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是這樣嗎?我覺得可能沒那麼簡單喔。」
「真的啦,妳今天回去看就知道了,我沒騙你!」
「欸~可是這樣的人通常都別有居心吧?」
「啊啊啊啊,所以我說──」
梳著過腰黑色秀髮、五官端正、雙眼深邃的清秀女學生坐在座位上,和對面一個戴著方框黑色眼鏡、一頭西瓜皮髮型、語尾不時出現特殊用語的男學生交談著。
兩人雖然聊得很愉快,但一旁的男女學生卻都投以奇異的眼光,有的是嫌惡、有的是同情。
一會過去,男學生因講得太過口沫橫飛而離席裝水,幾個女生立刻圍到適才與男學生交談的女同學身邊。
「欸欸,理花為什麼要跟缽本那種宅男說話啊?」一個棕髮女生道:「怪里怪氣,老是說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話。」
「『那種宅男』……不要這樣說啦,」理花苦笑:「都一樣是興趣嘛,只是偶爾有些特別用詞而已,沒什麼不同啦!」
「欸~~」棕髮女生大嘆一聲,隨後露出極度惋惜的表情:「難道理花喜歡那種類型的男──」
「喂!」站在一旁帶著圓框眼鏡、梳著綠色波浪捲的班長型女生不等她說完,便拿起不知放在哪的字典往她後腦敲下去。
棕髮少女發出一聲慘叫,本想立刻發作,但馬上發現自己失言了。她道:「對不起……我忘記理花的……那個……」
理花只是微微一笑:「沒事啦,已經是以前的事情了,由佳不用太在意。」
雖這樣說,但由佳還是覺得很尷尬,就像不擅說謊的孩子初次撒謊一樣,眼神飄忽、手足無措。
她隨手抓起男學生離席前留下的小說,亂拼湊出幾個字句:「呃……這本是在說什麼呢?我看看喔......嗚哇,《跳躍吧!時空少女!》?好像跟回到過去有關呢!」
「真好啊,」班長型少女也跟著道:「如果可以回到過去的話,一定可以改變很多事情呢!像我的話,至少想要先讓自己不要近視。」
「我想趁早多學點樂器,變的更有氣質一點。」由佳接連講了四五個奇怪的願望,讓周遭笑聲連連。但唯獨理花好像沒聽到似地毫無反應。
「理花?」由佳擔憂地問。
叫了兩三聲,理花才回過神:「嗯?什麼事?」
「總覺得妳一直心不在焉,果然……還在生氣嗎?」
「不是啦,」理花的笑容間隱含著一絲惆悵的氛圍。她說道:「只是覺得……有時候回到過去,反而可能會造成更悲傷的事情也說不定呢……」
《另一個機會》
「打擾了!」
「啊啦啊啦。」一頭金色長髮的女性穿著圍裙、邊用紙巾擦拭雙手邊從簾幕內走出來。
雖然已年過45,但她臉上卻絲毫沒有任何皺紋。如果穿的不是一身家庭主婦裝扮,而是稍微高級一點的休閒服、長裙的話,恐怕會有不少人誤認她只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上班族。
「妳來啦,小理花。」
「是的,」剛下課的理花站在玄關,彬彬有禮地回答:「您好,伯母,待會要打擾您了。」
「還是那麼有禮貌呢,」伯母滿面笑容,示意理花進來:「快點進來吧!」
「好的。」
兩人來到客廳喝茶休息,伯母問道:「今天小理花來,應該是……」
「是的,請問待會方便嗎?」
「只要小理花想去的話,隨時都可以喔。」
「謝謝您,伯母。」理花輕啜一口紫砂杯中的清茶,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不用客氣、不用客氣,」伯母頓了下,突然像對待小朋友般輕輕摸著理花的頭:「五年的時間過得好快,真的長大了呢!」
