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一個人在白色的研究區域走廊上徘徊。
六組全組都被召集到大會議室去，七組也全都擠在他們的小會議室裡商討事情，儘管不知打哪來的緊張氣氛瀰漫於整個基地當中，六號卻好像絲毫不受影響，一個人樂得輕鬆，艾斯跟秦金總所長吵了一架之後被七組關在房間裡，六號又跑來窩在他跟前，不只跟六歲小孩一樣拼命撒嬌想要他抱，還一直找他講話，想想那孩子似乎是一番好意，不想看到他消沉，艾斯也不忍心拒絕。
然後六號也被叫走了，六組傳了通訊來叫他，好像是他又闖了什麼禍。
「你又搞了什麼出來？」他問六號。
「不知道？反正六組那些人每天都在發我脾氣，好像只要出事就都我做的。」六號說著扁扁嘴巴，一臉不滿：「可是他們竟然跑去跟總所長告狀，那我只好去了，討厭。」
六號一走，就剩下艾斯一個人。平常他並不討厭獨處，但這時候，孤獨卻令他難以忍受。
應該說，只要沒人搭話、沒人打斷，思考就會不由自主地亂轉，而且都是在同個問題上打轉。
原來無法從思考的漩渦裡抽身是這種感覺──好像會被什麼東西吞進去、一直一直不斷往下沉，看不到底，也看不到頂。
──洛……你是不是經常遇到這種情形？
艾斯還記得他們搭檔工作的時候，洛有把難題拉到他自己面前去思考的習慣，有幾次在工作中艾斯看過他面對鋪開在工作桌上的無數資料檔案，單手按著前額，瞇著眼睛喃喃自語，艾斯去叫，他還會反應不過來。
「你讓腦袋休息一下行不行？」他這樣問過洛，當時他的搭檔只是露出疲憊的微笑，回答了他一句「你跟我講話，對我來說就是一種休息了」。
當時，艾斯不懂他的意思。
但現在卻──對了。就是這種感覺。各種思緒在腦袋裡打轉、糾結，他覺得他需要找個人談談。
第一個反應是洛，然而訊息發送介面卻打不開，艾斯想起日豔說過，這個訊息發送的封包是搭載在六組對外聯絡用的渠道底下，猜想大概是六組正在使用，所以他不能瞞天過海。
日豔本人也沒辦法，他跟七組一塊關在小會議室裡。
還有──還有一個人。凜雙。
問題是沒有五組、也沒有七組協助的情形下，他要怎麼跟凜雙講話？
艾斯的腳步停在《潛流》五號的病房前，門沒有阻攔他，很乾脆地就放他進屋。凜雙跟平常一樣躺在大量的儀器中間，動也不動。
他不由自主地走向凜雙，在她床邊蹲下，頭靠著她，也不知道自己這麼做究竟是想要尋求什麼。
「──凜雙……」
〈什麼？這聲音是《定錨》？〉
回音竟然來了，艾斯驚跳起來，但病床上的凜雙並沒有睜開眼睛，還是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原地。
她的聲音究竟哪裡來的？從哪傳來的？
綠眼睛四下搜尋，都沒看到什麼不對的東西，但一圈微亮的黑色就在此時吸引住艾斯的視線。凜雙的手腕上貼肉箍著一個細細的手環，閃耀著跟髮色一樣的漆黑。
──這是……什麼？
艾斯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左耳，他成為《定錨》的時候，秦金親手替他扣上過一支藍色的耳飾，之後就再也拿不下來。那是他的外部輔助裝置，除了他以外，所有的《潛流》身上也都有類似的東西，洛的是扣在右耳上的紅色耳環，六號的是左眼上的眼罩。
凜雙的──是這個手環嗎？
艾斯半信半疑地在她床邊坐下，讓左耳靠向她的手腕。
〈凜雙？〉
〈你幹什麼，為什麼會突然出聲？〉
〈妳聽得見……我的聲音？〉
〈何止，清晰得很，可是……〉凜雙的聲音當中帶著疑惑：〈我看不到你。〉
〈我不是跟妳說過我沒有視覺訊號？〉
