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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沒有閃閃發亮的鎧甲。
在這裡,看不見瀟灑帥氣的王子。
在這裡,不存在正氣凛然、行俠仗義的騎士。
──因為,這是發生在幾乎遭人遺忘的,那一座位於遙遠蠻荒之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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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森布里亞王國(Northumbria)與麥西亞王國(Mercia)交界處 不列顛 西元630年
天色漸暗,微弱的光線自雲的彼端逐漸消失。由於今夜沒有月亮照耀的緣故,灰濛不見天日的森林顯得特別陰暗,眼前所見的景象只限於營火所照亮的範圍,而營火範圍之外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耳邊聽得到潺潺流過的河水聲響,卻不見河流本體。
此時此刻,一名中年男性旅行者坐在營火堆旁,雙眼凝視著躍動著的火焰──更精準地說,他緊盯著的是擺放在營火堆上的簡陋小鍋子,上頭蓋有鍋蓋,似乎正在悶煮著什麼。
旅行者的臉龐消瘦,黑髮黑眼,外表沒有特別之處,但也算得上賞心悅目。然而,那一雙深邃的眸子卻沒有倒映出火焰景象,如同今晚的夜空般毫無一絲光芒……又或者,那對黑暗無光的眸子反而將所有光芒全部都吸收、吞噬了進去。
然後,旅行者緩緩地伸出手,準備將鍋蓋掀起來。
「住手!」
一根小樹枝從黑暗中飛了出來,正好擊中旅行者的右手;伴隨而來的是警告意味濃厚的話語。
「搞什麼,女人!」旅行者向黑暗發出低吼。
「你這傢伙吃樹根就行了,別想打我晚飯的歪主意。」黑暗中,那個聲音如此說道。
「妳講話還是一樣傷人啊。」旅行者苦笑。
終於,一名年輕女子踏入了營火所創造的的小小光明世界。由溫暖火光所點綴的那張白淨臉孔,清麗到足以用“美少女”這字眼形容,此刻脂粉未施,看起來還不到十四歲。而那一頭酒紅色的中長髮在火光照耀下更顯得鮮豔。原本置於腦後的辮子被她刻意擺放在肩膀前方,以防在穿梭樹林枝葉時被鉤住。
少女一邊在營火旁席地而坐,一邊放下抱在手中的大量枯枝。
「總之,這鍋是我的,你不能吃。」她邊說邊搥了搥自己的肩膀,又伸了個懶腰,動作有點兒像隻貓咪。
旅行者只能眼巴巴地望著紅髮少女打開鍋蓋,蔬菜的香氣頓時撲面而來,一陣陣白色蒸氣也遁入寒冷的夜空之中,隨之消失無蹤。
裝在鍋子裡頭的是蔬菜濃湯(Pottage)。製作方法很簡單:把蔥、紅蘿蔔和各種根莖蔬菜全部切快丟入鍋裡,燉得稀爛就行了。它比義大利蔬菜湯還要濃郁,卻不像小麥粥一樣濃稠;滑順的口感介於兩者之間。濃湯是這一名少女的家常菜──同時也是大多數農民每天必煮的日常料理之一,不美味也非常營養。
少女撈起一口湯,小心翼翼地啜飲幾小口,露出滿意的表情。
「不錯。」她喃喃自語道。
「分點給我又不會少一塊肉?」
「不要。」少女斷然拒絕。
「妳剛才上哪去了?」這時旅行者問道,或許是為了轉換話題:「找些枯樹枝怎麼會花這麼久時間。」
「啊,說到這個──」
少女想起什麼事情似的,從係在腰際間的包包裡頭捧出一個青綠色的杯子。
「青銅杯?」
「我在附近一處山泉處找到的喔。」少女說:「好幾個杯子就這麼掛在旁邊,很棒吧。不知道是誰放在的,我正好需要一個杯子。」
「我勸妳明早掛回去比較好。」
「為什麼?反正又沒人用。」
「那本來那就是給路過的旅人使用的。」旅行者說:「妳用完了就要給人放回去。」
少女皺起眉頭,問:「到底是誰這麼好心,難道不怕被人偷走嗎?」
「諾森布里亞的埃德溫國王。」
「誰?」少女歪著頭,露出極為困惑的神色。
「埃德溫國王,是他將這些青銅杯置於主要幹道上的山泉旁邊,以放過路的行人可以方便引用。」
「從沒聽過這個愛德……愛德布里森什麼……」
「諾森布里亞的埃德溫。」
「隨便啦!」
旅行者嘆口氣,說:「妳不知世事的程度也太誇張了點,他可是統領伯尼西亞(Bernicia)以及德伊勒(Deira)的國王。」
「那兩個地方在哪裡?」少女搖搖頭。
「他統治大不列顛東北部的領土。」
少女茫然地點頭。
「妳真的懂嗎?」旅行者垂下肩膀。「妳可知道我們身在哪?」
少女聳聳肩,小口小口地喝著濃湯。
「不遠處的那條河,叫做艾德爾河。」
「(嚼嚼)」
「那條連結遠達北部不列顛,甚至穿越整片麥西亞領土。」
「(喝)」
「除此之外,這條河也有一段相當悠久的歷史……」
「(嚼嚼)」
「妳到底有沒有在認真聽啊!」旅行者喊道。
「你剛剛說什麼?」
看見少女面無表情的模樣,旅行者不禁撫了著臉頰一把。
「(喝)」
「別再吃了!」
「因為你講得這些東西太無聊了嘛,」少女鼓起臉頰,抱怨著:「你好歹也是旅行者,說些有趣點的東西來聽聽會怎樣?」
「有趣的事情……」
他沈思了一會,接著緩緩開口道:
「好吧……現在,就讓我來為妳說個真實故事,我親身看見且聽見的故事。而它就發生在艾德爾河邊……沒錯,它曾經發生在我們身旁。」
少女雙眼一亮,終於被對方的話語給吸引住。
「是什麼樣的故事呢?」她問。