「伯母……」理花低著頭,道:「這句話上禮拜才剛說過唷,上個月也是。」
「呵呵呵,一定是變太多,伯母一下子又認不出來了。」
「太誇張了啦……」
伯母越誇獎,理花的頭就越低。伯母又持續講了一陣子才停。她拍拍理花的雙肩,道:「快點去吧,那孩子一定也在等妳。」
「……」理花沉默了一陣子才道:「好的……」
「我進來了。」拉開和式拉門,理花手持一柱香,默默地走到一座檜木製的深褐色靈桌前跪坐著。
「正好五年……過去了呢……伸一……」
短短數字的隻字片語之後,長達數分鐘之久的寂靜籠罩整個房間。
沒有紛亂的腳步聲、急促的呼吸聲、摩娑的衣服摩擦聲與打鬧嬉戲聲;僅有一縷輕煙徐徐盤旋而上,繚繞屋樑數秒後各自分報揚鑣,消散空中。
理花如虔誠禱告的修女一般靜靜地跪坐著。她僅是輕闔雙眼,任由手中的香越燒越短。
五年前的今日,神山理花因故在街上遭遇槍擊事件,當時探病卻找不到人的今川伸一從理花母親的口中得知她出外散步,於是便也跟著上街找人。
就在理花將要遇害時,伸一恰好看到這情況。他拉開理花,替她挨了那一槍。
那槍直接擊穿了他的胃與腹主動脈,湧泉而出的血液與黏稠的消化液立刻將周圍染成一片血海。雖然警察立刻制伏了犯人,也馬上將其送醫,可惜仍然無法阻止憾事發生。
良久過後,理花終於開口:「該怎麼說呢……」她頓了頓,露出尷尬的笑容:「雖然上個月才說過類似的話,不過還是稍微再聽我囉嗦一下吧。」說著,她把僅存不多的香插在香爐上。
「在你離開之後的三個月之間,我徹底變了,像行屍走肉一樣放縱自己,渾噩度日。不但染了一大頭的紅髮,整天翹課、抽菸喝酒,還成了附近小幫派的女老大。但是,那時候──」理花撫著左臉頰,繼續道:「伯母把我從黑暗中拉了回來。伯母的那巴掌真的很痛呢!吶,伸一你有被伯母修理過嗎?現在想到的話,臉頰還會火辣辣的呢,欸嘿嘿。」說著,當時的記憶又再度浮現。
…………
……
…
「請您不要這樣!大姊頭!那位可是……」
「住手啊,大姊!」
「你他媽的我不是叫你們這群畜生滾開了嗎?啊?」
一家隱藏在小巷底的酒吧中,傳出陣陣驚叫聲和毫無停歇的玻璃碎裂聲與桌椅摔落的聲音。
四個二十來歲、身強體健的青年滿臉飛汗與驚恐。他們面對的不是什麼史前巨獸,而是區區一名身高矮他們數截的少女。
少女留著一頭火紅色的長髮,戴著紅色的放大片、瞪大雙眼、咬牙切齒,如同將要撲羊的餓虎般,眼中的怒火似乎清晰可見。
此時此刻,少女儼然成為業火的化身。
四名青年兩個奮力壓住少女的肩膀,一個緊緊抱住她的腰,最後一個則擋在她面前。
就算今天在這裡的是一條西班牙鬥牛,在這種情況下恐怕也得被按到在地,乖乖等著被刺死;然而,少女纖弱的臂膀不知從哪生出如此超常的力量,她大手一揮便把三人分別甩到吧台裡與桌椅堆中。
「滾開!」她一個箭步上前,撞飛擋路的人,一把抓起一名金髮年輕女性的衣領。
「妳又知道什麼了!!」少女的臉幾乎緊貼金髮女性的鼻尖,她怒吼著:「老太婆妳明明什麼都不明白,怎麼可能了解我的心情?」
「嗚呃……」老太婆──今川伸一的母親,雖然露出痛苦的表情,周圍卻沒人敢上前搭救。
「切……」少女把伯母摔倒在地,以顫抖的哭音說道:「對我來說,伸一就是一切啊。但是……已經不在了啊……我的一切已經不存在了啊!!!」少女最後的吼叫充滿憤怒、無助與無盡的悲傷。
