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二日
1800時 拉包爾
那一天,原為一中佐(Tameichi Hara)正在前往上司辦公室的路上。
原中佐是一位身材中等,面容憨厚老實的中年男子。他的人生才剛踏入不惑之年不久。不僅長相憨厚老實,容易讓人親近且安心。原為一的個性與為人樸實,在待人處事上相當圓滑。這都讓他在同期的海軍夥伴之間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和友誼,身邊也不乏許多良師益友。
南雲忠一就是個好例子。
當原中佐一聽說南雲中將的轉調命令之時,他就打算在對方離去前好好談一談。
據原為一了解,這位前輩兼好友的海軍中將被解除了指揮第三艦隊的職務,並被調回本土擔任佐世保鎮守府司令官;任何人……包括原為一在內,全都曉得這是帝國海軍對南雲的不信任所做出的調職處分,只是沒有人會笨到說出來。
雙腳踩著整齊劃一的步伐,原中佐腳上的軍靴發出清脆聲響,迴盪於空無一人的走廊上。
「提督,等一下嘛!」
忽然間,一連串啪躂啪躂的的細碎跑步聲,以及夾雜喘息的吶喊聲同時從背後傳過來。原中佐回過頭,正好看見一名少女一邊微喘著一邊跑向他的方向。
「提督你每次都不吭一聲地跑掉,留下我在艦上無聊!」
「戰前準備都完成了嗎?」
「當然囉,你當我是什麼人啊?我可是天津風啊,哼哼。」自稱為天津風的少女拍了拍小巧的胸部,驕傲地說回答。
「難道不是無所事事很無聊,所以又到處閒晃了嗎?」
「哎!?誰、誰無所事事呀!超失禮的!新型缶的數據收集等等是很麻煩的啦……真、真的啦!不要瞇起眼睛看我!」
「不過把船員拋在船上可以嗎?可別發生像上次一樣的事情……當時要測試新型高壓鍋爐結果少了妳根本就發動不了讓人以為哪裡出了毛病惹得雞飛狗跳的還得派出一大堆人出去找妳。」
「很煩耶,不要故意一股腦全說出來啊!」天津風紅著臉喊道:「這一回人家離艦時有說一聲!」
「逗妳玩玩的,別當真啦。」原為一輕笑一聲,揉了柔對方銀白色的髮絲。
「就說不要碰頭髮,會亂掉的!」嘴巴上這麼說,天津風卻沒有撥開他的手。
少女的臉頰通紅,水嫩的皮膚帶有淡淡的粉色。而且經過剛剛短暫的奔跑後,白裡透紅的感覺更加明顯。她的年紀和原為一差上至少三十多歲,使得兩人並肩而行的畫面呈現強烈對比。然而從他們之間毫無隔閡的互動來看,又猶如一對感情很好的夥伴──或者該稱之為,父女?
