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館喧囂的吵鬧聲穿過經年布滿細紋的木製門扉,吸引了在街頭行走無處可去或是亟欲尋找樂子的人們步入其中。越是深夜,越是熱鬧。
靠近窗邊,月輝灑落一半桌面,擁有完整夜景視野的最好位置被一名女子所佔據,卻沒有任何人膽敢上前搶奪那桌的座位。
其他桌的大漢雖然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不怕身上多加幾道疤痕,甚至視傷疤為榮耀,但是那是在對手是可以與之平等對抗的情況之下,被女子重傷而倒地不起的前車之鑑已經被拖了出去,只在地上留下一條拖曳的血痕,正被服務生拖過一遍又一遍。
爐火的暖光照亮了她的側面。她有著一頭與月光相似的銀白色長髮,頭上戴著一頂深藍色的海盜帽,光明正大地表明了自己的身分,正舉著木酒杯飲著劣質的啤酒。
少了不識相之人的打擾,她望著窗外,想起了前些日子所發生的一切。
同業相殘,屢見不鮮。在海洋之上,喜歡的就搶過來,是唯一的真理。只有在面對軍隊的圍剿之時,海盜才會同仇敵愾地團結對抗。
她看上了一件傳說中由一個已經亡國的公主所擁有的巨大血紅鑽石所雕成的玫瑰。在繪聲繪影的傳聞中,那鮮豔的紅色會攫取人們的靈魂,是公主含恨在死前下了詛咒,用自己的血所澆灌的艷麗。
卻有同行已率先搶得了寶藏,她轉了方向到達那批海盜所在的奧遜城。做為一個海濱城鎮,依山傍水擁有天然的屏障、發達的港口與漁船,也有張揚的海盜旗幟在風中飄揚。這裡是海盜的另一處據點。
上了岸,毫無拘束的氛圍令她舒適地稍微伸展了肢體,舒緩了長時間駕駛航行所帶來的些微僵硬。
夜晚的奧遜海港燈火通明,即使海潮拍打岩岸聲音充斥耳朵也依稀能夠聽見隱約的人聲鼎沸。
她單手輕擺在劍柄之上,調整了帽沿不至於遮擋視線,轉身走向人聲最為喧鬧之處,那裡一定會有適合收集情報的酒館。
鞋跟敲擊地面的規律聲響突然一頓便停止,她抬頭望向了一艘停舶在不遠處的船,如同專注的石雕目光分毫不移。那是一艘沒有旗幟的船,看不見熟悉的黑底白骷髏,也沒有做為一般民用船的紅旗。
透過良好的視力以及城鎮裡照射出的微弱燈火,她清晰地望見了船隻上的傷痕,有用鉤索導致的木板破損,大多數的痕跡遍佈於甲板,船尾原先應該是升旗的桅杆上有刀劍砍過的深深凹痕但是經過時間的消磨連傷痕都已經撫平了銳利的邊角,升旗的繩索則安然無恙,船體沒有嚴重損傷依然可以航行,才是這艘船能夠穿越洶湧暗潮,平安抵達這裡的主要原因。
材質算不上頂級的木板,看來有些年代的船隻,屬於小型帆船,使用三桅橫帆,卻連最基本自衛用途的軍火設置都沒有看見,而上頭有兩個巡邏的海盜正靠著船首開懷暢飲,船隻用粗繩與隔壁的一艘海盜船相連。
「嘿、別喝多了,到時候讓那些小夥子給跑了。」
「你也想太多了,繩索都沒解還想跑,就算真的跑了就用刀砍了他的腦袋。」
鬆懈的守備、沒有半盞油燈點亮、刻意地不引人注目、卻沒有看見貨物卸載,甲板空曠地很不尋常,她很輕易地就能夠從海風吹拂中捎來的海盜聊天的隻言片語推測出了結論,這是一艘奴隸船。
她靜靜地佇立了一會兒,稍微握緊了劍柄,感受那堅硬的觸感,再鬆開了手,轉身朝著最熱鬧的酒館而去。