「這是有關於一位國王的故事……埃德溫國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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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英吉利亞王國 (East Anglia) 不列顛 西元616年
東英吉利亞國王的宮殿緊鄰海岸線,位於小山丘的城堡,周邊被海灘所環繞。
今天是滿月,而且清澈的夜空上沒有一片雲朵,使得蒼白月的光將海岸線照耀得十分清晰。海水倒映出碩大的白色光盤,與眾星一同閃閃發亮。
今晚的海灘上並非如往常一樣空無一人;有個身影漫步於在那細砂上,隨著拉長的影子緩緩晃動著。
埃德溫(Edwin) ──前德伊勒王國為埃拉(Ælle)的兒子、如今是流亡各國的亡命君王──他獨自一人站在沙灘上,凝望著隱藏於黑夜下的海洋。一陣又一陣海浪聲響則傳入耳裡,微微的冷風夾帶濃厚撲鼻的鹹味,打在他面無表情的臉上。在月光的照射下,他的臉像是蒙上了蒼茫的霧氣般模糊,依稀呈現出大致輪廓。那一張淡然的面孔猶如一尊用大理石雕琢而成的塑像,展現出自身淡然,為人冷靜的性格。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吸入充滿鹹味的海風;有一小段時間,埃德溫的意識回到了童年,他的父親教導他如何操作船隻、如何接著風的力量航行於海面上。那是一段距離他遙遠卻又美好的記憶。
搖了搖頭,埃德溫回過神,感受到一股寒意爬上自己的肌膚。來自於北方海域的冷風,如同冰冷的手指觸及他裸露在外的臉龐。
自從埃德溫的姊夫,埃特爾弗里斯(Æthelfrith)篡奪大不列顛東北方的伯尼西亞(Bernicia)以及德伊勒(Deira)領土王位後,就不斷的埃德溫埃特爾弗里斯卻是個完全不在乎榮譽之人,縱使他是埃德溫姐姐的丈夫。
但埃德溫永遠不會承認對方是自己的家人……埃特爾弗里斯娶了埃德溫的姐姐,卻在婚禮上殺了埃德溫的其他家人。就連那些野蠻的布立吞人都將他稱之為『Flesaur』,意指歪曲事實之人;簡單來說,埃特爾弗里斯是一名欺騙者、說謊者、背叛者……
至於僥倖從中逃過一劫的埃德溫,自此開始了長達十多年的流亡生涯。
他將手伸向係在腰間的一個小布袋,將裡頭的物體倒出來放在手掌心之中──十二顆石頭,無論是顏色、形狀、紋路各異的小石頭,每一個都代表埃德溫曾經流亡過的國度。
灰色的那顆來自麥西亞王國,此國國王大方的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這位流亡者,只因他看見了埃德溫高上的榮譽之心;咖啡色那顆來自於威塞克斯王國,他在那裏得到少許尊敬,多半的則是敵意;黑色的鵝卵石代表他去過格溫內斯王國的事實,這位不列顛國王對埃德溫視如己出,待他如自己的兒子一般,直到國王的兒子卡德瓦隆(Cadwallon)選擇與埃特爾弗里斯為伍。為了不給老國王添麻煩,埃德溫選擇離開。
最後,他的手伸向一顆紅色的石頭,一顆血石子。
它源自於此處……東英吉利亞王國,而這或許也是他流亡生涯的最後一站……不管那究竟意味著生、意味著死,他都將欣然接受命運女神威爾德的安排。
「主君。」
「什麼事?」埃德溫過頭,看見一名長相比自己年邁,體格卻仍然健壯的男人。他叫喚出對方的名字:「佛斯瑞德。」
佛斯瑞德是埃德溫手下最老練的戰士,同時也是最值得信賴的友人。在流亡期間,他保護埃德溫的人身安全,數次冒上生命危險拯救他。佛斯瑞德或許年邁,但他矯健的身手可不輸給年輕人,再加上豐富的戰鬥經驗,他從埃德溫那得到了成為了戰士最高的頭銜:戰帥(Warmaster)的稱號。
此時此刻,這位老戰士正站在埃德溫背後,恭敬地說:「主君,馬已經準備好了。如果我們要走的話,現在就得啟程。天亮後,我們再搭船走海路離開這個地方。等到東英吉利亞國王發現我們離去的時候,就無法追上我們了。」
埃德溫沉默了一會,接著緩緩開口問道:「我的老友啊,感謝你為準備得如此徹底。你確定東英吉利亞國王──雷德沃爾德(Raedwald)──他會背叛我們嗎?」
「十之八九不會錯的。昨晚宴會時,雷德沃爾德的臣子都以為我酒醉得不省人事。所以完全不知道我聽得見他們的私下的談話……由他們親口所說,埃特爾弗里斯第三度派遣使者過來,要以三艘船的黃金和四匹純種白馬的代價,換取你的人頭。」
「頭兩次使者來訪時,雷德沃爾德都斷然拒絕了。為什麼這回他會做出不同的決定?」
「看來是他再也無法忍受得住黃金與珠寶的誘惑。」佛斯瑞德說:「埃特爾弗里斯最近才打敗了不列顛人的軍隊,又挫敗愛爾蘭人的銳氣,麥西亞則對他宣示忠誠。如今,大不列顛只剩下位於南邊的東英吉利亞國王雷德沃爾德及朱特人拒絕屈服於他的淫威之下……但這又能持續多久呢?埃特爾弗里斯決心在除掉背上的跳蚤前絕不善罷甘休……請容我提醒,對他來講您就是這隻跳蚤。」
這時候,埃德溫直視佛斯瑞德的雙目。前者眼睛裡沒有氣憤或甚至懼怕的神色;裡頭只有疲憊。
「我不能離開,佛斯瑞德。」他說,面色疲倦的他聲音依然堅定無比。「我不能對收留我的雷德沃爾德不告而別,至少不能在今晚偷偷地離開。這樣子做的話,我將打破我們之間的誓言、我們之間的友誼。」
他笑了幾聲,語調裡滿是苦澀。
「在外流亡了這麼多年頭,我身上的財寶已經所剩不多。我唯一擁有的最珍貴財富,只有我的話語、我的榮譽。」