「說真的,妳怎麼會想跟來?」
「咳哼,」這時天津風乾咳幾聲,刻意撫平咖啡色水手服上的皺褶以重整情緒,接著以平靜一點的語氣回應:「因為很有趣啊。」
「妳是指跟南雲中將見面?」他皺起頭,不太理解對方話中的含意。「只是和上司兼好友講幾句話而已,可能會很無趣喔。」
天津風搖搖頭頭,目光中充滿好奇的神色。她說:「平時的我們雖然都是接受上頭的指揮,卻難得親眼看見他們的樣貌。這麼難得的事情,我怎麼能錯過呢。」
「唔,說得也是。」原為一撇了撇嘴,無法反駁。
這些艦娘幾乎都是聽命行事,要去按照自己想法行動是不被允許的──僅有在特殊或危及情況下,她們才能這麼做。據說她們其實能夠以思想去控制整艘船艦;原為一本人倒沒見過就是了。一般而言,仍然是由人類負責操作船上全部的機件及設備。
因此,能夠見上高層指揮官一面,對她們來講算得上難得的經歷吧。
「拜託讓我跟嘛!」天津風雙眼閃閃發亮地說:「我們都認識多久了,拜託嘛拜託嘛!」
原為一嘆口氣,說:「好吧,但等一下可別亂說話啊。就算是我也不敢沒大沒小的,更何況是艦娘。我可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被撤職。」
「不會亂說的啦。」
「那就好。」
「但是等一會見面後,我們應該恭喜南雲中將,還是慰問他呢?」
聽到這個問題,就連原為一都不禁一愣。他困惑地抓了抓後腦,苦笑道:
「說得也是,這可真難辦呢。」
***
自從上次見面才六個月,南雲中將給人的感覺就像是老了二十歲似的,面容上多了好幾條深深的皺紋,佈滿在他的額頭和臉頰上。臉色蒼白,坐在辦公桌後方的身形憔悴,他看起來不像一名武人,而是一名心力用盡,老態龍鍾的普通老人。
看見對方的容貌,原為一更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原,好久不見了。」南雲首先打破沉默,臉上露出虛弱的微笑。
他指了指手邊得椅子,但原為一禮貌地拒絕,表示不會在這待太久。後者沒有偷瞄天津風此刻的反應或表情,只是期望她不會說什麼多餘的話才好。
「很高興見到你,真的。」南雲中將說:「你在過去一年內表現得非常優秀,我很自豪。」
「謝謝。」原為一發覺自己臉頰發燙。
然後是一段尷尬的沉默。
正當原為一感覺到天津風的肩膀微微顫抖,幾乎快憋不住想要說話的衝動之時,他趕緊開口問道:「您看起來臉色不太好,南雲中將。」
「喔,只是染上一點小感冒罷了。」南雲漫不經心地回應,好像沒什麼大不了的。「等到我回去本土後,應該就會好多了。到時候我會盡快爭取回來這兒的機會,與你們一同作戰。」
「我想佐市保的好天候一定會對身體有所幫助。」原中佐說道,盡可能不去處碰轉調的話題。「況且您應當好好休息一番,您已經不停地處理戰事長達一年之久。比起您身負的重擔,我就只是單純地航行於海面。」
「別這樣說,原。你為付出大日本帝國的付出,所有人都有看在眼裡。只是……」南雲停頓了一會,接著說:「接下來的日子可能會更加艱困。幾乎所有航空母艦都回到本土進行修復,如今的航空戰力只剩下隼鷹一台。除此之外,我們還失去了許多最頂尖的駕駛員,我們將會需要大量時間來訓練菜鳥,而時間正是我們最缺乏的......也許我們什麼都缺。」
「恕我冒昧,南雲中將。」這時候,原中佐嚴肅地問:「祥鶴、瑞鶴及飛鷹三台航母真的有必要返回位於兩千五百哩外的海域維修嗎?我們真有必要以一台輕型航母跟美軍搏鬥嗎?這樣一來,我們能夠調派的軍力又更低了。」
「喔,是的。我曉得你的意思。」南雲無奈地回答:「雖說我們可以在此修復這些受傷的航母,可是正如我剛剛所說的……我們在聖克魯斯群島失去太多優秀的飛行員了。」
然後,南雲的垂下目光。
當兩人的雙眼再度對上之時,對方帶有警示的視線令原為一顫抖了一下。
「這些話我只跟你說,可別跟他人提起。」南雲一邊說,一邊意味深長地看了天津風一眼,後者毫無畏懼地迎上前者的目光。
