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歲月，該說長還是短呢？
我—在這個地方生活了六十多年。二歲時，已能夠獨自前往村落周邊的任何地方。
從來不曾迷失過方位，彷彿有股無形意念在牽引我，樹林為我開路，猛獸與我親近，路途上遭遇的一切經驗，看見的生物、嗅到的氣味、觸及的變化，也都會如雨水般浸入我的身軀，化為自然不過的日常事理。
因此，很小開始我便被眾人稱為「島之子」。從那時起，我的腦海與心念便可無中生有，產生近乎無限的靈感，透過呼吸及吐息攫取時空信息，習得世界的知識與見聞。
之後，創造、發明、改良，終其一生替家鄉的風貌帶來了巨大變化，當然，盡是好事，而且我能夠充滿自信地說：「這座島上六十年來的任何改變，諸如土壤顏色、葉片大小，甚至天雲的流動，全部皆在我的精神之中，毫無一絲遺漏。」
然而，這樣的我，現時卻看不透眼前正在發生的事。靈感沒有再回應我的任何疑問。
那不是暴風雨，亦非龍捲風，那究竟是什麼？
長老曾說，只有島之子能與島嶼溝通，放寬心念，便能窺聽見島中的一切聲音。小時候我以為那僅是一種說法，畢竟直到剛才為止，島的「聲音」始終保持祥和，但現在，我總算懂了。
猶若一把利刃直直穿破我的耳洞，割著我的胸膛，不停刺劃，連頭都陷入無盡暈眩。一種異常尖銳的刮刺聲，挾著哀號、哭喊、嘶吼的淒厲情緒，自心靈深處緊緊包覆住我的全身，那並非人獸所能發出的聲音，極盡灰暗且負面，令我發瘋狂亂。
沒一下子，我已承受不住此劇烈震響，痛楚傳遍身上每一部位，我緊壓著頭倒在地上打滾，但不論怎麼作都無法減輕疼痛，甚至希望能當場死去。
這個時候，我終於想起了一件事。
我曾在村落代代傳下來的古老石板上讀過，透過腦海與世界接觸時也有探見，是這個世界的終結「預言」。
原來如此，那些異音正是整座島的「絕望」。
不是風暴，而是「末日」。
村落的人們都發愣地望著眼前景像，他們毫無動作，呆立原地，意識深處已知悉明白，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躲藏，也沒有任何生物能不受捲入。因為，不論是海洋、白雲、藍天、大地、或著一切動植物，全數皆被吸捲天空，整個世界都在天上飛舞，像面鏡子，照著自己即將成就的模樣。
村民們個個朝天張望，單憑兩眼全然無法看盡如此詭怪現象。破碎的冰柱插在砂礫瀑布裡消逝裂化、紛亂的草葉形成空毯起伏不定、旋轉的巨樹群不斷相互碰撞爆出大響、斑駁的塵土映著光輝閃爍彩光、崩散的磚瓦隨機堆疊成奇形廢墟，以及龐大足以蓋過天際的魚群、野獸的屍骸血水漫天飛旋。無數無盡的有形物質高掛，又遠遠超越了視界的所及範圍，難以分辨何處是現實，何處為虛幻。
伴隨著雷響怒號，雪雨飄飛，原先尚有人擺出雙手緊握的祈禱樣，或著跪地彎身的求神姿態，皆一一瓦解。眾人像是接受了命運，逐漸垂下身子，迎接生命的盡頭。
「……終於，我一直以來的疑問也解明了。我的誕生，這份不平凡的資質與力量，究竟從何而來？降臨世間的使命又是什麼？沒錯，應該就是拯救島嶼、守護眾人的未來吧，但是……我卻疏忽了天意的指引。」
此時此刻，沒有任何人知情，在這末日天象、最終浩劫的正中央上空，有名男子正盤坐於天，不受風暴與其他異物「世界元素」的干擾，沉穩飄浮，並自言自語唸著一段不屬於自己的話。
他闔閉雙眼，神態靜寂，寬鬆的衣服與髮絲也保持著靜止，毫無生命運作的跡象，宛若已與環境徹底融為一體，或像是獨立於定律之外，舉止樣態皆是超然絕俗。
「呼，終於找到你了，可真辛苦啊。」
穿越過暴雨響雷，伴隨狂風傳來了一陣輕脆女聲。男子依舊不動分毫，繼續唸道：
「我辜負了天命，背棄了信賴我的人民……」
倏然，無數片狀光芒自黑暗隱隱透出，鮮紅的火焰鑿開風暴，待火捲與光息消退，現身的是名渾身沐浴在火團中的女子。