突然,少女再度抓起倒地的伯母,幾近零距離地咆哮:「所以說現在啊,其他人或這個世界會變得怎樣,對我而言都無所謂;要去死還是苟延殘喘活著也都無所謂,但是──」她手一鬆,連退五六步,突然笑了起來。
「很可笑吧?」少女抬起雙腕,上頭數十道深淺粗細不一的傷痕。縱使眼淚早已不聽使喚,她的臉上卻揚起一抹扭曲的笑容:「明明是個太妹,卻膽小到連自殺的膽量都沒有。沒膽走上高樓、看到套繩就怕得要命,就連割腕也只能做半套。」
少女重重往牆上槌了一下:「妳說我還能怎麼辦?不想活著也不敢去死。我也努力過了啊,可是倒頭來還是只能在垃圾堆裡打滾。」
她支手掩面,露出極為狠毒的表情:「要不是那時我逞強跑出去的話……要不是我這個廢物的錯的話……伸一就不會死了啊……妳懂嗎?就因為我這個人渣的關係,伸一毫無意義的死了啊啊啊啊啊!」
「啪──!」
清脆的巴掌聲掩蓋所有狂亂之音,瞬間撲熄暴戾的怒火,使原本炙熱且一觸即發的空氣頓時冷卻下來。
這巴掌來得並不快、勁道與聲響也不特別強大──但,份量卻無比沉重。
「……」少女被打倒在地,她瞪大著雙眼,難以置信的樣子。
平時,就算是十倍於此的力道與速度,別說要打倒,連要打中她都有困難。
然而,此時她卻無法站起。
「是啊……」伯母緊扼略為脫臼的右手腕,目光沉痛。她道:「孩子,我可能不知道妳如此內疚,把一切過錯都歸咎於己,一直自我折磨著;但這樣才是真正的錯誤啊……」
「……」
「讓那孩子死得毫無意義的人,不是那時候讓妳憎恨的妳,而是現在的妳呀!」
「…………到底在……」
「那孩子一直認為小理花你比他還要更加優秀;相信妳不會辜負他犧牲性命為妳換來的生存機會,可是……」伯母緊咬下唇,哀痛的眼神中只有不捨與難過,沒有一絲仇恨怨懟。內心的悲痛早超越手腕的痛楚。
「可是妳卻自暴自棄……親手糟蹋了他犧牲的意義啊……難道妳現在這副模樣會是他希望看到的嗎?」
這番話宛若當頭棒喝,理花這時才領悟到自己究竟做了多麼愚蠢的事情。因為過度自責與一廂情願的想法,或許反而差點讓自己最摯愛的人用生命換來的結果變得毫無意義。
也或許,理花早就知道這樣是毫無意義的行為,可是她卻不能不用破壞來麻醉自己,好讓自己沉浸在了卻痛苦的假象中。
伸一母親的一席話,終於讓理花正視她可能在腦中閃躲過無數次,她想接受卻沒有人推她一把、助他一臂之力去面對的念頭。
「啊啊……啊啊啊啊……嗚啊啊啊啊────」她跪在地上,痛哭失聲。
此刻,理花終於得到了救贖。
三個多月以來,每當夜幕降臨,無盡的罪惡感便折磨著她。她只能蜷曲在被褥中,以淚洗面無法入睡。
然而,這才是她第一次『真正』哭了出來。
「把頭抬起來。」伯母輕撫理花的雙頰,慈祥的說道:「原諒自己吧,小理花。同時,也為了伸一,連同那孩子的份,一起活下去,好嗎?」
「對不起……對不起……」
「不應該這樣回答唷。」
理花不斷抽泣著,但這時她心中的答案已再確信也不過──
「好……好…………」
…
……
…………
「如果伯母沒在那個時候拉我一把的話,現在我恐怕連你最後留下的一點希望都徹底踐踏了吧。」
「現在我在附近的醫學院讀書,目標專攻心臟外科,希望可以幫忙更多像伸一那樣的病患。最近我參加全世界的比賽,還拿到第五名的成績喔,國外有些學校還有寫信來邀請我去他們學校呢,欸嘿嘿。」
