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咖啡館的靠窗的座位旁,午後的陽光溫暖而不刺目,低下頭,杯子裡的紅茶折射著澄澈的光,是明亮鮮豔的紅色,恍似玫瑰的柔和香氣以及溫和的味道。
極適合下午愜意的時光。
撇頭望向窗外,一個小女孩手裡牽著一條繩子,被前方的白色大狗拉著往前跌跌撞撞地跑,臉上的笑容燦爛。
輕輕捏起了茶匙,攪動了茶水,澄明如鏡也捲成了回憶的漩渦,拉扯著人跌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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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數不清準確到底是多少年前,但可以明確地說是在七歲的時候。那是活潑好動對世界充滿新奇的年紀。
那個時候我還喜歡賴在母親的懷裡撒嬌,享受著柔軟而溫暖的懷抱,母親總會輕柔地摸著我的頭,聽她一聲一聲地喚著我的名字。
討厭黑暗,喜歡房間裡小小的微黃夜燈;喜歡母親的床邊故事,喜歡母親抱著我在懷裡,一行一行讀著文字,溫柔的聲音在耳邊輕輕地迴盪,那些印刷的字體也隨著指尖撫觸變得柔軟。
看見色彩繽紛鮮豔的糖果總忍不住垂涎、看見毛絨絨又柔軟的玩偶愛不釋手地摸了一遍又一遍、看見小巧可愛的動物忍不住駐足盼望,希冀自己也能擁有這樣一個小小的家人。
討厭苦澀的食物、陰沉的顏色、負面的情感、酸澀的眼淚,一切所有與光明美好事物相反的討厭。
每次經過了寵物店,總是貼在玻璃窗,讓父親大人笑我說把一張臉都給壓平了。後來禁不住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懇求,父親終於還是帶了一個新的家人回家。
我七歲生日的那天,父親往常都在傍晚就會回家,可是卻一直直到夜晚的萬家燈火都已然點亮卻還未出現。我氣呼呼地鼓起臉頰,以為父親忘記了我的生日。沒想到父親卻從外頭抱著一隻小小的幼犬回來了。
所有的怒氣一瞬間都消散於無形,注意力瞬間被眼前毛茸茸的小動物給吸走了。
我愛不釋手地緊密而小心地擁抱小狗,生怕弄得了牠。手裡摸著柔順的白毛,感受懷裡另一個溫熱而緊湊的心跳聲,忽然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重量。
我必須為牠的生命負責。因為牠是應著我的期盼而到來,理所當然我應該照顧牠。以回報牠願意成為我家庭的一份子。
「叫你斯諾威好不好?像是白雪一樣純白的。」我捧起小狗,盯著那雙水汪汪的黑眸。
「汪!」斯諾威好像聽得懂我說的話似地開心地叫了一聲。
從這天開始,我的身邊多了一個形影不離的小小的身影。不管是去那裡,總要帶著牠一起。
在房間裡的時候,牠會在我的椅子邊轉來轉去期盼我帶牠出去玩、外出散步的時候,牠會亦步亦趨地跟著我、我爬上樹去看望風景的時候,牠會著急地在樹底下轉圈,用小爪去撓樹幹、晚上睡覺的時候牠會睡在我的枕頭邊。
每次我帶著斯諾威去鎮上的時候,是牠最高興的時候。每個星期五的下午不需要上課,可以自由安排時間,所以我就都在這一天帶斯諾威出去玩。
當下午的鐘聲敲響兩下的時候,斯諾威就會衝進書房裡面,咬著我的衣角向外拉。
如果我刻意不理牠,牠還會用小小的腦袋頂我拿書的手或是我的腰;要是我依然不理牠,牠就會發出楚楚可憐的嗚咽聲,趴在我的面前,仰起頭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我。
只要一看到那雙水潤的大眼睛,我就會放棄抵抗,放下手裡吸引力變得薄弱的書。安撫地摸著牠的背,抱著牠溫暖的小身子走去鎮上。
鎮上賣菜的蘇珊大嬸說,只要聽到噠噠噠的小跑步聲跟皮鞋敲擊地面輕快的聲音就知道一定是我來了。而且身旁絕對不會缺少斯諾威。
時間久了,蘇珊大嬸也大概知道我會出現的時間,有時候會特意做一些手工的小餅乾讓我坐在她的攤販旁邊陪她說說話,也會準備給斯諾威的小點心。