〈可是我有啊？〉凜雙講話的聲音很急促：〈平常我看得見，雖然只是個遠遠的黑影子但還是有樣子出來，可是今天……你好像是直接在我的頭裡面跟我講話的，這到底是怎樣？五組搞了什麼新的把戲出來嗎？〉
〈不是……〉
艾斯把自己的疑惑跟凜雙說了。傳回來的聲音當中有些困惑，但她似乎很能了解。
〈是喔，外部輔助裝置的直接連線是嗎？確實這樣就沒有雜訊……雖然我看不到你很不習慣，不過就這樣好了，隨便啦。然後呢？你找我做啥？〉
〈我想找人聊天？〉
〈可以，聊什麼？〉
〈……不知道。〉
〈我揍你喔！〉凜雙氣鼓鼓地扔了一句回來，然後才補上〈嘖，對了，我看不到你。奸詐〉。
艾斯忍不住笑了，被凜雙罵了一句〈笑什麼〉。
〈但是你為什麼會在這個時期跑來？〉
〈這個時期？〉
他聽得出凜雙的音調變了，不是剛剛的說笑打鬧語氣，而是夾帶些許嚴肅的問題。
〈對。整個基地的資料庫內外都處在高度警戒狀態。〉
艾斯沒有調閱資料庫的權限，他只能等凜雙解釋。他讓自己隱身於各式各樣的儀器中間，儘可能降低別人推門進來時被看到的可能性，心想既然沒有雜訊，可能也不太會減衰導致強制終止，就耐心等凜雙整理資料。她並沒令他失望：〈七組跟五組為了你跟我的問題埋頭討論，這個不管他們，主要還是六組。〉從凜雙的音調聽起來，她應該是像她自己說的一樣，抓起流過她視野中的資料，一邊研讀一邊解釋：〈六組現在都在大會議室，跟防護組在一起。等等，防護組有人回他們的研究室去了，似乎是奉命去追蹤某個人……〉
某個很不祥的預感竄過艾斯的思考當中。
凜雙當然不可能看見他的表情，她繼續讀報表：〈為什麼防護組那麼氣急敗壞的樣子……哎呀，誰搞的……〉
〈什麼東西？〉
〈有人透過六組對外通訊的渠道，發送訊息給外面的特定對象。〉
艾斯感到背脊一涼。他倒沒有想到過他的行為要是被發現會帶來什麼後果。
凜雙繼續讀著資料，她的聲音突然間混入了相當程度的不悅：〈而且……這是搞什麼……〉
〈凜雙，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妳看到什麼了？〉
〈我剛剛不是說，有人對外發送訊息？〉
〈是……〉
〈防護組氣得跳腳，因為那個人發了一大堆惡意程式出去。這清單也未免太長了，竟然排到七萬多……怎麼啦，《定錨》？〉
即使看不見，凜雙顯然也聽見了艾斯在連結這一端驚恐得倒吸一口氣的聲音。
〈妳說什麼？惡意程式……病毒的意思嗎？而且，還有七萬多隻？〉
〈正確來說應該是七萬二千隻，把六組使用的通訊頻寬全部塞爆了。平常的電腦只要塞進一隻就討厭，同時存在五六隻就已經很麻煩了，收到這封訊息的人不是很可憐嗎，這麼短的時間裡擠進七萬多隻病毒，終端機要是同時收到這麼多惡意程式，那不癱瘓才怪……〉
她最後那幾個字，艾斯根本是聽而不聞。
洛！
那個文字訊息，必須要用《潛流》的觀測方式才能看到裡面的內容。
要是洛在毫無戒心的情形下打開它──上萬筆含有病毒的訊息──那……那他會怎麼樣？會變成什麼樣子？
艾斯很明顯地意識到自己渾身上下都在發抖。凜雙似乎又說了什麼，他也沒聽進去。
〈喂，《定錨》，你怎麼啦？〉
〈……我問妳一個問題，可以嗎？〉
〈什麼問題？〉
〈『我們』感染電腦病毒的話，會怎麼樣？〉
〈『我們』？〉凜雙的反問之後接著的是一小段沉默，似乎她在調閱什麼東西。〈……基地的紀錄當中，只有一個人曾經感染過病毒，是《潛流》二號。被列為特殊案例保管的紀錄。〉
〈二號後來怎樣了？〉
〈你不知道？〉
〈不知道。我不能看資料庫。〉
〈那我告訴你吧。二號已經死了。〉
