對她來說卻是莫大的進展。
就只是感受到『時間』的概念而已。
****
雖然很失禮,但是,也想就留下這麼一次的回憶也好。
不知道何時會停下、不知道何時會再度失去這副身軀。
所以,這次輪到自己自私了唷。
可以的吧?
會被原諒的吧?
「晚安。」艾蓮娜拿著助眠的線香,向熟睡的伯爵鞠身道晚安。
因為線香對自己完全沒用呢。
艾蓮娜放下了線香。
爬上了伯爵的床,緊偎著他的背。
「也對我自己說句,晚安唷。」
「……晚安。」伯爵嚶嚀出聲。
是夢話嗎?
艾蓮娜疑惑著。
不管怎樣,就讓今晚成為無法入睡的自己,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美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