蘇珊大嬸的點心一直都是鎮上有名的好吃。偶爾會有經過的鎮民向我們開玩笑。
「也就只有埃特納家的小小姐有機會吃到蘇珊的點心,我們平常想吃可還吃不到啊。」爽朗笑著的園丁叔叔伸手從我面前的盤子裡拿了一片餅乾,還對我眨了眨眼睛要我保密。
不過每次,園丁叔叔都會被蘇嬸大嬸給看見。
只聽到「咚」的一聲就知道蘇珊大嬸肯定拿了手邊小木棍敲了園丁叔叔。雖然如此,蘇珊大嬸還是會準備點心給園丁叔叔。真不明白為甚麼每次都要故意挨打呢。
小動物的成長速度遠遠快過了人類。我依然還是個孩子,斯諾威卻已經長大了、成年了。
當我發現我再也抱不動斯諾威的時候,我才注意到牠已經不再是我可以抱在懷裡如同娃娃一樣的大小了。牠變得龐大,高度甚至到達我的腰部。
我們相處的模式有了些許的改變。
在房間裡的時候,牠不再會在我的椅子邊轉來轉去期盼我帶牠出去玩,而是溫順地趴在我的腳邊,安靜地等待,等到時間一到就優雅而從容地起身,等我領著牠出去。
外出散步的時候,牠不再會亦步亦趨地跟著我,而是走在我的身前,成為了我的守護者;當我爬上樹去看望風景的時候,牠已經不會著急地在樹底下轉圈,而是趴在樹下,等我看夠了、玩盡興了,就像是一個看孩子玩鬧的父親。
晚上睡覺的時候,牠會睡在我床邊專屬於牠的窩。牠已經長得太大了,我的床牠躺不上來了。
我已經不能把牠整個抱在懷裡了,而我卻可以躺在牠的肚子上,就像是躺在一個毛茸茸暖烘烘擁有穩定心跳的大型抱枕上面。
好多的跡象,讓我發現,牠已經長大了。而我長大的速度太慢了。趕不上牠。
生命終究會走到盡頭。就像是一段旅程一樣。只是有的旅程長、有的旅程短;有的旅程順遂、有的旅程艱險。而意外往往是猛然間就改變了一切命運的軌跡。
當我成年學成回鄉以後,迎接我的不是我預料中的畫面。
不是父親、母親與斯諾威站在家門口歡欣地對我打招呼,熱烈歡迎我久違的回歸那樣的溫馨畫面。
而是一個恐怖而黑暗的場景。
在熾烈的大火燒紅了整片夜空、濃煙密布天空、詭異的黑色濃霧瀰漫了整座森林、大雨澆不熄惡意的火焰,打在身上卻彷彿冰雹一樣冰凍而疼痛、雷聲與閃電劈裂天空、震耳欲聾。
在我震驚不已,定格原地無法動彈的時候,身受重傷的斯諾威突然衝出,一把咬著我的衣襬急躁地帶我遠離這噩夢。
跌跌撞撞地逃跑。身後濃霧緊追不捨。斯諾威身上的血腥味刺激著我的嗅覺,只感覺眼淚模糊了視線,剩下一團白色的光帶著我離開。
不知跑了多久、不知跑了多遠,只知道當終於可以歇息的時候,微弱的陽光已經在遙遠的天邊露出了一點臉龐。
斯諾威回過身用力地蹭蹭我的腰部,我才回過神來。
望著雪白皮毛都被鮮血沾染糾結凝固、傷口猙獰的斯諾威,我不禁紅了眼眶,連忙伸手凝聚了治癒的法術。可是因為心焦,好幾次都施展不成。
斯諾威溫順地趴在了我的身前,腦袋躺在我的腿上。我不停地將治癒的魔法融入牠的身體。
可是,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牠帶著我奔跑的時候失去了太多的血液,我所逃走的每一步都踩在牠的鮮血之上。
我終於不得不承認牠將離我而去的事實。
彎腰抱住了牠的腦袋。斯諾威伸出舌頭舔了舔我的臉。
感受著懷抱裡,曾經強勁有力而穩定的心跳變得緩慢而虛弱、暖心的體溫逐漸開始流失、呼吸變得微弱。
我只能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斯諾威用力來回舔了幾次我的臉,我抬起頭看著那雙黑色的眼睛。
曾經雪亮充滿靈性的眼睛已經逐漸蒙上一層灰色、焦距失準;但牠依然固執地看著我。
我緊緊地抱著牠,安撫地摸著牠的背,就像小時候一樣。
最後一絲飄渺的氣息消失在了我的頰邊。
不知抱著斯諾威有多久,只感覺到懷裡的溫度緩緩流失,而我拼了命卻捉不住半點消失在掌心裡的溫暖,到最後只餘下空洞的寒冷。
我將斯諾威安葬在了這裡。
遠離噩夢,把牠留在了這陽光灑落的寧靜森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