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手是誰？
01 標籤
教室裡的氣氛彷彿即將下大雨前的沉悶，孩子們不時左右張望，不時竊竊私語。他們之中大部分人的目光都不自主地望向前三排中央的那個位置——許維善的座位，他的桌面上不知道何時被人用粉筆寫了幾個鬼畫符般的潦草字跡：殺人犯的小孩、壞人、不要來學校，連椅子都被翻倒在地。
直到走廊的腳步聲響起，沉悶的氣氛才像被打破的玻璃窗，在透明的帷幕中找到缺口。導師領著臭著一張臉的維善進來，他的小臉上仍帶著忿忿不平的情緒。
導師看到維善的座位被弄成這樣，心中嘆口氣。雖然她任職超過十幾年，自己也有兩個孩子，可以體會家長與孩子的心情，但近幾年家長與老師的關係緊繃，面對維善的狀況，老實說她也不知道能如何處理。
她走到維善的座位旁，將他的椅子扶起，看著他望著桌面上字跡時帶著憤怒與不解的表情，只能輕輕拍了他的肩膀。
她想了想，走回講台上，巡了一遍台下孩子們的目光，有些怕被責罵，有些一臉得意，有些一臉幸災樂禍的惡意，還有些則是一臉不知所措。她知道此時責罵也無濟於事，這年紀的孩子根本還搞不清楚他們的行為所造成的影響。
但也不能什麼都不做。
她望著所有學生：｢今天老師和大家說一個故事……醜小鴨因為被貼了醜鴨子的標籤，所以一直以為自己是醜陋的，但長大後他與周遭的鴨子才知道，原來他是一隻美麗的天鵝。｣
耳熟能詳的童話故事在老師的改編下，有了截然不同的思考空間。
老師開始上國文課。一面講課她一面在想，學生們到底能聽進去多少？她希望這個故事能讓這些孩子們自我思考，而不是只受到身邊大人言論的影響——對一個根本不該承擔錯誤的孩子造成更多傷害。
分心的課堂總是過得特別快，轉眼噹噹噹噹的下課鐘聲響起。維善一下課就趴在桌上，不想看到任何人，也不想任何人看到他。桌面上的粉筆字跡早在上課途中就被他偷偷擦掉，但卻擦不掉他看到這些字時的心情。
他將頭埋在手肘間，瞪著手臂與桌面間的漆黑。不發一語，腦袋裡盡是想著這段日子以來所發生的事。
原來是這樣，他終於懂了，為什麼前陣子開始他就覺得同學們怪怪的。阿哲與冠廷不再和他說話，下課找他們一起玩也不願意；他總覺得同學們在他背後低聲說些什麼，只要他一出現大家就安靜下來。
今天他終於忍不住找上阿哲，只不過問他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他就一臉害怕，明明自己什麼也沒做啊……他忍不住推了阿哲一下，問他說幹麻這樣，結果阿哲就哭喊著說我打他。
當時他只感到很，那該怎麼形容，應該是囧吧。
他們不是已經認識了兩、三年，小三、小四都同班，小五現在也分在同一班。這樣互推的動作，他們已經做過很多次，為什麼，為什麼今天阿哲要哭，他媽媽來學校，導師還請他奶奶來。
原來是這樣。
是因為我是那個人的兒子嗎？
原來我就像導師所說的，被貼上了壞人的標籤。但是我是我，那個人是那個人。我們是不同的人，為什麼他是壞人等於我是壞人呢？而且導師，我不是醜小鴨，沒有照顧我的媽媽，媽媽早就再嫁給別人了；醜小鴨也沒有我這樣的爸爸。我不想讓他當我爸爸的爸爸。
02 封閉
｢維善，你為什麼要和冠廷打架？｣教師辦公室內，導師低聲問著一旁站著的男孩。
維善低著頭，不發一語。
辦公室內，不時有老師和經過的學生投以探索的眼光，只是老師們多半是匆匆一瞥，不想牽涉進去此事，而學生們則是好奇多過關心。
導師探過頭，想要看清楚維善的表情。維善卻偏過頭去。
導師心中嘆了口氣，說來說去，維善的父親是殺人犯這件事情被傳開，是一連串的陰錯陽差。她沒想到家長會時有位家長是受害者的親戚，認出維善的奶奶曾經出現在電視上。