「但是即將背叛你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東英吉利亞國王啊!」佛斯瑞德怒吼:「他才是背叛榮譽之人!並把您出賣給那位欺騙者、說謊者埃特爾弗里斯!你真以為他會在乎榮譽這種東西!」
「既然如此,那我寧願讓雷德沃爾德取我性命,而非埃特爾弗里斯。」
「主君,」這一回,佛斯瑞德的語氣轉為苦苦懇求:「您或許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我曾向您的父親發誓,無論發生什麼危險都得保護您的安全。我不會讓您死在狡猾的欺瞞計謀之下!」
「我很累了,佛斯瑞德。」埃德溫舉起手,打斷了追隨者。「我將不再如鼠輩般竄逃,東英吉利將成為我流亡的最後一個站。」
「主君……」
「就讓事情自然發展下去吧,命運之神威爾德會安排一切。」
「我瞭解了。」
「謝謝你陪我至今,我的老友。」埃德溫微微一笑,笑容在月光下顯得模糊。
「我的榮幸,主君。」佛斯瑞德的聲音有點恍惚。在轉身離去前,佛斯瑞德留下了最後一句話:「我想提醒您,您也許已經準備好面對死亡,但您的兒女卻有活下去的權利……我也是。」
他恭敬地一鞠躬,然後往城堡的那頭走去。
埃德溫將視線轉回茫茫大海、漆黑色的大海,深深嘆了一口氣。
寒冬來臨的前兆,他心想。
轉頭望向天際,位於頭頂上的是星星……數不盡的星星,由閃爍光芒所交織而成的斗篷,就這麼掛在天際上。那是比夜晚城堡所點燃的火光還要明亮。他心裡頭曉得,過去眾神之父沃登為了攀爬上世界樹,他將穿在身上的斗篷向天際一丟,便形成了這道美麗的景色。
有時候,埃德溫心想沃登為何不用繩子,而是以斗篷來爬樹?任誰都知道,儘管羊毛製成的布料相當強韌,仍然會有撕裂的危險。當然,眾神從未回答這種問題。這一類舉動通常都不被凡人所理解;就算是身為國王的埃德溫也一樣。
一想到這,他不禁苦笑。
他拒絕逃走,等待死亡的的這個決定,多數人可能也無法理解吧。
緊接著,他聽見了。
那並非佛斯瑞德發出的足步聲;這位戰士絕不會以偷偷偷摸摸的腳步潛行在自己主君的身旁。
那裏──眼角所捕捉到的陰影移動了,就在不遠處的沙丘旁。那個陰影朝向埃德溫一步步走過來,後者手裡握緊小刀,隨時準備將其丟出,刺殺那名朝他接近的跟蹤者。他的呼吸緩慢、腦袋清晰得跟天空一樣清澈,心裡頭也異常平靜。埃德溫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不會因為一名暗殺者而自亂陣腳;畢竟,他今年正好三十歲,人生已經過半的他,清楚明白自己任何時候都可能喪命,尤其又遭到自己的姊夫追殺──
但不是今晚。
殺手──或者他認為是殺手的人──以緩慢的速度漫步於沙灘上,動作中沒有絲毫破綻。但有一點很奇怪。縱使對方的腳步輕柔到幾乎快聽不見,埃德溫必然可以在對方接近時察覺到。這位殺手的腳步異常沉穩,似乎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刻意隱藏自身氣息。
這種腳步比較像是劊子手,而非暗殺者。埃德溫無法不去這麼想;又或者,對方並非抱著殺意而來?
無論如何,陰影下的人影已經靠近流亡者埃德溫十呎處。埃德溫動了動手指,保持放鬆的狀態。他曉得,手中的小刀非常容易被護甲或骨頭給彈開;他瞄準對方的腋下。縱使小刀不是直接刺入心臟,那個部位受到重創後仍會造成大量失血,使一個人在幾分鐘內死亡。
殺手止步了。
他停在距離埃德溫五呎處。斗篷遮住了不速之客的面容,在黑夜的欺瞞下要看出對方是誰簡直比登天還難。
「埃德溫。」
那個人說話了。
埃德溫站在原地,沒有動作。小刀微微閃爍著星光,隱藏在他的腰際間。
「你想幹什麼?又是從何處來的?」埃德溫質問對方。
「我知道你為何身在此處,遠望海洋。」
他的聲音稍嫌低沉,卻沒有到沙啞的地步。對方的話語中帶著奇怪的口音,是埃德溫所從未聽過的。
「我知道你為何憂心地站在夜晚下,凝視著這片海洋。我知道有邪惡的勢力在威脅你的安全、威脅你家人的安全。我知道,有人正準備背叛你,將你交給另一位背叛者。」
「你到底想說什麼!」埃德溫加重命令的口氣,那是身為王才具有的氣質。
那個人低吟一笑,說道:「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來自德伊勒的埃德溫呀。假如有個人能夠講你從這邪惡勢力中拯救出來,並說服東英吉利亞的雷德沃爾德放棄將你交出的念頭,甚至與你一同並肩作戰;你會給那個人怎樣的獎賞?」
當他說話的時候,嗓音越來越低沉,越來越小聲。可是埃德溫仍然聽得見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彷彿這個世界的其他聲音都離他而去。
「如果這個人真能辦到此事,那我將給予他任何想要的事物;除了我的性命,以及我家人的性命。」埃德溫堅定的語氣百分之百的真誠。
「那麼,假如這個人預言你未來將剷除敵人,不僅拿回屬於自己的王位和領土,甚至會得到比這座島上任何王還要強大的力量。你會給那個人怎樣的獎賞?」
「如果這樣的事情真的發生了,我會給賜予那個人金銀財寶、土地和地位,要比其他王更加地慷慨。」
提問者點點頭,繼續說:「那麼,假如這個人的預言是真實的,他不只是為你帶來力量,甚至為你和你的人民帶來前所未有的知識與光明的救贖,比起你祖先過去所擁有的榮耀還要龐大。你是否會聽從他的指導、他的建議而不會有絲毫質疑。」
埃德溫不假思索地回答:「假如這個人真的存在,並真如你所說能敵人擊垮,協助我取回皇冠,為我的人民帶來救贖。以此作為交換,我將無疑聽從他的指導和建議且不會有絲毫質疑。」