這個答案艾斯其實並不意外，他記得秦金說過，編號是一號的洛能夠活這麼久已近乎奇蹟；日豔也講過，三號跟四號都已經過世，而五號跟六號的運轉時間還都很短，顯然二號、三號、四號的壽命都不長。
凜雙沒有去注意艾斯在想什麼，她繼續讀紀錄給艾斯聽：〈他是在實地進行觀測的途中，因為瀏覽到含有惡意程式的資訊而感染上的，是一隻會側錄終端機內個人資訊的木馬程式。這種病毒任何一種防毒程式跟防火牆都會認，也會加以驅逐，然而……〉
艾斯發現他不敢聽到接下來的故事，但還是得強迫自己繼續聆聽凜雙的敘述：〈……二號在一夕之間發瘋，他的腦部訊號變得異常紊亂，自主意識混淆不清，情緒極度不安定。當時照顧他的小組成員採取的應變方式是流入鎮定程式，本來這是標準程序，沒想到卻造成反效果，研究日誌上寫的是他會一面喊叫一面在地下打滾，或者出現傷害自己的舉動，包括在身上亂抓，以及自己去撞門等等。照護小組把他綁在調整座椅上，他反而掙脫綁縛，拔起座椅上的管線，把自己給活活勒死。等他死了大家分析他最後留下來的訊號，才曉得罪魁禍首是隻病毒。〉
艾斯想要慘叫。只覺得反胃。恐怖的念頭在他腦子裡打轉。
一隻──只有一隻木馬，就足以殺害一個《潛流》──
〈事後的分析是說，二號本身是個意志力很薄弱的人，不太有主見，觀測的深度很淺，要維持視野就已經有點困難，換言之，他自己並沒有足以抵抗外在侵略的力量。後來的我們在調整期間都加入了這方面的訓練……你到底怎麼啦？〉凜雙的語氣有些不悅：〈是你自己要問我的，然後你不注意聽，是什麼意思？〉
艾斯在連結的這端深吸一口氣。他曉得不能再瞞下去了，凜雙已經告訴他這麼多事，他不能不說出原委。
〈我告訴妳一件事──那個訊息發送的管道是我在用的，我之前發過幾次訊息給洛。〉
〈誰？〉
〈抱歉，我忘了妳不知道。在這裡，大家都叫他《潛流》一號。〉
這回輪到凜雙驚叫：〈一號？！你送那麼多病毒給他？！〉
〈不是我！我只是想跟他連絡，但我沒有送病毒給他！〉
〈那到底是誰……〉
〈我現在不太關心這個，我只想知道他怎樣了！〉艾斯咬著牙：〈不管是誰送的，他要是收到──要是打開來看的話……妳說二號只吃上一隻就瘋了，那他──他──〉
洛的意志力很強。這一點，艾斯心裡明白。他有不向任何人任何事輕易屈服的頑抗心態。可能跟家教有關，洛的父親打從兒子四、五歲起就教他打架，他不教兒子要強好勝，但要求他絕不輕易認輸。
秦金說過，他非常想知道《潛流》一號為什麼可以在《剝離》的威脅下生存如此之久，艾斯對此倒是多少心裡有數，他曉得那是因為洛除非身不由己、觀測的深度或是時間長度超過負荷，不然的話，他總會頑強抵抗。他每次潛入網路都有目的，對於那個目的，哪怕只是找一個人的下落，他都必然全力以赴，而且，也總會負起責任要把他找到的東西交出去。艾斯還沒開始學習將洛喚醒的技術以前，洛都是這樣撐過來的。
因此，要是只吃上一隻病毒，艾斯還可以挺起胸膛說洛絕對不會有事，他沒那麼容易受影響。
但是──現在可不是一隻──是七萬多隻……
〈等等，等等，找到了。〉
凜雙的聲音拉住了艾斯的注意力。
〈找到……什麼？〉
〈在那七萬多隻病毒發送出去之前，有一封訊息進來，雖然馬上就被刪掉了，但還留著修改記錄。〉
訊息？
艾斯記得他在去第二轉運站之前有偷偷檢查過訊息介面，當時還沒有東西，也就是說，那封訊息是洛在跟他起了爭執之後送的。
他聽見凜雙在聽覺的那一端輕輕笑了。
〈一號留了一句話給你。雖然你不能看，不過，我唸給你聽好了。〉
──『我很抱歉……』
凜雙唸出來的語句，在艾斯的聽覺當中換成了他很熟悉的、洛的聲音。他還能想像出洛的表情，一定是那種垂著眼睫，充滿內疚的模樣。