這也算是她的錯，在解決家長疑慮時，她並沒有處理好，最後反倒讓所有來參加家長會的家長都知道了，之後，班上的孩子們也都知道了。基於這份歉疚，以及維善之前在班上的表現都十分良好，她不希望因為他父親的關係影響他的學校生活。
她真的想幫助他。但看他現在的表情……她知道自己做得還不夠多。
他不想說。
應該說說了也沒有用，只是更糟而已。
維善低著頭，躲避導師的目光，不想讓她看出自己的想法。
難道不是嗎？
他真的很想問導師，從他被排擠以來導師到底做了些什麼？沒有！真的沒有，她只是對他表達她自以為是的關心，但問題根本不在他身上。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有一個不想要有的爸爸，他沒做錯，為什麼導師要一直針對他。導師應該要去找那些欺負他的同學吧。
｢維善，你都不肯說話，導師只好請你奶奶來了。｣
找我奶奶來做什麼，維善的臉明顯一僵。
｢我沒打架。｣他擠出這幾個字。
｢但冠廷說你打他。｣
｢我沒打他。｣
｢但——｣導師才說一個字，維善就大聲說道：｢我說我沒打他。｣他說完轉身就跑，留下錯愕的導師。
辦公室的人們對維善的背影投向關心、探究抑或看好戲的目光，夾雜著嗡嗡的竊竊私語。維善甚至感覺聽到有人這麼說著：｢看吧，就說他……｣
他不想聽。
他拔腿狂奔，不顧走廊上同學們詫異的目光。他邊跑邊用手肘遮掩自己眼角的淚水，直到跑到一個無人的角落，才讓臉上的淚水恣意流下。
他不懂。
真的不懂。
為什麼之前一起玩的朋友要對他這樣？明明昨天他只是拍了冠廷的桌子，因為冠廷罵他是殺人犯的小孩，他一時氣不過才這樣。而且是冠廷先推他的，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碰到冠廷。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自己要哭？為什麼會覺得難過？明明做錯事情的人不是自己？為什麼是自己躲在這裏哭。他好難過，有沒有可以不要這麼難過的方法。
維善想到曾經看過的童話故事：故事裡的主角和惡魔交易，將心變成石頭換到自己想要的財富。如果，他的心也變成石頭，是不是就不會這樣難過了。
讓心變成石頭吧。
這樣就不會受傷，也不會難過了。維善哭著哭著累了，靠著牆壁坐下，將頭埋在雙膝之間，一面模模糊糊地這樣想著。
後來，導師詢問當時在場的其他同學，才確認維善和冠廷的確有爭執，但是沒有打架。然而冠廷的母親依然十分堅持她的孩子有被嚇到……甚至還說出殺人犯的小孩會不會也容易傷害別人的這種誇張言論。最後在導師的好說歹說下，這件事情才不了了之，只是事後導師才側面得知，是冠廷自己和媽媽說他沒有怎樣，冠廷媽媽才決定不追究。
這件事情解決了。
導師卻發現她再也碰觸不到維善的心了，即使她並沒有請維善奶奶來學校，她還是能感覺到這孩子不再相信她。或者說，不再相信人。
她感覺到維善變了。變得沉默、面無表情，不想再理人。那個曾經笑著與同學打鬧的孩子已經不見了。
時間過得很快，也過得很慢。
在痛苦的人身上時間過得很慢，麻木的人身上時間過得很快。不管人們是怎樣想的，時間依然匆匆流逝，而維善也從國小畢業了。
歷經小五下半學期起一年多的被排擠，維善也從一開始的憤憤不平到無動於衷，雖然也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基於想要得到別人認同的本能，維善其實也多次嘗試和同學重新建立關係，只是都沒有得到任何友善的回應。漸漸地，他學會放棄，學會封閉自己的內心。
幸運的是，或許因維善不想再理會被排擠一事，本來一人扶養他的奶奶也沒有什麼多餘的錢可以供他娛樂，他就將所有心力都放在課業上，課業成績反倒扶搖直上，畢業時最後一次考試幾乎是科科滿分。