「很好、很好。」
那個人說,然後慢慢地從斗篷內伸出手。他在埃德溫的額頭前做出了一個手勢,嘴裡呢喃著後者所聽不懂的一段語言。
「記住你所說的話,埃德溫。」那個人說:「當你再度看見這個手勢的時候,請回想起我們這段對話,以及你所做出的承諾。」
「你是誰?」埃德溫終於忍不住發問:「你是眾神的使者嗎?」
「記住你的承諾。」
對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埃德溫只能看著那個神秘人物轉身走向陰影,與陰影融為一體後消失無蹤。
等到他意識到的時候,他才渾身顫抖起來。
「沃登……」
沃登,又稱眾神之父的他,總是穿著斗篷徘徊於世間。那正是他嗎?埃德溫納悶著,也許這個問題終老一生都不會得到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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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森布里亞王國(Northumbria)與麥西亞王國(Mercia)交界處 不列顛 西元616年
「告訴我,孩子。你看見了什麼?」
當東英吉利亞的國王,雷德沃爾德,突然向流亡者埃德溫提出這道問題的時候,後者不禁皺起眉頭。
此時此刻,他正騎著馬與對方並肩而行。放眼望去,東邊是水與大土的交會處,造就了一大片沼澤地,包圍住林德賽王國多數的領土。那個地方的土地貧瘠且荒蕪,可耕地更加稀少。多數在地人只能以補捉鰻魚為生。抬頭望向天空,數道炊煙自另一頭升起,那是在地人燒乾鰻魚時製造的黑煙。
當他們穿越一片蘆葦沼地的時候,偶爾會瞥見在地人躲在暗處,用好奇的眼神盯著自己瞧。他們的眼眸就跟沼澤地的水一樣黑暗混濁,毫無生氣可言。等到冬天降臨時,此地會被凍結,而這些可憐的人們就只能到森林裡碰碰運氣,或許可以找到一點根莖類植物吃。無論如何,這些人的生活都非常不穩定……用悲慘二字形容也不為過。
「我只看見沼澤、河流及天空,閣下。但我找不到敵人的蹤影。」埃德溫老實地回答。
一旁,同樣騎在馬上的雷德沃爾德哈哈大笑,高齡五十六歲的蒼老的臉上,露出了一抹寬闊的笑容。
「那是因為你只專注於尋找敵人……埃特爾弗里斯的蹤跡。」他說:「我則看見完全不同的東西。」
「請問您指的是什麼?」
「我看到兩個事物,首先是秋季的降臨。」他指了指遠處乾枯的樹林,說道:「夏天即將結束。為了收割田地以過寒冬,埃特爾弗里斯的手下必然都回到自己的村莊,只剩下最親近的臣子待在身旁。這會是攻擊他的最佳時機。」
「是的,正是您提意派人跟蹤那名使者,以在最快時機內找到埃特爾弗里斯,殺他個措手不及。」
雷德沃爾德點點頭,繼續說道:「埃特爾弗里斯被人們稱之為欺騙者或逃避者,只因為他常以偷襲戰術打贏戰爭;如今,我們用同樣的方法對付他,鐵定能夠反轉局勢。」
「那麼第二個事物呢?」
雷德沃爾德指向他們騎行於的道路上,延展於他們眼前的,是一條由人類所建造的,近乎筆直的石頭道路。穿過沼地、河流和大地,引領這條路上的人們前往約克。寬敞的道路足以讓四匹馬並排而行,平順易走,加快了行進的速度。
「皇帝之路。」雷德沃爾德說:「這是由來自遙遠之地的古代帝王,他所派遣的軍隊所修築的道路。」
「羅馬帝國。」埃德溫說,點頭回應。
「現在,帝王陛下的勢力早已遠去,完全撤離了不列顛。但是他所留下的遺產始終影響著這座島嶼,以及住在上頭的每一個人、每一位君王。只要跟著這條路走,我們很快就能夠追上埃特爾弗里斯。絕對不要忽視過去來自海岸另一處的帝國,他們很可能會再度歸來……終有一天。」
「我瞭解了。」
「那就好。」
然後,雷德沃爾德回過頭,望向跟在自己身後的軍隊──那是一支龐大且強大的軍隊──總計六十名的勇士。雷德沃爾德曾聽說過來自老一輩故事,傳說古老的帝王擁有數量近幾十萬的軍隊,駐紮在世界各處,確保領地安全。
他無法想像……至少,以現在的眼光來看,他無法去想像如此大規模的軍隊和戰鬥。有一點他是可以確定的,雷德沃爾德的手下各個都是強悍的勇士。也許數量上雷德沃爾德的軍對不能和帝國相比較,但論驍勇善戰的程度他可不認為會差多少。
他滿意地望著自己的士兵,緊接著視野映入了他兒子的身影。他把他叫到了身邊。
「雷格漢爾(Rægenhere),過來。」
「是的,父親。」
他是一名剛成年的青年,英俊瀟灑,他的嗓音仍舊沒有脫離孩童特有高音;但就快了。雷德沃爾德心想,只要經過這一場戰鬥,他的兒子將會蛻變成真正的男人。
「父親,你會讓我領導這次的作戰嗎?」雷格漢爾問。
「當然了,我的兒子。」
雖然雷格漢爾年紀輕輕,但經過長時間訓練,他的戰鬥技巧已經超越大多數同齡的孩子。此外,他的個性爽朗誠實,就連雷德沃爾德的手下相當愛戴他。假如哪一天雷德沃爾德前往祖父的靈殿,他可以放心地離去。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會好好帶領這個國家走向康莊大道。
要記住,這些臣子所服侍的並非東英吉利王國這種虛無飄渺的概念,而是他們所宣誓效忠的對象。他們會為自己的王而戰、為王而死。打破對效忠者的誓言是無恥的,不容許活在世間上的行為。
「斥侯向我報告,埃特爾弗里斯大約只有三十名戰士。我們將分為三個部隊,一口氣包夾他的渺小軍隊。而你將領導中心的軍隊。」