過了幾秒,南雲才繼續說道:「我們在聖克魯斯群島的勝利,說穿了僅僅是戰術上的勝利。以戰略角度來看,日本則是失利的那一方。你也知道,我曾在開戰前對美國潛在的軍事力量做了一番研究。面對對方龐大……甚至令人畏怯的生產力量,我們大日本帝國必須在每一場戰鬥中獲得壓倒性的勝利。不幸的是,最近幾場戰鬥的結果並非如此。」
「我可以理解。」原為一回覆。
接著南雲再度轉向天津風,並出乎預料地將話題轉到她身上。
「這位就是你的天津風嗎,原。」
「是的,她就是我的天津風。」
這時南雲笑了幾聲,聲音中充滿疲憊。
「真如傳聞所言,你已經和她這麼親近了。」
「不,我……」原轉過頭瞥了天津風一眼;後者面無表情,但仍掩蓋不住雙頰上浮現的嫣紅色。
「這裡每個人都在談,你總是會在她的名字前特別加少『我的』。」
「但這是事實啊!我的意思是──」
「抱歉,請不要介意啊。」南雲對天津風說:「看到你和原之間的默契,我想我也不需要擔心太多。你們就好好合作,為海軍……不,是大日本帝國贏得勝利吧。」
「是的,南雲中將。」天津風行了個標準的軍禮,說:「我會負責照顧您的友人,請放心。」
「啊哈哈哈,我喜歡這孩子,原。你手下的艦娘個性真不錯。」
「這是報復剛剛的事情嗎,天津……唉,算了。」
看見南雲臉上難得地露出笑容,原為一也只能欣然成為被嘲弄的一方。
***
離開中將的辦公室後,原為一與天津風正在走回驅逐艦天津風號的路上。
微妙的沉默氛圍包圍住這兩人,使得他們兩人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說上半句話。
「所以,妳是怎麼看呢?」原為一中佐打破沉默。
「什麼怎麼看?」天津風轉過頭,反問道。
「就是南雲中將,」原中佐又問了一次:「妳不是說一直想見對方?見了之後有什麼感想嗎?」
「嗯……」天津風歪著頭思考了一下,接著回答:「這位歐吉桑需要需要休息個一陣子。」
原為一差點跌跤,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還好妳在他面前稱他為歐吉桑,不然我可真會被丟到海裡餵魚。」
「就算是我也有自知之明的好嗎?真是……」天津風不滿地嘟起嘴。
剎時間,她好像想起什麼似的,表情變得陰鬱起來。
「接下來的戰事,只怕會越來越困難。」天津風小聲地說。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原為一說:「當初對美軍展開攻擊,就該預想到會發生這樣的結果。」
「那麼,這場戰爭也是錯的嗎?」
這回換成原中佐陷入沉思當中。
最後,他緩緩開口說道:「我無法去評斷這一場戰爭,天津風。我只能說,戰爭是一連串錯誤導致的結果;但是在這場戰爭之中,日本……我們沒有任何犯錯的餘地。」
「是嗎……」
天津風僅是淡淡地回答,不曉得是否有沒有聽懂。
「去吹吹風吧。」
「唉?」
聽到認識三年已久的提督忽然說出這番話,天津風意外地睜大雙眼。
「晚風也是很舒服呢,所以陪我一起去看夕陽如何?」原為一伸出手,就像對待一名小公主般的騎士。
這名騎士或許沒有閃亮的盔甲,年紀也挺大了──然而,他卻是她身邊最值得信賴、最能依靠的提督──夥伴──父親?
「確實,今後的戰況或許會更加艱辛、或許會更加慘烈,但是……至少,海風能夠將這一切暫時吹散,使我們暫時讓下那沉重的負擔。妳說是嗎?」
「笨蛋,」講這話時,天津風是微笑著的。「總覺得這是我才會說的話啊。」
回握住伸過來的手,天津風的臉上綻放笑容。
「在太陽下山前,去海邊走走吧,提督。」
「好的。」
「話說回來,今晚想吃什麼?烤魚還是咖哩?」
「嗯......選烤魚吧,在海上的時候,妳做咖哩我已經吃怕了。」
「什麼意思!」
「別打我!我可沒說討厭啊,別打了!」
兩人打鬧的身影,沐浴於西下夕陽的光芒之下
如果這樣平和的日子能夠永遠持續下去……就好了呢。
那一刻,天津風是如此期望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