說來孩子們也真是奇怪，也許受到大人的影響，向來欺善怕惡，又認為成績好的人應該被讚賞，因此維善雖然受到排擠與不少惡意行為：例如無人願意同組、鉛筆盒不見、書包被丟在廁所等等，但身體上倒是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畢業了。
維善鬆了口氣，終於可以遠離同學們的惡意。整個暑假，他哪裡都沒去，只是窩在家裡附近的圖書館裡吹冷氣看書，一來是沒有什麼錢——奶奶扶養自己已經夠辛苦了，實在不想加重她的負擔；二來是他也沒有什麼朋友可以一起出去玩。
雖然閱讀是件愉快的事情，但對維善來說，卻使他更加封閉自己。他喜歡沉浸在書裡，因為那裏可以暢遊在他想要暢遊的世界，但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國中三年日子過得飛快，快到維善都忘記奶奶逐漸年老的事實。
這並不是說維善的國中生活很愉快，而是他早就已經在小六時建立牢固的防禦機制：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他不太搭理同學，一心沉浸在課業與閱讀的世界裡。在同學們的眼中，他只是一個書呆子，而很奇怪的是，曾經欺負過他的國小同學也像是都消失了一般，再也沒有出現在他的周遭。
其實維善不知道，那是因為國小導師的特別安排。她特別去找他學區的國中校長談過，希望能夠讓維善不要和他的國小同學同班，雖然這是一個不情之請，但考量維善的特殊狀況以及維善的學業可能對學校榮譽帶來的成績，校長仍然答應了。
維善只知道，國中生活中他最討厭的事情就是導師常常個別找他去談話，後來他知道這是國小導師特別來請託過，還因此記恨許久。他深怕同學們知道導師找他去談話的原因，重蹈國小被排擠的覆轍 。
歷經混亂的升學制度，維善進入一所不錯的高中。
他心中的不錯是：公立高中且距離家裡還滿近的，不用造成奶奶的負擔也可以縮短通勤時間。
只是，原本以為已經漸漸結疤的舊傷，卻因為一件巨大的打擊而重新崩裂。而曾經有機會鬆動心門的勇氣，也因為這次打擊消散無蹤。
03心痛
｢小善，要好好念書。｣
｢我有好好念書。｣
｢小善，不能做壞事，不要欺負那隻貓咪。｣
欺負貓咪也是做壞事啊？
｢小善，不用來幫忙，小孩就是要玩啊。放暑假和同學去玩，沒關係。｣
奶奶，我沒有可以出去玩的同學。
｢小善，學費不用擔心，我還可以找你伯父幫忙。｣
奶奶，但我想幫妳啊，你的身體為什麼看起來越來越小呢？
與奶奶的對談歷歷在目，卻完全流不出淚水。
事情發生得太快，快得好像是一場夢境，但身處的靈堂，所穿的喪服，所聽到的誦經聲與哭聲，一再提醒自己這是現實。
奶奶走了，走得這麼突然。
放學回家時，他看到奶奶倒在地上，救護車送她到醫院急救時，就已經沒有呼吸心跳。連伯父家都沒有見到奶奶最後一面。
醫生有告訴伯父奶奶生了什麼病，那個長長的名詞他不想記，也沒有記得必要。畢竟，奶奶已經不在了，不是嗎？如果他能夠早一點知道奶奶生病，他就會好好陪她、照顧她。
如果、如果。
根本就沒有如果。
奶奶，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要多休息、好好吃飯。早點退休，讓我出去工作賺錢。妳為什麼……
維善想要哭，卻根本沒有眼淚流出來。
長期說服自己，自己的心是石頭，所以應該沒有情緒、沒有眼淚的效果終於在此時完全展現。可是心為什麼還是這麼痛，痛到感覺連呼吸都很困難。
｢維善，你臉很白，要不要去坐一下。｣法事做到途中，伯父答禮時看到維善的臉色，開口問道。
是喔，原來我臉很白。