接著,雷德沃爾德看向埃德溫,說:「我將領導左翼,埃德溫則領導右翼。」
埃德溫點點頭表示明白;非常明確的決定,他心想。
在這一場即將上演的盾牆戰(sheildwall)之中,埃德溫的職責是保護盾牆的安危,以防止整個陣形被沖散,導致軍隊全面潰散;另一方面,雷德沃爾德負責主要攻擊,意在於突破埃特爾弗里斯軍隊的防禦。最後,中心的部位由於受到左翼與右翼的盾牌保護,任務就顯得簡單扼要:死守住。
對於一名新人指揮官來說,這是再單純且適合不過的工作了。
「來,我的兒子。這是我交給你的禮物。」
雷德沃爾德將一只綁在馬鞍上的頭盔拿起來,小心翼翼地交給雷格漢爾。那是一個漂亮的頭盔,上頭精琢出駿馬,以及各式各樣人物與動物的圖樣。銀色的表面閃閃發光,頭盔所覆蓋住的面積足以保護臉上所有部位,除了雙眼之外。
「你的第一場光榮戰鬥,應得到相配的裝備。」他一邊說一邊將頭盔遞給雷格漢爾:「在過去,它帶給我數不盡的好運。現在我將他交給你,願你也得到它的祝福。」
雷格漢爾激動地接過頭盔,雙眼所散發出的光芒幾乎跟頭盔同等閃亮。就算是整個王國最有錢的人,也幾乎無人能買得起一個頭盔。這是只有國王才有辦法擁有、並賜予給他人的裝備。
雷格漢爾迫不急待地穿戴上。即便整張臉都隱藏在頭盔後方,盪漾在他臉上的笑意也足以照耀貧乏的秋季景色。
正當眾人為這名年輕王子喝采的時候,埃德溫可是一點都沒有參予的打算。因為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映入眼簾的是一條清澈的河流,一條水面閃爍光芒的河流──不過最重要的,他的雙眼立即捕捉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埃特爾弗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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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森布里亞王國(Northumbria)與麥西亞王國(Mercia)交界處 不列顛 西元616年
「快!快上馬!」
一名中年男子把一名小男孩推上馬背,並回望正從遠處逼近的騎手一眼。
敵軍約六十多名戰士,現在逃跑的話還來得及。
「父親,我不怕這些傢伙,請讓我待在戰場上。我也想要一起戰鬥!」儘管眼眶中泛著淚水,小男孩勇氣十足地說。
「我知道你不害怕。」男子說,他的臉上露出慈愛的神情。「假如沒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讓你處理,我會寧願你待在安全的盾牆之內……不,你必須去警告你母親,還有你的兄弟姊妹們。知道嗎?」
他拍了馬身一下,要他趕緊離開現場;但小男孩自小就訓練馬術,所以他立刻就掉頭回來。
「等到我們贏得這場戰鬥後,我仍可以幫您傳話啊!」
埃特爾弗里斯,諾森布里亞王國的國王、不列顛北部的統治者,他現在手下只有三十人。而他的對手,那支龐大的部隊卻擁有五十人以上。意思是,他必須盡可能將盾牆集中再一起,沒有一絲餘裕分開多餘的兵力去保護自己的兒子。
「聽著,奧斯華(Oswald),你才十二歲,實在太年輕了。」埃特爾弗里斯說:「此刻,你的使命是通知家人危險將至,這是你唯一能辦到的,也是我無法做到的任務。」
小男孩的臉頰留下一行淚,不過他馬上就用手背擦去,抿著嘴擺出堅強的表情。
「我知道了,父親。」
埃特爾弗里斯點點頭,說:「去吧,奧斯華!」
接著,他向一名身經百戰的士兵叫道:「達格夫!」
那位正在以磨刀石磨刀的戰士立刻走了過來,不敢有絲毫待慢。
「護送他回家,保護他和家人的安全。絕對不要回頭。」埃特爾弗里斯說。
「遵命。」
達格夫恭敬地回答。自從奧斯華出生後,這位膝下無子的老戰士便時常這位小王子玩在一塊,並負責訓練他馬術、劍術等,對待他如自己孩子般。
「我絕對不會讓他受到絲毫傷害。」達格夫向自己的誓言者說:「願眾神保佑您,主君」
「祂們一向都很保佑我。」埃特爾弗里斯苦笑道:「我擔心的是命運。」
他望著最親愛的兒子,以及最親信的戰士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皇帝之路的另一端。
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走入了手下的戰士身旁。他們都是追隨自己好幾十年的勇猛戰將,其中某些人的戰鬥技巧甚至要比自己服侍的對象要高強──這些人不是瞎子,他們都知道自己的正處於劣勢。可是在見到主君臉上浮現笑容之際,他們又再度拾回信心。
埃特爾弗里斯的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每一張臉他都認得。這麼多年的南征北討,這些戰士陪著他出生入死數不盡的次數。他們都在等著自己服侍的主君開口說話,等待埃特爾弗里再度帶領他們走向勝利。
「你們害怕嗎?」埃特爾弗里問。不過在眼前這群戰士們回答前,他說了下去:「也許是吧,因為敵人比我們多上兩倍以上。我可不怕那些烏合之眾,因為我清楚曉得你們每一個人的戰鬥力,都足以對付兩個……甚至三個以上的敵人!」
這個時候,敵人已經開始下馬準備作戰;他們或許是騎著馬匹前來的,但戰鬥始終是在馬下廝殺的。騎馬作戰簡直比登天還難,沒有人蠢到想要這麼幹。