即使已經入夜,大街依然人來人往,每個行經的路人都暗自戒備著周遭。懷裡揣著一把足以防身的武器。髒亂不堪的街道上也有被搜刮一空的醉漢倒臥在街角。她望著那間門口懸掛刀刻木板招牌的店,向上瞥了一眼。
海盜榮光。
她掀掀脣角,踏入了酒館。
裡頭互相舉杯豪飲的客人們望見進來的是一名女子,立刻有人輕挑地吹了口哨表示驚艷,更多的則是赤裸裸絲毫不遮掩欲望和企圖的一雙雙眼睛。
她隨意地落座於一個空位置之上,處於離中心地帶較遠但還不算太過隱蔽角落的座位,她十分有自信能夠清晰聽見整間酒館內的任何對話。
平靜不到幾分鐘就被打破。女子的周遭圍起了幾名大漢,其中一人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酒杯在手裡轉了轉,衝著她露出了一口金牙笑道:「哪船來的?請妳喝杯酒如何?」
靠近他們的幾桌旁觀起哄的聲音此起彼落。
興許是平時,她還會說聲好,與他們拼搏到對方醉倒,可是今天她沒了那心情。女子冷冷地回道:「不用。」
「別拒絕得這麼快。」大漢不死心地將手伸向了她的肩膀。
在場的沒有任何人看清楚那一瞬間所發生的變化,視力敏銳的只看見似乎有道銀光閃過,大漢一愣,頓了一秒正想繼續伸手,手中的杯子整齊地對切成兩半,中間的啤酒隨著地心引力墜落灑了一地。
既沒有聽見抽劍出鞘的聲音,同樣沒有還劍入鞘的聲響,彷彿杯子是自行裂開,只有女子的手腕微微抬起沒有放下。
大漢額際的冷汗緩緩滑落,剛才他什麼都沒看見,若是那刀揮在他的脖子上,項上人頭恐怕已經飛出老遠了。
「冒、冒犯了……」大漢低頭道歉,匆匆地領著人離開了女子所在的這一桌老遠。
他估算了己方的勝算,得到的結論是毫無疑問的賠本生意。就算全船的兄弟們一起攻擊那名女子,也許可以讓對方受傷或是死亡,但是代價一定是慘重的。他注意到女子手中的那把劍的長度足以在一刀之內砍飛他們幾個的頭,剛剛只是手下留情而已。既然如此就沒必要再往槍口上撞,不是什麼血海深仇,不必弄得場面難看。
「大哥,就這樣算了嗎?」其中一名大漢向他問道,忌憚地望著那名銀髮女子。
「你還要不要命了!」他怒不可遏地往小弟的頭揮了一掌。
「以後少招惹她,記住了。」小弟們見大哥的神色嚴肅,連忙點頭。
或著說,是不該招惹她……大漢回頭望了一眼,心裡越發肯定這個直覺。
酒館是最容易收集情報的地方的確不是誤傳,不過在這裡面待了一小段時間,女子就聽到了不少的消息。像是北方海域中的極寒之地挖出了受詛咒的人骨、南方某個大公國的一個貴族女兒被綁架、海盜與海軍的搏命中這次又擊沉了幾艘軍艦等等的消息。
她晃了晃手中重新點的啤酒,耐心等待著。又過了好一段時間,陰暗角落裡始終閒聊著一些不入流話題的三個海盜卻悄悄轉移了談論的核心。
「得了,這次那些王室的走狗又給我們送了些什麼樣的貨色,除了一個小夥子還能充當勞力之外,其他病懨懨的,我看是都快死了吧。」其中一個在額上綁了一圈深褐色布條的細瘦海盜刻意壓低了聲音抱怨。
「那小子我可不喜歡,那眼神像是野獸。」坐在中央身材略微圓潤,腰間綁著紅巾的那個也抱怨。
「說不定你把手指伸過去他還會咬你呢!」左側在臂上綁了一條深藍色巾子的海盜嘲笑。
「哈!上次布里刻意拿了點剩菜去給他,還真被他給咬了,叫囂著要殺了他,若不是老大壓著,怕他早已經舉刀要砍了那小子了。」中央那個提起同伴,不厚道地大笑幾聲。