維善搖搖頭，再次望向靈堂中間陳設的奶奶照片。
｢好吧，真的不舒服就去休息。｣明白這孩子從小就是母親帶大的，與母親的感情非比尋常……雖然他也因為此點和母親爭吵過幾次。不過今天是母親的法事，沒必要在此時說些什麼。
維善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像是沒有聽到伯父的話。
家裡的親戚不多，奶奶只有兩個孩子，一個是伯父，一個是那個人，之前又因為那個人發生的事情使得奶奶幾乎與所有親戚斷了聯絡。
來上香的只有附近的鄰居。
法事因此進行得很快，不到一個小時就已經結束。一行人搭上禮儀公司安排好的車輛，前往火葬場。
很快，奶奶就變成了那一個小小的罈子，抱在維善手中。
其實習俗上應該是伯父要抱著，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擲杯一直有問題，最後讓維善抱著才成行。這點讓伯父的臉色難看了一下，如果碎嘴的親戚在場，可是會被說伯父不孝的閒話。
骨灰罈很重，維善卻幾乎將骨灰罈緊緊貼在身上，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再次感受到奶奶的存在。即使，他明明知道奶奶已經不在了。
好想哭。
哭不出來。
心好痛，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心變成了石頭還會這麼痛呢？
前往納骨塔的路上，維善都沒有開口說話。
直到骨灰罈與靈位安放完成，法事結束一行人要去吃頓飯的路上，伯父才對維善說道：｢維善，你來我們家住吧。｣
維善不是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不過此時此刻他真的沒有力氣再與任何人相處：｢我想一個人住。｣
｢一個人住不太好，而且奶奶也不會希望你一個人住。｣伯父考慮了一下才說道。
｢那『我們』原本住的地方呢？｣
｢會賣掉。｣
原來是為了錢。
似乎是看出維善目光裡的嘲諷與鄙視，又或者是伯父心裡的歉意。伯父還是辯解著：｢維善，伯父手邊也沒有其他的錢可以供你上學，奶奶又一直希望你能夠上大學。至少將大學念完。｣
｢雖然房子位置不怎樣，但如果賣掉應該還是夠你讀到大學的學費。｣
應該還會有多吧。
｢那就這樣吧。｣維善面無表情地回答，他知道以他未成年的身分，根本沒辦法做些什麼。他知道奶奶不懂也沒有做任何措施，但長年窩在圖書館，接觸不少書籍，還是讓他多少知道自己的立場。
只是，奶奶才剛走，伯父就急著分財產的動作還是讓他心寒。
忍住心底的不快，維善補了一句：｢只是，伯父，讓我再多住一個月吧。｣
伯父看了一眼伯母，給了一個安撫的眼神。
維善將伯父的小動作看在眼裡，表情依然毫無變化。
｢好吧，但每天晚上過來我們家吃飯吧。｣
壓抑住想回答不要的情緒，維善注視著伯父，回道：｢好。｣
一個月的時間，維善整理自己的心情。
他沒忘記奶奶，不過卻因此再次決定封閉自己的心，因為實在太痛了。這讓維善原本就放棄經營人際關係而沒有朋友的狀況變得更糟。
04波折
不出他所料。
伯父急著賣掉奶奶的房子是想要搶救自己的公司。不過伯父至少沒有食言，有先將他的大學學費存到他的戶頭。
學費是沒有問題，但他真的不想長久住在伯父家。一方面，維善看不慣伯父如此在意金錢；另一方面，他知道伯母不喜歡他，因為伯父常常在伯母與兩個堂哥面前說他沒有補習，還是功課很好。
他知道伯父的這些話讓伯母不高興，因為兩位堂哥都是念貴鬆鬆的私立大學，而且還念得不怎麼樣。
但這並不是他的錯。
他知道，為了以後的生活，目前他只能忍耐。一等到十八歲，維善考慮再三，選擇了一間不是最好但是提供高額獎學金的大學，找了間大學附近的宿舍，從伯父家搬了出去。