其中一名戰士走上前,說:「主君,我們應該趁現在渡河。這樣的話,他們就只好被迫穿越過河的唯一的一條要道,而我們也能夠一次對付少數的敵人。」
埃特爾弗里斯臉上帶著滿意的表情,卻以搖頭表示拒絕這個提議。
「非常正確判斷,但不夠明智。」他說:「看看那些傢伙,亂成一團的,根本連仗都不會打似的。」
他手一指,指向了位於不遠處的敵人。這些人正在為了誰先攻誰又要顧馬亂得不可開交,似乎連排起陣形都費上好長一段時間。
「他們在懼怕我們!」埃特爾弗里斯喊道:「假如我們在此時往後撤退,他們就會認為我們心生恐懼。所以說,我們就在這跟他們迎戰!」
「我軍可能面臨被包夾的危險……」
「只有當我們採防禦姿態的時候,」他繼續說:「相反的,我們會做出完全出乎敵人意料之外的舉動──主動出擊!將東英吉利亞的國王雷德沃爾德給殺了,他手下的人就會落荒而逃。」
「我們該如何分辨出誰是雷德沃爾德?」另一名戰士問。
「頭盔,我過去只看過一次,但那是我這輩子看過最美麗的頭盔。等到今天的戰鬥結束後,它將成為我的囊中 物。」
「主君,可別忘了先洗洗他的血跡再戴上啊。」
聽到這句話,所有人都笑了。
埃特爾弗里斯驕傲地看著這一群戰士,他們都是好朋友、弟兄……只要有他們在,就沒有贏不了的戰鬥;接著,他回頭望向兒子奧斯華離去的方向,照這個速度來看,他們大概是不會被敵人給追上了。
埃特爾弗里斯暫時放下心中的大石,並再度將注意力轉向正前方的軍隊。
面對壓倒性的敵軍數量,他卻一點都不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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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
埃德溫非常擔心。
他望向約五百碼距離外的埃特爾弗里斯和其手下。這些人無疑都是經驗豐富、生性殘暴的危險戰士,他們沒有一個人看住馬匹,並全都集結起來對抗雷德沃爾德的軍隊;被逼到末路的狼,反而異常的危險。
埃德溫自己指揮近二十多人,負責在左翼構成一道盾牆。他的手下……包括佛斯瑞德在內……都是訓練有素的戰士,因此可以抵擋得了來自於同鄉諾森布里亞的戰士;相較之下,東英吉利王的戰士就不是這麼回事,一看就知道實戰經驗不足。
光這一點令埃德溫非常擔心。
除此之外,雷德沃爾德本想靠著三翼包夾的方式,把對方的體力消耗殆盡,用以彌補戰鬥技巧上的不足來擊敗對手。然而,埃特爾弗里斯似乎並不打算照著對方的劇本走。他們看起來不像是感到害怕,反倒氣勢高昂地準備進攻,好似抓住敵人尾巴的是他們,而不是埃德溫一方。
天氣晴朗,雙方之間是一片平坦的地面,上頭還鋪有帝王之路;一旁的河水閃耀著太陽的光澤。埃德溫只能期望等會當鮮血染滿河水時,那些血會是來自於埃特爾弗里斯的,而非他自己的。
經過一番準備後,雷德沃爾德的三面盾牆終於開始向前邁進。
「保持左翼方向前進!」埃德溫對自己的手下喊道。
但他隨即發現不僅自己的左翼,就連雷德沃爾德率領的右翼都難以保持陣形的完整性;只有位在中間的士兵,因為腳底下踩的是帝王之路,所以可以很輕鬆地前進。至於左右兩旁的士兵則受到地形影響,距離中央士兵越來越遠,進而無法支援他們。
「快!」埃德溫試圖叫手下加快腳步,這反而打破了原本排得緊密的盾牆,他必須稍稍停下來重整隊形後才能再出發。
忽然間,埃德溫聽見遠處傳來作戰時的戰嚎。他試著探起頭,從盾牌與盾牌間的隙縫查看外頭發生了什麼事。不過這是徒勞的。他的視野幾乎被擋住了。
戰鬥已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展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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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
埃特爾弗里斯雙眼凝視緩緩踏著步伐,朝著自己方向逼近的三隊盾牆陣形。接著,他在心裡頭冷笑一聲。這名征戰多年的國王兼將領一眼就看得出來,敵人的的陣形是多麼地分散,簡直就像一團散沙一樣。又由於是下坡的關係,使得這些人無法控制好行軍速度,幾乎快跟不上彼此的腳步。
一般而言,往上進攻通常是比較吃力的──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往下攻擊的敵人反倒處於劣勢。
埃特爾弗里斯知道該怎麼做了。
他拍了拍一名身旁戰士的肩膀,說:「看到了嗎?雷德沃爾德就在那。我就算從這麼遠都能認出那副頭盔。我們將全力往中間的隊伍進攻,打破一條通路來,然後以最快的速度殺死雷德沃爾德。這麼一來,其他士兵將落荒而逃。」
戰士點點頭。
這個時候,隊伍中多數的戰士都已經被肅殺的氛圍給沖昏了頭,雙眼發紅,隨時都可能大開殺戒──相反的,埃特爾弗里斯的腦袋卻如同冬季的早晨般清晰。他有時會暗自納悶,眾神究竟賜予他什麼樣的禮物,使得他在戰鬥中仍然能夠保持冷靜無比的思緒,仔細分析戰場上的狀況。
無所謂了,埃特爾弗里斯心想。
此時此刻,東英吉利王的軍隊正位於正前方五十碼左右;埃特爾弗里斯總是喜好讓對方自己找上門來,負責縮短彼此之間的距離;而他和他的戰士負責殺戮的工作。
