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他逝世有多久,你已經記不清了。唯一記得的是他的存在雖仍烙印在你心底,意識上卻早已容不下任何有關他的記憶。你並非自願,然而也有一半是迫於無奈。
你還記得他跟你說過什麼嗎?
你記得他是個城府很深的人。臉上老是掛著微笑,但你知道那笑容多半是出自偽裝的心態而嶄露出的。又或許是為了讓你感到安心。
他是個用理智牽動嘴角的人,而非感情。
他向你說過什麼,你至今有部分已經遺忘了,任憑你如何輾轉反側都再也尋不回那些記憶。過往虛無飄渺猶如冬季降臨於你身上的慘白大雪,你想不起來,也不能再去想。
其實你是知道的,多想無意,越是想要去尋回那些過往,無非是多增加一些不必要的苦痛。是的,不必要的。
然則那些記憶對你而言卻比什麼都重要。即便你知道在近億的人口數,在這茫茫人海中,或許只有你一個人這麼想。無知無礙,愚蠢固執的,如此認為。
他來的快去的也快,對你而言算是快的。對你這種近乎永恆的存在,短短三十年哪夠你與他相處。不夠,不夠,永遠不夠。
你迷惘了,究竟是真的不夠,還是你早已對他產生了無法割捨的依存?
短短三十年,他在你身上留下的卻比誰都還要多。他出生那年是西元一八七八年,那時你仍是個在用木犁耕地、貧窮落後卻不得不跟隨其他國家的腳步的農業國;他逝世那年是一九五三年,你已經是個足以與世界那端被你所厭惡的國家相互較量、擁有核子武器的赤色大國。
中間你經過太多苦痛,是他所造成,也是他甘願與你一同承受。
你流血受傷,年輕時的他冷眼旁觀。你知道的,年輕時的他理當厭惡你,厭惡你這個經不起時間考驗的國家;你開心歡笑,成為你的上司的他會友善的撫摸你的頭。你也知道,這已經是他的習慣,即便不是經過思考。
即使如此,但你無法否認他其實是個自私的人。
他為了你也是為了自己殺了許多自己人。雖然對於你而言,面對這種情況已經不是初次,但數量過於龐大,每次看到他手中厚厚一疊的名單你總是忍不住流下冷汗。同時在心裡細數,今天過去後,又會有多少人死去?又會有多少家庭因為他的疑心而破碎?你能夠在他手中,安然無恙的活下去嗎?
你沒有對他提出疑問,他也沒有過問。你們看似互相依靠,距離如此之近,最後卻也只是背對背。然後,中間還隔著一道名為「革命」的赤色思想。
令你放心的是,他是個愛你的人。他深愛著這個國家,因此才會採取如此極端的行動。某天你忽然懂了,你懂了這個「自己」是怎麼一回事。
你是不安定的,至少靈魂上是如此。他盡力想讓你保持現今這副模樣,卻發覺溫柔的手段是辦不到任何事的。是的,這就是俄羅斯。必須經過磨練、經過鞭笞,才會被激發生存意志的冰冷國家。
他沒有說過你是冰冷的,也不像其他資本國家說你是沒有心的魔鬼。他是人,跟你不一樣,然而他的命運太過坎坷顛簸也曲折,經過了太多跟你相仿的哀愁。他也沒有說過自己了解你,然而從他的舉動及行為中,你隱隱約約能夠感受到隱藏在那有些緘默的心靈下的溫存。
你能感覺到。那些溫存,是異常的炙熱,跟你想像中的比起來確實是這樣。要說用什麼來比喻嘛,你想,大概是冬季時的太陽。明亮而溫暖,混雜著冰雪的氣味。在沉默之中增添一抹活力。
偶爾那些溫存,卻十分的灼燙,並不是像冬陽那般的溫暖,而是像壁爐裡把木材燃燒的劈啪作響的火焰。是會燒死人的那種燙。你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識到是在一九四一年,那年他被德國擺了一道。你是當事人,你知情,也知道當時他的情況。