當然住宿費是他自己出的，伯父早就和他說過他要自己住的話，他無力負擔住宿費：畢竟兩個兒子的私立大學學費就夠貴了。維善知道伯父說的是真的，但也是假的，事實是，伯父並不喜歡那個人，因為奶奶從小就比較疼愛那個人，後來那個人引發的兇殺案也對伯父造成影響，而他是那個人的兒子又受到奶奶的疼愛，因此伯父並不喜歡他。
更何況，他還知道伯母希望能夠送兩個兒子出國唸書，這又是一筆不小的開銷。至於他的住宿費與生活費，當然得自己想辦法。
大學生活維善過得很愉快。
不是與人相處有了任何進展，而是他在其他方面找到認同感。他的思路與報告頗受教授賞識，邀請他一起參加研究，而維善也不負所望，使研究有了重大突破。
本來領取高額獎學金的維善就是眾所矚目的對象，而參與的研究成果更使業界注意到他，不過才大三，就有公司找上他，希望他能以工讀方式先進入公司參與研發工作。
維善毫不猶豫地同意了。
他喜歡程式開發，也樂於沉醉其中。至少，電腦語言中沒有眼淚、沒有情緒，而必須接觸的人們也只是工作上的合作對象，他不需要投注感情，更不用建立什麼人際關係。
很快地，大學畢業，維善選擇了替代役，事實上還是從事類似的工作，只是換了一個場合。兵役結束後，維善回到大三起進入的公司，日以繼夜進行新商品的開發。
老闆非常欣賞這個員工，因為他沒見過如此投入工作的人，為了留住他也為了他的開發能力，老闆不惜提供他設有飯店管理式功能的大廈宿舍、車輛司機，以及一位年輕的實習生協助他處理例行性的事務性工作。
老闆的一番心意讓維善十分感激，他從未遇過有人對他這麼好。而不需要處理日常的食衣住行與實習生協助的生活更讓維善大幅降低與人的交流互動，他幾乎只需要指示實習生就好。
短期的實習生不會建立長期感情，維善也不斷在心底說服自己老闆的好意都是為了他的工作能力，他只需要在工作上作出貢獻即可。
這似乎是維善夢寐以求的生活。
但不知道為什麼，每當夜深人靜，維善常常喝著一杯苦苦的黑咖啡，枯坐在客廳沙發上發呆，一過就是半小時。
日子應該就可以這樣過下去。
然而，生命就是一連串的動盪不安與安穩和平交錯的日子。上個月發生的大眾運輸上的隨機傷人事件以及後續陸續的隨機傷人事件在媒體的報導渲染下，沸沸揚揚了好一陣子，即使是只有閱讀網路新聞的維善也接觸到不少這方面的訊息。
從小六開始，維善潛意識裡就避免類似的新聞，奶奶也遇到這類型的新聞就轉台。直到最近的傷人事件頻傳，才讓維善記憶裡晦暗不明的片段漸漸清晰起來。
｢呼——｣
維善一個人睡在雙人加大的床上，冷汗直冒，呼吸急促，睡得非常不安穩。看他的表情似乎是做著什麼噩夢。
｢爸，不要——｣伴隨著自以為大喊，實則小到聽不到的叫聲驚醒。他做惡夢了。夢中他看到喝到爛醉的父親拿著刀子，追趕著認識許久的陳伯伯。
驚醒後的維善坐起，靠著床頭櫃，一臉若有所思。剛剛的噩夢讓他睡意全消，但也讓他記憶裡的迷霧消散。
原來那個人行兇時，他在。
那天他被爸爸帶出門一起和朋友用餐，沒想到吃著喝著，爛醉的父親突然和朋友吵了起來，父親不知道衝去哪裡拿了把刀子出來。
然後事情就發生了。
被追趕的陳伯伯十分狼狽，甚至還躲到他的身後。不過當時才三、四歲的維善怎麼可能提供任何幫助，只能眼睜睜看著事情發生。陳伯伯被刺了幾刀，鮮血還留到自己的衣服上。
為什麼他忘記了呢？
05混亂
自從想起那個人行兇的片段後，維善就睡不好。一周裡面有四天以上都會夢到那天的片段，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夢中持著刀子的人變成了自己。