「反正那小子想活命終究得聽我們的。不說這個了,你們聽說了嗎?血鑽玫瑰。」中央的海盜刻意掃視了整個酒館,確定沒有人注意他們後立刻壓低聲音。
「有啊。」另外兩人也壓低音量。
「老大似乎看上了。」紅巾海盜挑了挑眉眼,用眼神示意。
她繼續搖晃酒杯。此時酒館的門被一名海盜推開,他的面上有著深刻醜陋的刀疤,眉眼中帶著戾氣,在左手臂上綁著一條黑巾。彷彿是來尋歡作樂,向酒保點了一杯啤酒,單手拿著就往三名海盜身後的角落而去。
就在擦身而過的瞬間,他迅速地甩出了一張薄薄的卡片被紅巾海盜俐落接下,便頭也不回地尋了更角落的椅子喝酒。若不是她感覺敏銳,只怕就算坐在他們最近的其他客人也根本無所察覺。
紅巾海盜翻開了卡片。刻意塗成黑色的方塊K。
「走了。」紅巾海盜低聲道。隨即若無其事地將卡片塞進了口袋,領著兩人離開了。
過了好一會兒,黑巾海盜放下了空的啤酒杯也起身離去。
有意思的暗號。她嘴角揚起了興味昂然的弧度,握緊了左手裡的一小片水晶,倒映在黃澄酒液上的景象瞬間消失。拿起杯子,一口仰盡,她起身,步履愜意地跟隨著方才離去的黑巾海盜。
夜色逐漸濃重,喧囂的城鎮漸漸歇息。女子半蹲在一處較高樓房的屋頂之上,一頭銀髮隨著海風飄揚,沒有月光的夜幕幫助隱蔽了她的身影。
矢車菊藍的眼睛銳利如鷹,迅速地捕捉到了街道上不平靜的流動氣息。
數十人踩著刻意壓低的腳步,從城中各處有志一同地迅速呈現包圍姿態前往城中一棟外觀不起眼卻比起一旁的幾棟都略大上一些的房屋,在還有兩百公尺之遠的距離便立刻默契地四散,閃身進入了漆黑巷弄之中。
一個身材壯碩的男人拍了拍腰間的匕首,光明正大地走上前去敲響了那棟屋子的木門。拳頭敲擊在上頭,震得門扉上抖落了不少灰塵。她佔著地勢與天時,從穿透過烏雲灑落的銀輝中看見男人的眼角帶著幾乎劃過了整張臉的刀疤。
這個男人有著人盡皆知的稱號──刀疤傑克。
來自於他那劃過臉面的傷痕。那刀疤是他殺了他還是手下時候的船長。原因不外乎是功高震主。刀疤傑克在那時候得到較多兄弟的支持,隱隱具有領袖的風範。首領怕他叛變於是搶先下手。沒想到失敗反被失去了性命。於是刀疤傑克取而代之成為了新的領袖,一路闖蕩至今。他們的名聲也越來越響。
竟然是刀疤傑克一夥。女子挑了挑眉,稍微蹲低了身子,尋了個不會被發現的位置,愜意坐下來觀賞接下來黑夜戲曲的序幕。
門被敲響之後沒多久,一名海盜從門後小心翼翼地探出了頭。與刀疤傑克交談了幾句,便領著他進去了門內。
四處蟄伏的海盜們有一瞬間露出了欣喜的氣息。隨即又歸於平靜。繼續安靜地躲藏著。
隻身一人進入敵軍的巢穴,膽量不錯。她將下頷倚靠在膝頭上,等待這齣戲曲旋律驟然激烈變化發生的那一刻。
過了好一段時間,那扇門突然又開啟了。有一名海盜探出了半個身子。與方才的迎接刀疤傑克的手下不同。他對著門口打出了一串手勢的暗號,下一秒原先安靜等待地海盜瞬間群擁而入,似是撲向獵物的豹子。
彷彿被黑色的潮水所洶湧撲沒,不多時就聽見了刀劍相撞的嗡鳴聲,人類死去時慘烈的呼喊,交織成了一首鮮血的交響曲。
房裡的人不停地向外逃出,隨之而來地還有緊咬不放的刀疤傑克一團人。鮮血流淌在地面之上,板磚的縫隙被殷紅逐漸填滿。附近的住戶老早關緊了門窗。
