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CrissCross / Archive 3：Verte（11-1）

11-1：《潛流》的想望

　　嚴格說來，問她說「最近如何」，答案應該只有「老樣子」。
　　因為在現實世界中看起來，「凜雙」這個女孩子就是只有躺在病床上繼續當睡美人。
　　但假如有人有幸實際與她交談，那麼，她其實有很多話可講。
　　〈最近滿熱鬧的啊。〉
　　她不知道《定錨》是不是有在聽，畢竟她們兩人的感官範圍不重疊，她看得到的事情，《定錨》是不知道的。
　　而且《定錨》的黑影子從剛剛就一直靜靜地待在她的視野角落，一聲也不吭。
　　這種時候她就覺得有點討厭，《定錨》解釋過，據說他的主要功能被集中在聽覺跟語言方面，植在他腦中的機械體完全不處理聽覺跟聲音以外的訊號，所以不管他怎麼努力，都不可能看得見她。那也就是為什麼，她每次看見《定錨》都只是一團影子，而且每次都只能接近到視野勉強可及之處，沒有辦法看得很清楚。
　　她就是覺得這點討厭，假如他是個明顯的形影，那麼現在她至少可以──戳他一下，也許。
　　〈喂，你怎麼啦？〉
　　黑影子彷彿被她那句話叫醒一樣，回應她的聲音有些慌張：〈呃，抱歉，什麼？〉
　　〈我真是搞不懂你耶，〉她斜睨著《定錨》：〈你不是設定來叫我的嗎？為什麼現在是我叫你呢？〉
　　對面那個影子在沉默數秒之後，用很緩慢的音調答了腔：〈說到這個，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
　　〈妳說我被設定來叫妳。那麼對妳而言，我算是有達成任務嗎？〉
　　〈聽不懂，什麼意思？〉
　　〈我是被設定來叫妳回到現實世界的。就現實上來說，我們的實地連結沒有達成實驗目的。〉《定錨》似乎在思考著什麼很困難的問題：〈但是我跟妳說話，除了雜訊干擾跟強制終止之外，都沒有什麼問題。妳說過妳是坐在資訊的水底，但我不覺得妳是回不去。所以我才想問妳，究竟是什麼問題，讓妳回不去呢？〉
　　這次換她沉默了。問她為什麼不回到現實世界，答案來得很快、很直覺，但她卻不知道該不該直說。她知道《定錨》在等她的答覆，這下子她真的很慶幸他沒有視覺了，省得被盯著看很窘。
　　〈…………你要聽實話嗎？〉
　　〈妳說說看？〉
　　她把心一橫。〈我不想回去。〉
　　〈不想回去？〉
　　〈對。〉她的話匣子一開，剛剛的猶豫就都不見了：〈你記得之前我們談過《剝離》，那時候我應該就跟你說過吧？我不太在意現實世界如何。坐在這裡，我也覺得無所謂。我覺得我天生就是《潛流》的料子，理由我沒跟任何人提過，基地裡從來沒人關心這個──我出生長大的那個城市是全國數一數二技術先進的地區，換言之，我是在高度網路化的環境下成長的。我從小就上網，時間比任何人都長，掛在網路上看別人交談，對我來說，比跟真人說話還要自在。〉
　　她仰望她的水域。視野一片明亮，資料從中流過，她順手抓下一張，看看覺得沒什麼，又放手讓它流走。
　　〈我想這正是我會成為《剝離》重症患者的主因。我不想回去，我想留在這裡，而且──我想要自由。我好羨慕他……〉句子下意識地溜出來：〈為什麼他可以呢……〉
　　〈他？〉
　　〈一號。〉
　　她聽見《定錨》驚愕的吸氣聲。
　　〈我之前見過他的資料一次，我發現他可以自由進行深度觀測。我好想知道他為什麼辦得到，我也想要那樣。〉
　　〈……也要那樣嗎？〉
　　〈什麼？〉
　　〈我說，妳也想變成那個樣子嗎？〉《定錨》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暴躁：〈我親眼見過，我知道他陷入《剝離》狀態的時候究竟是什麼樣子，妳不知道那看起來有多嚇人！妳說妳不想回去，那我也不能干涉妳，但假如是他的話，那我就不能接受！〉
　　假如《定錨》有明確的形影，可能這時候是氣得臉紅脖子粗的模樣──她又開始對他沒有視覺訊號這件事感到惋惜。她再度在《定錨》的面前坐下，明知道不會目光直視還是正面朝向他：〈等等，你跳得太快了，我還不知道你認識他哩。跟我談談他吧，我只能看這個基地裡的資料，知道的實在太少了。你看過嗎？〉
　　回來的聲音稍稍壓抑了些，已不如剛剛那般激動：〈我請人調出來給我看過。妳說的那個怪胎幫我的。〉
　　〈喔，你跟他談過啦？他也有拿海洋生物來形容你嗎？〉
　　〈那倒是沒有……〉
　　她嘖了一聲，艾斯聽著還覺得滿好笑的。他有點希望五號就此把話題轉開，不幸她沒有如他的願，下一句話馬上又回到她感興趣的話題：〈那，既然你認識一號，告訴我，他要怎樣自由深度觀測？〉
　　艾斯在聽覺的這端咬著牙，他也感到很挫折，要是看得見五號的表情多好，從那個聲音聽起來，她好像真的完全沒有想過後果，只是一心一意地對自由深度觀測感到憧憬。但五號在催他，想想今天難得的還在安全範圍內，不曉得距離訊號減衰導致連線終止還要多久，時間寶貴，於是按捺住性子，簡單解釋了一下就他所知《潛流》一號的觀測方式。他之前已經見過無數次，雖然都是旁觀，但很容易就可以描述出來。
　　〈原來是這樣。〉五號的聲音後面好像有齒輪在轉動：〈但我不懂……他為什麼可以……〉
　　〈我寧願妳永遠也不要懂。〉
　　〈噢，那可不行。〉她笑了起來：〈我討厭留著事情不懂。〉
　　〈六號也這樣說。〉
　　〈不愧是同一族類。我們《潛流》最不缺的就是求知慾。〉
　　〈很重要嗎？〉
　　〈當然囉，你的一號一定也是這樣。〉
　　〈是嗎？〉
　　她點點頭，然後才想起《定錨》看不到：〈你記得吧？我以前跟你說過的，我們都是為了追求什麼東西才待在這裡。〉
　　《定錨》沒有回答，她猜想他應該在回憶她的話。
　　〈我現在告訴你我追求的是什麼。我想要的是自由，在網路空間中的自由。〉
　　〈追求……自由？〉
　　〈對。你看我坐在這裡，但我想要更多，我不想被束縛。〉
　　她再度仰起視線，從她所在的水底，一直一直一直往上，整片視野都是一片清明，許許多多的文字跟影像滑過空間。只要是在她視野的範圍內，她想看什麼，沒有人攔得住她；但是視野還是有限的，她想要擴大自己可以看見的範圍，想要看到更多、更多、更多──
　　〈所以，你看，我就是這個樣子。在這裡太快樂，根本不想念現實。〉她對著《定錨》的黑影子淺淺地笑了笑：〈我認為我不回去不是你的問題，而是我的問題，但你可別跟五組說，他們會氣瘋的，畢竟他們跟總所長對我有所求，而且，他們的目的跟我的不一樣。我想一號一定也是如此，他想要的東西跟總所長不一樣，所以他才會逃出去。〉