他揮舞著刀子，嘴裡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醒來後的維善沒有覺得好一些，反而感到更不舒服。那個人行兇的片段固然可怕，但對他而言，更恐怖的是自己拿刀揮舞的場景。
小五、小六時被同學攻擊的字句，彷彿又在耳邊響起。
殺人犯的兒子。
殺人犯的兒子也會做壞事。
壞人。
兇手。
｢咻、呼——｣
睜開眼的維善，發現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客廳沙發上。
匡噹。
手中的水果刀掉落地上，驚訝到難以置信的維善望著自己的滿手鮮血，全身不可遏止地顫抖。
他、他做了什麼嗎？
過了許久，連為善自己都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從驚駭的情緒中漸漸平復下來。他起身，機械性地走去廁所想要洗去手上血跡。
嘩啦啦的水聲使他稍微清醒一些。
痛！
當手碰觸到水時，從手心傳來的疼痛讓維善快速將手抽出，才發現自己的手心被劃開一道長長的傷口。
隔天早晨，維善打電話向公司請假。他實在想不出理由如何解釋手上的傷。同時他瘋狂轉著遙控器，觀看各大新聞台與搜尋網路新聞，尋找附近是否有發生任何傷人案件。
所幸並沒有看到什麼相關報導。
然而，這並沒有讓維善放心。應該說，他反而更不知所措，他知道自己身上一定發生了些事情，也知道自己應該找醫生尋求協助，但是，封閉許久的心讓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說得出口嗎？那個他一直想要隱瞞的事情：他是那個殺人兇手的兒子。光用想的，他就覺得連踏出門的勇氣都沒有。
維善心想，說不定只是這段日子以來工作太累了。
他打電話向老闆請了一周的假，這破天荒的長假甚至讓老闆問他要不要過去看他。維善回答老闆不用，只是希望能夠休息一下。他想，如果好好在家裡睡個痛快，晚上睡不好就白天睡吧，會不會情況能夠有所改善。
06兇手是誰？
｢昨天凌晨，新竹發生隨機傷人事件。｣
抖著手看到這則新聞，維善張大眼睛深怕遺漏電視螢幕上的任何一個字。關掉電視後又立刻打開筆記型電腦搜尋新竹傷人事件等關鍵字。一則則網路新聞頁面跳得飛快，他甚至還跑去PPT希望能夠找到相關報導。
不過可能因為案情並不嚴重，不管是電視新聞或者網路新聞都只有短短的篇幅報導，PPT上則是根本無人談論。
維善想著剛剛電視中聽到的報導。
受害者是一名加班回家的工程師，因為是從後方被刺傷，並沒有看到兇手。工程師經過緊急手術，已從加護病房轉出，目前並無大礙。警方已調出附近的監視器畫面，希望能夠盡速釐清案情。
該不會是自己吧。
想到這種可能，維善忍不住跑去家裡的廚房，將所有的刀具都拿出來一一檢視上面是否有可疑血跡。其實他也可以詢問樓下警衛室昨晚他是否有外出，但自己有沒有外出這種事情詢問別人，別說警衛起疑，連他自己都覺得詭異。
當夜，維善將大門的所有鎖都上鎖。
將所有的刀具都收入櫥櫃，並將廚房的門關上。
進入房間，將房門反鎖。他一個人躺在床上，努力撐著眼皮與意識。心中祈禱著：希望，兇手不是他。
昏昏沉沉中，維善聽到叮咚叮咚與拍門的聲音。
他起床，打開房門。走到大門前一看，是樓下的警衛。他的心不禁一跳，該不會真是自己做的，警察找上門來了吧。
但他仔細一看，警衛身後是一個從未見過的漂亮女孩。
對著對講機，維善問道：｢有，｣聲音比預期中來得暗啞，也不知道他睡了多久。他清了清喉嚨，繼續問道：｢有什麼事嗎？｣
｢你妹妹來找你。｣
｢妹妹？｣
他哪來的妹妹。
似乎是聽出屋主語氣中的疑問，警衛朝身後的女孩投以詢問的眼神，女孩低聲對警衛說了些什麼。
警衛再次面對對講機鏡頭，｢因為我們按了許多次門鈴都沒有回音，打電話進來也無人應接，你妹妹說擔心你發生什麼事情，我才直接帶她上來。｣