忽地產生了變化,被刀疤傑克親自盯上的敵方船長喝下了一瓶藥水,隨即肌肉與青筋膨脹而起,揮舞著大刀就向著傑克砍來。
首領與首領決鬥,手下則互相比拼搏命。
那船長靠著藥水增加速度與力量,讓刀疤傑克不停地採取閃避姿態,避免直面對方的攻擊。
隨著時間逐漸過去,那船長的攻擊開始紊亂失序,面色鮮紅,瞠大了眼睛。一步未踩穩,身體一晃,傑克眼見機不可失,立刻上前將匕首刺入對方的胸口。
船長晃動了幾下身子,不甘心地倒在了地上。死不瞑目,不多時七竅流血,似是涓涓細流不停湧出。將地面添上了新的顏色。
刀疤傑克彎腰從那死去的船長懷裡摸出了血鑽玫瑰。四周的金屬碰撞聲越來越少,求救的呼喊也漸弱後戛然而止。刀疤傑克一夥損傷不少,而敵方則全軍覆沒。女子沒了興趣,這場戲曲已經到了尾聲,即將謝幕。
她跳下了房屋,飛速地奔跑在街道之上,朝著港邊而去。
謝幕之前,這場戲曲將再次掀起一個新的高潮。
到達港邊,她一躍跳上了沒有旗幟的奴隸船,兩個手刀敲昏了看守的兩名海盜,一路潛進了船艙內。
艙內果然如同那兩個海盜所說,裡頭的奴隸有一半以上已經奄奄一息。惡劣的飲食與海上的生存環境,讓他們更加虛弱。只有一名被綑綁在柱子上頭的少年在她走進去時,用著兇狠如同野獸的目光緊盯著她。
她上前抽刀割斷了繩索。
揚起了戲謔的笑容,她說:「我放你走。」隨後將從看守海盜身上摸來的匕首扔在了他面前。
少年緊盯著她。女子向後退了幾步,讓對方慢慢地彎腰撿起刀。
「你聽。」她將手放在耳後,示意少年傾聽。一群雜沓的腳步聲逐漸靠近,「他們來了。」
少年握緊了匕首。
她似是貓逗老鼠般朝著男孩笑了一下,轉身飛快地飛奔上了船艙,閃身進入了陰暗處。
刀疤傑克的前鋒已然發現兩名看守海盜昏迷在地,立刻喧鬧了起來。
少年似乎下定了決心,轉身向著另一個倒在地上的女孩跑去,割斷了她的繩索,揹起她,便快速跑過了女子所身處的陰影。片刻後甲板上頭傳來了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響以及慘叫聲。
「追上他們!」刀疤傑克大吼。
女子閃身出了船艙,隨即彎下腰朝著傑克奔去,抽刀割破了他的衣袍,伸出另一隻手撈過了落下的血鑽玫瑰,立刻翻身下船,輕盈下落後腳尖一踏,瞬間彈了出去,一下就竄出了老遠。
刀疤傑克錯愕地望見了銀色的身影掠奪走了他今夜所獲得的寶物之後揚長而去,憤怒地命令剩下的手下趕緊追上小偷。他也翻身下船,卻在拐過一個拐角之後在大街上失去了小偷的蹤影。
派遣手下四散搜尋。他將那小偷的身影記下。那一閃而過的美麗藍色與如同銀礦的長髮。我會找到你的。他目光陰沉地望著街道,轉身返回了船上。
甩掉了追兵,女子站在了山坡上一棟較高建築的房屋頂上,望見少年揹著少女搶了一艘小船,已經離港。
她有預感會再次碰見那個擁有明亮似火炬般眼神的少年,而彼時他將會比現在更加強大。
阿芙拉的嘴角揚起了興味盎然的笑容。她期待那天的到來。
後記:
也只稍微參考了外型。
在撲克牌的象徵中,紅色代表白天,黑色代表黑夜。
我以四種花色切割一天。所以黑色的方塊是指下半夜,凌晨天色還未亮前。
K是指不留活口的意思。
拖延了好久從五月底寫到現在,終於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