他為什麼要道歉？
在他們兩人大吵了一架之後？
艾斯覺得自己再也無法等待了。他之前一直跟自己說，也跟日豔說，他非等到獲得答案不能回去；但是現在，洛在不夜城的某個地方遭到大量的病毒攻擊，而他被攻擊前最後留給艾斯的話，是一句道歉。
艾斯下意識地握緊了手。
──我要回去。他現在需要我，我必須回去。我應該待在他身邊，我必須陪著他……
下這個決心並不需要多少時間。
〈凜雙，謝謝妳告訴我這些事，我決定了，我必須離開這裡。〉
〈去哪裡？喔，錯了，我問錯問題。〉凜雙似乎完全可以理解艾斯的話後面有什麼含意：〈你要去見一號？〉
〈不對。我要回到他身邊去。〉
凜雙的聲音低了一階：〈但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艾斯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他唯一對外聯絡傳遞訊息的對象就是洛，問題是他的搭檔現在不可能收得到訊息。也許他能夠聯絡上迪兒？既然迪兒跟洛在一塊，他想必知道洛在什麼地方，可能也曉得洛現在的狀況如何。
但是──他沒有其他對外聯絡的手段。PDA不在身邊。平常他不在意，但現在卻麻煩得令他想罵人。
焦躁感流過腦海。怎麼辦？若是有問過他就好了──但之前他一定是問了也不會回答的；或者，或者有什麼足以追蹤到他，或是誰，一個現在會在他附近的人的所在位置，也可能有辦法找到他的PDA在什麼地方……
等等。
他們剛開始交談的時候，凜雙說過什麼話來著？
〈凜雙？〉
〈怎麼啦？〉
〈妳剛剛是不是說，防護組有人去追蹤什麼東西？〉
〈有嗎？我看看防護組現在在做什麼……〉
聽覺的另一端安靜片刻，接著，凜雙給了答案：〈有，看到了。有人用一號的通訊帳號在追蹤他的現在位置。〉
這話艾斯要是早一小時聽見只會感到緊張，但他現在有別的事要想。
他只想趕快回去，回到洛身邊去。希望他在這段時間當中還平安無事……
〈謝了！〉
〈防護組不會跟你說的吧？〉
〈我會讓他們乖乖開口的！〉
〈等等，《定錨》！〉
艾斯正要離開連線，被凜雙的聲音叫住。
〈什麼事？〉
〈要有信心。〉
艾斯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信心？〉
〈對。〉
凜雙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個溫柔的大姊姊。
〈你告訴過我，關於一號的《剝離》症狀。也跟我說過，你來這裡是為了救他。〉
〈是的。〉
〈我想你會辦到的。你雖然一直抱怨說他不聽你的勸告，好像沒把你放在心上，然而──〉
她頓了一下。
〈這是同為《潛流》的我的想法，你聽聽看──他其實非常非常在意你，不然的話，他不會傾聽你的聲音，不會為了你掙扎著脫離《剝離》狀態。在我看來這是一種非常辛苦的生存方式，但這是他的選擇，我想他會為了你而活下去的。所以，《定錨》，你也不要放棄。〉
〈──謝謝妳。〉
門在黑髮青年的背後關上。
他離開房間的步伐有力而穩定，跟進門的時候判若兩人，甚至不同於住在這個基地裡的其他任何人。
被留在病房裡的青年女性仍然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儀器間，她無血色的唇上彷彿留著一絲微笑。
創作內容
遊戲思維 (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