　　不一樣──

　　艾斯在連結實驗結束之後，還在想這個問題。他看著五組跟包括日豔在內的七組分析今天的結果，嘟嚷著「奇怪了明明今天的反應就是很好為什麼五號的腦波還是那副德性」，遵照凜雙的要求，沒有多說一個字。
　　凜雙說這裡的每個人都在追求著某樣東西。這一點，艾斯已經大致有所理解。
　　例如秦金，他總是把「知識就是權力，是統御世界的力量」這句話掛在嘴上，他的目標很明確。絕大多數他的研究團隊，想法都跟他一致。
　　在那群人當中，唯有日豔稍有出入，那個研究員用不同的角度看待他所經手的技術，他認為它可以更廣泛、更便利、更能為人所用。
　　作為樣本，凜雙則單純得多，她渴望資訊，她想要自由。
　　那麼──
　　慕寧呢？
　　我呢？
　　還有……還有──
　　艾斯驀然想起，他一直以為他已經很了解很了解洛，但他竟從來沒問過洛心裡那個最隱晦的想法，關於所有《潛流》都具備的求知慾究竟是以何種方式呈現在洛身上，或者當他潛入網路的時候究竟是在追求什麼。
　　他不知道。
　　或者，很有可能，連洛本人都不知道？

其實凜雙是個十足十的宅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