他拔出配劍,劍尖直指敵方的軍隊,喊道:「誰殺了雷德沃爾德,誰就能保有他的寶物!」同一時間,他的手下全都高聲呼喊起來。寶物這個詞彙具有某種魔力,足以激發戰士殺敵的渴望。
他和他的戰士開始移動了。
一開始只是小步伐的移動,接著慢慢轉變為小跑步,最後再逐漸地加快速度;只要是有經驗的人,都曉得這個戰術。等到他們迎向敵人的首波攻擊之際,埃特爾弗里斯的人馬會剛好達到最高速,並直接衝撞對方的盾牆,使之造成最大的衝擊。
一般的戰鬥之中,軍隊的成敗在於盾牆的完整性。排成一列的戰士會以盾牌會相互衝擊、擠壓敵手,直到雙方裡頭任一人無法撐下去為止。假如其中一個人被推倒下去,整個盾牆就會產生巨大的弱點。兩旁的戰士也無法保全自己的安危,進而導致陣形全面潰散──接下來所發生的,便是勝利方單方面宰殺敗北方的場面。
事實是,將其形容為單純的力氣比賽或耐力比賽也不為過。
事實是,埃特爾弗里斯並不打算這麼打。
他的指揮多以鬆散陣形為主,並命令手下的戰士自行找尋敵人盾牆的弱點,進行單一點的突破。
埃特爾弗里斯露齒而笑。
那是足以令敵人膽寒的微笑,不知多少人在看見那抹笑容後失去了性命。埃特爾弗里斯可以看見戴著頭盔的雷德沃爾德正處在盾牆正中央。雷德沃爾德的戰士在隊伍中推擠、驚慌,只因為他們無法預測敵人接下來會攻擊隊伍哪個地方。
這時候,埃特爾弗里斯已經鎖定好雷德沃爾德的身影,後者身在盾牆後方,各有兩名士兵保護。埃特爾弗里斯發出一聲戰吼,幾名手下立刻衝上前,將擋在他身旁的雜魚給推開。埃特爾弗里斯用手中的圓盾撞擊正前方敵人手中的圓盾,置於盾牌中央的金屬部分發出響亮的聲音。
他和那名戰士互不相讓,以蠻力推擠對方;埃特爾弗里斯試著盡全力衝破盾牆,而戰士也以全身之力阻止他這麼做,雙方僵持了好一陣子。
突然間,那名戰士莫名地往後退了一步──或許是體力再也支撐不住、或許是腳被石頭地給絆倒了、或許是另有所圖──無論如何,埃特爾弗里抓到到了那個空檔,以圓盾狠狠撞上對方的身子,對方當場跌個四腳朝天。
頓時間,埃特爾弗里斯的人馬從這個缺口大量湧入,位於中央的盾牆也隨之瓦解。單純的推擠戰瞬間變成混亂的一挑一對決。
耳邊響起的盡是人們的怒吼、慘叫,以及一連串金屬相互碰撞所發出的叮噹聲響。一名敵方戰士衝上前,埃特爾弗里斯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擊出左手的圓盾,打中對方的下巴,痛得他身子往後仰去。同時間,埃特爾弗里斯執起手中的配劍,掠過敵方戰士頸部。鮮紅色的血液當場以圓弧型的角度噴灑而出,只見敵方戰士摀著脖子倒下,臉上逐漸失去血色。
埃特爾弗里斯沒有時間給予對方最後一擊,因為另一名敵人已經衝上前,朝他揮出一劍。這名國王舉起圓盾抵擋,左手臂上登時傳來一股麻痺感。
「像你這種傢伙,想要奪取我的性命還早得很!」埃特爾弗里斯怒吼一聲,伸出的右腳旋即踹上對方的腹部。
還來不及以盾牌保護身體,那名敵人就被這一擊踹得向後退了好幾步;不僅如此,埃特爾弗里斯抓準了對方身子失去平衡的那一剎那,走上前,再度揮出的配劍刺入敵人的喉嚨,增添了一名犧牲者。
就在這個時候,一聲高喊蓋過了所有人的聲音──眾人轉過頭,正好看見一隻手高舉天際,手中拿著的則是一個華麗的頭盔。那是埃特爾弗里斯手下一名勇猛的戰將,他正舉著敵方將領的頭盔,向所有人吶喊:
「雷德沃爾德死了!」
可是埃特爾弗里斯接近仔細一看後,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不舒服的感覺在胃裡頭翻動著。
那張臉龐過於年輕,連鬍子都還沒有長出來。儘管有半邊面容被鮮血染紅,但埃特爾弗里斯仍然看得出來,躺在眼前的這個人只是個孩子。
「這、這不是雷德沃爾德!」他失聲喊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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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的盾牆崩潰了。
當耳邊傳來這個消息之際,不祥的預感自埃德溫的心頭冒出;沒過多久,他又聽到右邊的盾牆瓦解了。這時候的他幾乎以為勝負已經分曉,雷德沃爾德的突襲失敗了。
事實並非如此。
等到他意識到的時候,埃德溫發現雷德沃爾德是自行脫離盾牆,帶領著將士衝上前殺敵的。彷彿他受到了憤怒的驅使,一股腦只想殺光敵人。除此之外,他的人馬也全都發出充滿怒意的戰吼,似乎被某件事給激怒了。礙於視線阻礙,埃德溫無法了解前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全員,前進!」
因此,埃德溫只能夠命令手下往前進。
他們手執圓盾,動作一致地向埃特爾弗里斯的戰士衝過去,將大部分的人撞倒在地;前者依舊保持著整齊劃一的陣形,所以在對抗那些分散四處的士兵特別有效。
可以贏。
埃德溫心想。
他可以打贏這場戰爭……結束這場長達數十年的流亡與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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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輸了。
埃特爾弗里斯心想。
經過數十年的征戰後,我竟然就這麼輸一群軟腳蝦手上!