像是張開羽翼似的，她先甩動頭身，讓那頭比身軀長三倍的緋橙色長髮落於空中緩緩散開後，每一根髮絲上面附著的火焰才完全燒盡。她跟男子一樣，穿著與毛髮都沒受到風暴影響，呈現自然靜美的狀態。
女子看過男子那彷彿不存在於此的神情，帶點好奇地問：
「怎麼？是太無聊了，看他們在想些什麼嗎？」
「我確實是滿無聊的。能請妳說說聽完有何想法？」
女子有點費解為何男子會問她這種問題，但還是不做多想，直率回答：
「這個嘛，在擁有『無限』之力的風暴下，像他那般平凡的物種自然是躲不過也避不開，更別提阻止、抵抗之類的話，他根本沒搞懂自己面對的是什麼存在。無謂地自我膨脹，講難聽點，愚蠢？」
男子似乎滿意這個答案，淺淺微笑：
「愚蠢嗎？呵……或許真是如此吧。那麼，妳找我有什麼事嗎？距離上次交談……好像經過很長一段時間了。」
「大約兩百萬年吧，不算太久。主要還是因為，要找你這『第一位』實在太費時了，而且又很巧跟在『原始風暴』旁，難度頗高。」
聞言，這次換男子不解地問：
「會嗎？」
過於輕鬆自然，這句疑問立刻激起女子的小小不滿：
「別太過分喔，無限時空中有什麼是你找不到的？而且，也沒幾個人能夠改變風暴的動向吧？對我這弱女子來說難道不會過於困難嗎？」
「是沒錯，但妳並非弱女子。」
「那不重要。倒是，為什麼你會來到風暴旁？有什麼令你想毀滅或拯救的世界嗎？」
男子微微動了下頭，保持未張眼的姿態眺望著風暴的內外部，那些被撕裂的景物、世界與天象。
「妳誤會了，我並無干涉風暴的任何行動，一切皆遵循自然流動。我來這裡……算是解悶吧。」
女子一改先前悠閒和諧的口吻，有些訝異地問：
「欣賞風景被滅盡的情景？聆聽生物臨死前的悲鳴？你的散心方式還真特殊啊。」
「不，我在探究『無限』的概念。為何時空會是無限存在？又為何會孕育出無窮盡的生命？我想著這一點，就到了風暴旁，靜靜聽著『祂』的呼吸聲。」
女子露出一副「終於有感興趣的話題」的期待表情：
「嘿？挺有趣的。根據起源傳說，『無限』與其他概念都以軀殼的形式活在無限時空裡，」並試探地問：「說不定你能夠找到他們喔？」
「很久之前就找到了，不過不是找到『無限』，而是『命運』。」
相對於男子始終維持平淡無起伏的語調及態度，女子又再興奮了一次：
「哦哦哦！你果然很擅長尋人探物呀！」
「沒那回事，就我認識的人之中，起碼也有幾千人辦得到，其中也包括妳，不過是興趣與行動力的問題罷了。」
「這個嘛，或許吧，自己的事總是比較沒有自覺。那，找到的結果如何？有解開什麼疑惑嗎？」
男子頓了數秒：
「沒有，因為她死了。」
「……死了？」
男子仰頭望向天空，已然被風暴摧殘得什麼也不剩，為一片無止盡的黑幕。不過，即便是在這樣深邃的黑暗中，男子仍能隱約窺見到滿佈於其他時空的星體，那或許是某個人的靈魂，也或許是某個世界觀的光景。
他徐緩而談：
「發現『她』的時候，形貌像是一具損壞的樂器，外觀質樸，不起眼，本身並無蘊藏任何能量結構，不具意識、思考、氣息、生命等能力，也就是無機物，所以我修復了她的質地，並將之轉化為人，依據細體分佈，她變為一名女性。
我問她：『妳知道自己是誰嗎？在這裡做什麼？』她回：『聲音……消失了……』
我再問：『什麼聲音？』她回：『這裡……那裡也……』然後身體開始崩裂，四肢及頭部皆斷落死亡。」
「你沒立刻修復？」
「有。雖然我不是很擅長修補、再生、治療、轉化之類的能力，但自認水準也不差，然而我使盡全力的再生術，對她卻完全起不了作用，彷彿像在告訴我『你無法改變命運』。」
這個結果令女子心生一股熟悉又懷念的複雜情緒。一臉惋惜，並轉變為安慰的語氣：
「那是因為你用的不是靈魂等級的修復術，不過算了吧，這個結果並不意外。」
男子很快便對此「過來人」的雰圍感到不平常。他稍稍想了下便問道：
「妳的說法透露出，妳相當知悉這個情景。是專門做這類調查及實驗的組織嗎？」
女子表露滿是遺憾的笑容：