至今那副景象仍深深的刻印在你腦海中。他不願出門,門是指辦公室的房門,還不是克里姆林宮的大門。你記得那是在德軍侵占烏克蘭及白俄羅斯後不久發生的事,那天他把自己深鎖在自己的辦公室裡,不允許任何人進出,包括你。
但你仍站在門外,你執意等他,即便你的淺意識中知道他不吃溫情牌。你不知道他在門內做什麼,裡頭沒傳出任何吵雜聲,也沒傳出任何啜泣聲。你知道他很冷靜,雖然你不知道這冷靜究竟是真是假。
他很常偽裝,這是他年少時為了在龍蛇雜處的骯髒環境下生存而被逼出來的本能。他偽裝的技術太好,你幾乎無法得知他到底是何時展露真實感受,又是何時佯裝著展現情感。
最後你下定決心,決定敲門。敲完門那一瞬間你發覺自己的手在發顫,掌心也因恐慌而微微冒汗。起初你感受門似乎從內側被重重敲擊了下,你不知道是他無意還是蓄意的。後來你大概又站在外面納涼了十分鐘之後,他才開門。
他開門的速度很慢,他是刻意的。那雙金黃色的眼瞳從門內透過門縫,帶有責備與不信任的情感,瞅著你。你趁機觀察了下,他的面容至多就是有些憔悴,但絕對沒有眼眶泛紅。從此可得知他沒有哭——你沒有感到惋惜,至多就是麻痺,因為你心知肚明,你的姊妹在他心中,與你有的是截然不同的地位。
你才想開口安慰他,安慰他不需要那麼傷感。但他只是微微低著頭,沒有說什麼,身子些微傾斜的靠近你,之後伸出雙手環繞住你的背。這是他第一次,第一次主動的擁抱你。你起初有些不知所措,後來你發覺他只是需要個能夠暫時作為心靈依靠的人。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背,你的臉上帶著不明所以的笑意。
他是個堅強的人;也是個善變的人。
你的回憶僅只到此,突然想起的樂聲與軍人們規律的踏步聲將你拉回現實,你抬首望著高掛著黑白畫像的紅場牆壁。你記得的,在伊里奇的旁邊分明會掛著他的畫像,但如今他卻連什麼供人緬懷的痕跡都不剩了。
想到這裡你不免難受,看著同樣站在身旁的銀髮紅眼青年,他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只是眨著鮮紅色的瞳眸。但你能隱約感受到他無語的苦悶與壓抑的躁動感,青年不想待在這,你亦也是。這裡充滿太多與他有關的回憶,時間每多流轉一秒,多加深一分苦痛。
你忽然想起了,為什麼他不再受到人民的敬重。你仍記得當時他死後幾天,黨內仍因為他的葬禮而爭吵不休,最後他被下葬在伊里奇的旁邊——神啊,這是多大的殊榮!黨內那些人這麼說著,你卻只是難受。無關他最後卻仍然淒涼的被安放在冷清的紅場墓園之中逐漸被人們所淡忘,被歷史洪流淹沒。
他都過世了,對你而言哪有什麼殊榮不殊榮的事情存在。你只覺得這些人膚淺,他們在意你死之後對這個國家的影響力是否還存在,你知道,他們利用你。利用一個死去的人。甚至過河拆橋的,濫用了你在統治階段為領導者打下的地位,恣意壓榨人民。
然而人民願意聽他們的,為什麼。因為他們抹黑了他,他們說他是冷血的,是失去心與感情的惡魔。其實這是無可避免,你早有心理準備,你明白他殺了數以萬計的人,人民裡當有所不滿。然而當那刻來到時,你卻仍然壓抑不住的在會議上為他辯駁。
那時你潸然淚下的為他挽回最後一點尊嚴,直到那名銀髮紅眼的青年感同身受的抱住你。你將上身埋入明顯比你瘦小的他的胸懷,青年無語的安撫著你,僅只是拍了拍你的背。然而青年的舉動又觸發了你與他之間的過往,你忽然想起了在戰爭時你經常滿身是傷,在你感到迷惘之際他會這樣安慰你,多半是用行動表達關懷而非柔軟的話語,青年身上跟他相仿的氣味讓你更加悲從中來。
曾經你迷惘,自己能否在他手中活下去;如今你發現,失去他,你更無法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