他唯一的過錯,大概就是給予雷德沃爾德太多機會。打從一開始,他就應該帶著軍隊南下,把這名藏匿埃德溫的老傢伙給殺了。
另外,掌控命運的威爾德似乎也並不是站在他這一邊的。
他望著躺在腳下的一具屍體。
那是雷德沃爾德的兒子,並非他本人。
殺了他不僅無法重挫敵軍的士氣,反而會激起對方的怒意,造成反效果。
抬起頭,埃特爾弗里斯看見自己手下的戰士正被逐一擊倒。其中有些人試圖逃到河對岸,卻反而被追擊的敵人給一一斬殺。
現在,仍然留在戰場上的僅有埃特爾弗里斯一人。
他被雷德沃爾德的士兵團團圍住,孤身站在躺滿屍體的戰場上。敵人只剩不到三十五人。假如埃特爾弗里斯的人馬能在多一點點……假如剛剛殺死的是雷德沃爾德……那麼這場戰鬥的勝負可能會完全逆轉。
「命運啊……就這麼希望我亡嗎?」他喃喃自語道。
「你殺了我兒子!」
雷德沃爾德走了出來,手持寶劍,直指埃特爾弗里斯的脖子。
「我要血債血償!」他憤怒的面龐幾乎整個扭曲,雙眼通紅得好似能噴出怒火。
「哼哼哼……」
首先是低低的笑聲,接著逐漸轉為忍縮不住的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
那完全不是將死之人的表情;此時此刻,埃特爾弗里斯沒有露出一絲恐懼,目光中反而帶著嘲諷的神態。即便曉得死亡即降臨於自己身上,只有像埃特爾弗里斯之輩才能夠展現這等餘裕。
「有什麼好笑的!」雷德沃爾德怒吼。
「這完全是個意外,老傢伙。」埃特爾弗里斯說:「我原本意在取你性命。如果你當初沒有把頭盔送給自己兒子的話,他就不會死了。你知道嗎?是你殺死自己親身骨肉的。」
「你這混蛋!」
雷德沃爾德高舉寶劍,並將它重重揮下──
在埃特爾弗里人生的最後一刻,他仍然在狂笑。
嘲笑著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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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
「讓我回去!讓我回去!」
達格夫一邊緊抓著猛踢雙腳,一邊不斷哭喊著的小男孩,阻止他跑向位於戰場另一頭的父親。
自從戰鬥開始後,埃特爾弗里斯的兒子──奧斯華──始終藏在不遠處的山丘上,偷偷觀察著戰場上發生的一舉一動。可是一看見父親陷入危險之際,奧斯華立刻想衝上去拯救對方,完全忘了他自己連舉起一把劍的力氣都沒有。
「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
達格夫強硬地把詛咒殺父之人的奧斯華拉上馬,並確保這孩子沒看見父親人頭落地的瞬間……
現在大勢已去,達格夫將誓死完全主君的遺願,把服侍對象的孩子和家人帶往安全處,以防止宿敵殺光埃特爾弗里的所有子嗣。
長久以來的宿敵,諾森布里亞的埃德溫。
***
諾森布里亞王國(Northumbria)與麥西亞王國(Mercia)交界處 不列顛 西元630年
「所以說,這就是埃德溫──那位諾森布里亞國王奪回王位的過程囉?」
少女一邊說著,一邊俯瞰著底下清澈的河流流水,以及曾經是戰場的土地。
如今,那裏只是一片再普通不過的的草地。就連腳底下採的帝王之路,看起來也只是平凡的石板路而已,找不著任何屍體或血跡。
「沒錯,」一旁,旅行者說道:「戰鬥結束後,他回到了位於北部的出生地,並繼承了埃特爾弗里斯的位子,成為了現今的諾森布里亞王國。這個統治長達十四年,時值今日。」
「我有有個問題。」少女開口問道:「為什麼雷德沃爾德當初會選擇幫助埃德溫,而不是將他出賣給埃特爾弗里斯?這不是自己往火坑裡跳,到最後連自己兒子都賠上了性命。」
「雷德沃爾德當初願意幫助埃德溫,就是為了統領不列顛北部做好準備。」旅行者回答:「你想想,他先幫愛德溫收復失土,讓後者欠他一份無法還得人情。未來哪天發生了什麼事,雷德沃爾德的兒子就能夠名正言順地去拿回屬於他的領土。」
「但他的兒子──」
「很不幸地,他的兒子被埃特爾弗里斯殺了。」
「這樣的話計畫就全泡湯了。」
「是的。」旅行者點點頭。
「感覺起來好複雜。」少女抱著頭,皺起眉抱怨道:「原來外面的人都這麼陰險,我還以為自稱為王的人都很誠實呢。」
旅行者輕笑一聲,但沒有嘲諷女孩的意味。
「可是,我還有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旅行者問。
「你曾說過,這是真實發生的事情,對吧?」
「沒錯。」
「你還說過,這個故事是你親眼看見且親耳聽見的。」
「這也沒錯。」
就在這時候,少女轉頭望向旅行者,與他漆黑的雙瞳四目交接。
「那麼,你又在故事中扮演什麼角色?不,你究竟……在故事中的哪裡?」
幾乎是同一時間,旅行者的嘴角盪漾出一絲神秘的笑意,讓人無法猜透他心之所思。
然後,他緩緩地回答:
「我一直都在故事中……自始自終都在那裏,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少女疑惑地望著旅行者,無法理解對方話語中的含意。
(完)
---我是分隔線---
這才是他媽早期中世紀人打仗的方式啊!!!
Shield Wa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