「是啊，不論白的黑的，善意或惡意，該做、能做的都做了，最長的一次試驗期甚至長達十萬年，實在是不可思議的耐心，可惜最後成果依然是零，最後組織當然也解散了。」
男子也接續女子，擺出類似自嘲地淺笑：
「呵，於是偶爾就會有像我這種懷抱夢想的笨蛋，想隻身挑戰『概念』嗎？看來，我活得還不夠久。」
「哼哼，我曾經、甚至現在也還是你口中的那個笨蛋喔。」
「這麼一說，倒是想起……妳也曾經是調查員之一？」
「沒錯，你總算想起來了，的確那個時候你還很年輕啦，其實，整體來看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收穫，畢竟傾注了無限時空中所有能人強者的力量，還是得以分析出一點結果。
我們判斷，『概念』與無限時空中的任何存在物都不同，故只有概念能影響概念，你可以認為『它們』就是一切的起源與終結，但透過概念存活在無限時空裡的靈魂體，本質與其分離，可以視為一般的常態生命體，換言之……他們自己可能也無法明確理解概念的存在，而且，既然是我們熟知的靈魂與軀體的形式，就不必再去多做什麼實驗了。
結論就是，活久一點，等看看會不會替無限時空帶來什麼驚人變化，不然就是徹底忘了這件事，反正也不重要，況且世上有趣、神祕的事無窮無盡，有沒有心而已。」
男子微微點了下頭：
「所以『命運』才會沒幾秒就毀滅了嗎？真可惜，看來是沒機會多聊聊了。」
女子憶起當年往事，像是刻意要讓男子羨慕一般，改用愉悅的心情述說：
「哈哈，我有跟他們聊過一小段時間喔，對象是『現象』，運氣很好，它的軀體保有些微『概念』的特質，果然無限時空當下的任何現象它都瞭若指掌，不過偶爾也會穿插一點語焉不詳的字句，然後就……」
故意說到最關鍵的地方止住對話，並投射一道充滿個人興味「來猜猜看啊」的眼神。男子了解她的用意，也很配合地接下去：
「就……死了？」
「沒，發瘋而已，但實驗也因此告終，算是最珍貴的一次對話資料。」
綜合方才全部所說，言外之意就是組織所作的一切努力幾乎沒有成果。男子做出這番結論。
「原來如此。我的見聞果然不夠深廣，看來今後應該要稱妳為前輩了。」
畢竟兩人所活歲月有段差距，儘管自己擁有極廣的情報探察、記憶搜尋、世界資訊擷取等能力，在這方面男子仍誠心認為不及女子。
至於聽聞男子所言的女子，倒是心花怒放、口是心非，明明很高興卻揮著手反對：
「呵呵，不行啦，這怎麼敢當呢，我的實力才是遠不及你呀。」
雖然這麼說，但男子明白她心中的真實想法，因此僅是微笑讚揚：
「前輩妳謙虛了。」
很想推託其詞博取讚美，不過又擔憂繼續下去會影響形象，便轉了個正常話題：
「後來，你有繼續去找其他『概念』嗎？」
「沒有，我認為即使找到了結果依然會相同，心境上則跟妳剛說的結論差不多。不過，我沒有放棄思索『無限』。」
交談沒多久，同樣的字眼卻連續出現，足以表示男子對此之執著。女子收回笑顏問：
「你好像對『無限』特別執著？」
「我跟前輩不同，出生時體質就與低等種族無異，壽命的極限也僅一百多歲，度過了非常漫長的普通人歲月，然而這樣平凡至極的我，卻能在不知是偶然還必然的不明原因下，獲取難以置信的『力量』，最終甚至爬到頂峰。要說是命運造化也行，但實在太奇妙了。」
「奇妙？」
至此，男子停了一下，即使他已經活了超越平凡種族不知千、萬倍的時光，始終惦記於心，且仍然沒有解開謎底的徵兆。
「位居底層的生命體，不透過外力介入或自身資質影響，沒有任何緣由，為何能一舉超越當前所有存在？」
女子靜靜聆聽。這個問題並不稀奇，不論強者、弱者、高低等種族、平凡生命都曾接觸過，只是答案始終因人而異。
「照此定律，『力量』亦變得沒有極限，比妳我還厲害、強勁、不可思議的人物隨時會在無限時空中誕生出來。」
女子輕輕笑了一聲：
「呵，我懂了，你應該早就有底了才對啊。不知你是否能接受『概念』無法探討、追尋這個答案？」