「對了,今年是我第三年當學生會會長。這幾年我跟其他成員們很努力地做了很多改革,不管是制度啦、設備啦、活動啦,大家都很滿意。也多虧了大家,讓我成為創校以來第一位連三任的會長。說到以前有『出包女王』和『火焰女王』的綽號,大家完全不相信呀!」
理花拉拉雜雜說了一連串,一個多小時眨眼即逝。
「還有啊……還有……啊咧……」不知知覺,理花的眼眶泛紅,數度哽咽:「這樣可不行啊……明明決定好要笑著說再見的……」她用力揉揉雙眼,再度露出笑容並打氣般地喊了一聲「好!」後離開和室。
外頭,伯母斜倚著牆,一直靜靜等著理花出來。她問:「有好好道別了嗎?」
「是的。」
「要到伸一的房間看看嗎?這幾年來一直沒有大翻修過,基本上還是保持原樣,或許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理花點點頭,跟著伯母上樓。
明天一早,今川家就要搬到其他城市去。原本預定在五年前就要搬遷,卻因為事故延期。在經過一番調整與排程修改終於將日期確定。
今天理花來這裡,除了照常的祭拜之外,還有訣別這數十年來存在於此的一切過去。感謝、不捨、後悔,都將在今日畫下句點。
「伯母就待在樓下,好了再下來就行了。」
「好的。」
晚霞的餘暉透過被微風拂起的米白色窗簾,化作點點金光灑落窗沿。理花一人佇立在房間的中央。
對她而言,這裡的一切是如此地熟悉。
從家具的擺設、書架上的參考書與雜誌、牆上略為黯淡的海報,到榻榻米的味道……都再熟悉不過。
理花環顧四周,視線也漸漸朦朧起來。
這時,爽朗的笑聲突然傳進她的耳中。
「哈哈哈哈哈,來追我啊。」
「等等……妳……妳別跑那麼快啊……我的天哪……」
她看到一對年幼的小男孩小女孩正彼此追逐著,不久後拉開房門跑了出去。
由窗外往下看,那兩個孩子正在草皮上丟擲著飛盤,女孩常常把飛盤丟到樹上,到頭來撿的時間比玩的時間還要多。
再回頭一看,高一時的她與伸一正圍著圓桌寫作業。眼前的自己正趴在桌上耍賴,一點也沒有想完成作業的意思;而伸一則一臉無奈。
一幕幕回憶中的場景如同幻燈片般接連上演,穿梭在她身旁。
「哈哈……」理花忍不住笑了出來:「還真是一直給人家找麻煩啊我。」
她毫無目標地隨意走動、瀏覽著,任何一書一角都藏著不少點滴。
她在書桌前停下腳步,指尖輕輕滑過桌沿,感傷地道:「實在是……有太多不想忘記的回憶在這裡呀……」
順著桌沿、椅背、桌面、書架,伸一挑燈夜戰的樣貌好像就在眼前。順手拉開書桌的抽屜,回憶便再度湧上心頭。
從前她來玩的時候,常常會把沒吃完的零食塞到抽屜裡,結果幾天後就瀰漫出了發霉的腐臭味。有時伸一也會在裡面藏些東西,例如他們倆交換的貼紙蒐集冊或其他女生寫給他的情書。
抽屜內空無一物。她看了數秒,喃喃道:「果然,已經什麼都……」
就在理花不捨地關上抽屜的時候,裡頭忽然傳出「喀啦」的聲響。
「……?」她伸手在裡面探尋一番,不久後拿出一個讓她想忘也忘不掉的東西。
理花腦中轟隆作響,思緒瞬間變得一片空白。
那東西外表看似與一般的玩具無異,就如當時初次來到理花手中一樣。同時,也是代表一切走向混亂的開始。
「為什麼……為什麼伸一會有這個東西?!」
顫抖的手中所握著的是──五年前掉落在理花身後、能夠倒轉時光的神祕沙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