｢可是我沒有妹妹啊。｣
女孩聽到維善的話，對著對講機喊道：｢我是你同母異父的妹妹。媽媽要我來找你。｣
｢媽……｣
維善幾乎立刻打開門。警衛與女孩的出現，就像溺水的人看到浮木，突然讓他對周遭的一切有了實感。
打開門。
他仔細觀察這名自稱是自己妹妹的女孩，渾然沒有發現自己只穿著一件內衣與短褲。
｢呀。｣女孩退了一步。
｢怎麼了？｣
｢呃，許先生，你的衣服。｣警衛出面替女孩解圍，比了下他的穿著。
｢噢。抱歉。｣平常也沒在在意自己穿著的維善，終於從女孩與警衛的反應中發現這樣好像不太適宜。他丟下一句：｢你們先進來，我換衣服就來。｣
維善進了房門，換上外出工作的衣服，一面想著媽媽現在要這女孩來找他做什麼，都這麼久沒出現了。
他走出房門，屋內只剩下他與女孩。
｢警衛先生說他先下樓了。｣
維善仔細看著女孩的輪廓，的確與自己有幾分相似，打扮得不算特別漂亮，不過看得出來很乾淨舒服，臉上也掛著禮貌的微笑。
｢為什麼來找我？｣維善不想客套地說些什麼，應該說，此時他才意識到他並不想要見到母親的女兒——那是拋下他之後另組家庭的女兒。
｢媽媽過世了，臨終前交代我，要我找到你。｣女孩感受到維善的敵意，也直接了當說明前因後果。
她沒有說出口的是，媽媽其實一直很關心維善，也一直與維善的奶奶保持聯繫，只是以她在新家庭的立場實在不方便常常與維善見面。直到她發現得到癌症，以及得知許久聯繫不上的奶奶已經過世後，才積極尋找維善的下落。
很可惜媽媽尚未找到維善，就因為癌細胞轉移過世了。
因為是媽媽的願望，她才繼續尋找維善。維善伯父說他離開伯父家之後毫無聯絡，就像人間蒸發一樣。後來還是她去尋找維善的就學紀錄才找到這裡。
但也因此，她才輾轉得知維善幾乎不與人交往的狀況。
她想起媽媽的擔憂，媽媽曾說維善被欺負又說奶奶去世後他一定很不好過。受到媽媽的影響，她也一直牽掛維善目前的狀況。
過了老半天，維善才吐出這麼一句：｢人都死了，找我做什麼。｣
｢媽媽希望我能夠幫幫你。｣
｢能幫我什麼，就像你看到的，我有家、有車、有工作。｣
｢但是你沒有朋友、沒有親人，你是一個人。｣
突然其來的指責，維善惱羞為怒地吼道：｢你胡說。你懂什麼。｣
｢對，我不懂。但……哥｣終於說出口的稱呼讓女孩也彷彿卸下心中的大石，她接著說道：｢我知道你應該出門去走走。我們兄妹倆先一起去吃個飯好嗎？｣
女孩朝維善露出純粹關心的微笑。
不知道為什麼，維善鼻頭突然一酸，哽噎著說道：｢你懂什麼……｣
｢我、我為什麼要和你一起去吃飯。｣
像是忍耐許久的眼淚終於有了宣洩的出口，維善就像孩子一般啜泣起來。同時他也突然有了一個感覺。
他知道，他並不是新竹隨機傷人案件的兇手。
他鬆了口氣。
但他也意識到另外一件事實。根本沒有人的心能夠變成石頭，他也不是一個石心的人，他只是一個……假裝自己堅強、假裝自己長大的孩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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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主要是針對目前社會上兩個吵得紛紛擾擾議題的感想，至於我的感想是什麼以及大家會怎麼看這篇文，曲都不會加以解釋。
也沒有後記。
會寫這篇文是因為，小時候看許多書，很多人都說那些故事有些是作者想要說些什麼但當時的社會沒辦法說些什麼，因此說的故事。而這篇，就是我想說的故事。
創作內容
漫畫心得 (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