「可以，那正是普世的標準，與我的行事作法不合。」
重點即是後面那句。不存在答案的問題，不管是過去或未來都絕不會有結果，剩下的差異僅在於生命體如何看待並自我解釋罷了。
就如其他站在頂端的生命體一樣，女子年輕時也曾有過這種疑問，但隨著年紀增長，漸漸就會發現不需執著於此。不論最終光景會是如何，只要活得久一點，自然就能看到更多以往不曾見過的事物，也就是說，一切都如當年組織解散前做出的結論一樣。
女子想起許多過往，各種事件、情境，以及人、景、物一一閃過腦海，迅速翻轉，有遺憾無奈的，也有高興難過的，宛若又重新度過了人生一般。不自覺又笑了幾聲後，才將話濃縮而出：
「哈，果然如此，說得也是。」
男子也知悉女子的心念與想法，回以同等份量的笑容，表示尊重及認同。其實，他老早就找到答案了，但最後卻選擇將其徹底隱蔽住，最好永遠盼不著、捉不住。
沉悶話題告一段落，男子將焦點拉回正事上：
「那麼，回歸正題吧。妳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事實上，自從上次分別之後，沒多久我就再開始進行尋找你的旅程了，因為找你本身就是種莫大的樂趣兼最好的解悶方法呀。」
男子無做多想便微笑回道：
「那也不可能到兩百萬年這麼久吧？前輩真的想的話，應該僅需幾週就夠了，因此我估計，前輩應該是單純藉尋找之名，隨興在各個世界觀遊蕩吧？」
女子兩手輕輕闔拍了一下：
「猜對了。給自己一個名正言順的動力，不然實在好懶唷，真想學『彩』睡個上億年算了，在夢境中旅遊應該也很美吧。」
「但妳沒那麼做，而且又堅持到了現在，想必……是有什麼收穫吧？」
女子瞧著男子那蘊藏了一堆解析想法的瀟灑笑臉，有點不悅又有些不甘，直想著實在該要加以禁止才對。
「哎啊，看來我應該訂立『後輩不得隨意猜測前輩想法』的規定才對，否則連分享一點意外感的機會都沒有了。沒錯，我提前到這來是想請你幫我改變風暴的路徑，因為在幾個旅途中路過的世界觀裡，有碰到一些有趣、令我期待的人，還沒來得及成長就碰上『末日』的話實在太可惜了。你會幫我吧？」
「改變路徑算是小事，不過，前輩明明也能辦到吧？」
女子兩手一攤，身體微微後傾，擺出慵懶姿勢：
「因為我不想那麼累，又麻煩。有人能直接處理不是最好的做法嗎？」
男子的翩翩笑意變為淡淡苦笑：
「確實很像是前輩會有的理由呢。好，改變路徑一事就交給我，但相對的，希望前輩能分享妳剛提到的期待之人的故事。」
女子慨然允諾：
「成交。不過我可不想在原始風暴裡說故事，氣氛不太對味。」
「沒問題，風景場地都由我負責，並附豐盛茶點招待。」
女子回過身子，面向男子再提出新的意見：
「嗯嗯，聽起來很不錯，但話說在前頭，我可不接受任何用外力因素直接或間接影響形成的茶點喔？那些跟『純自然』培育出來的還是有那麼絲微落差。」
「前輩果然內行，本來尚想方便行事……後輩真是失禮了。那就讓我帶妳前往個人珍藏的祕密地點以示賠罪吧。」
「很好，你也越來越懂禮數了嘛。快點弄一弄，出發吧。」
女子手插著腰催促，不知已經多久沒這麼興奮急切了，畢竟就算自己已走訪過無數世界與文明觀，還是比不上跟老友來上一杯，順便聊聊、交換各自的奇幻遭遇或故事來得有趣呀。
「那麼，請隨我來。」
隨著男子最後一語，兩人也瞬即消失往其他時空而去。
位於消滅、清除世界，擁有「無限」之力的原始風暴中心，兩位超越神祇存在的至上生命體，將持續探望、監視無限時空未來的一切動向，這亦是僅有他們這類存在能辦到的事，然而他們並不會想到，自己也將間接、甚至直接成為未來「動盪」的參與者之一。
「異像」已然展開，就待「命運」安排，讓故事上演了。
創作內容
〔小說〕序 其之一「風暴中的閒談」
〔小說〕翠綺指南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