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趁太陽還掛在東方的低處,氣溫還未升高之前,我帶著鐮刀和麻布手套,動身割除小屋四周的雜草。這樣不僅能夠讓根據地變得稍微寬敞一點,割下來的雜草還能鋪成屋頂,達到隔絕熱氣的效果。夏季太陽是很可怕的。尤其鐵皮屋容易吸熱,簡直就是一台巨大的烤箱。為了抵抗來自夏天的邪惡力量,進而使我們的山居生活過得更舒服一點,防暑是很重要的。
每割下一把雜草,就扔進塑膠袋。這樣的動作不斷重複。我戴著草帽,脖子掛著毛巾,一身輕便涼爽的服裝。在過程中,偶爾會看見蚯蚓或蜈蚣因為失去雜草的蔭影,被陽光直接曝曬,痛苦地扭動沒有擦防曬乳的身體。我將牠們放進茶葉罐,作為用來釣魚的餌。各種大自然物質應該如何利用,我已經很熟稔了。
不過,就像部隊中的老兵那樣,越熟悉環境就更應該負起教育菜鳥的責任。現在的情形就是這樣。
「那個……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我這樣做對嗎?」李思敏朝我招招手。
她穿著白色連身洋裝(我替她買的。因為她嫌北一女制服的顏色容易吸熱),潔白的肩膀露出袖口。頭上也戴著草帽。由於採取蹲姿,看得見兩條細長的鎖骨,以及若有似無的乳溝。這身打扮,使她看起來像是獨居於森林中的花之精靈。
等我把視線轉過去,她像是做實驗似地割下一把雜草,特地表現給我看,希望我提供意見。雖然笨手笨腳的,不過並沒有出錯,只是割得太高了。
「盡量割除接近根部的位置,不然一下子又會長出來。」
「我知道了,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
「……」
我繼續做事。
「嘿,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我有個疑問。」
「……有什麼問題?」
「廁所。」
她轉頭看向廁所隔間。那是我們一同建造的。相當穩固,但由於沒有上漆,自從前陣子下過一場雨之後,已經開始長霉班了。
「雖然你挖了一個很深的洞用來埋大便,不過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大便不是會滿出來嗎?到時候怎麼辦?」
「只要把廁所搬到其他地點,再挖一個洞,這樣就行了。」
「但是這樣一來,這附近就會到處都是糞坑了。心理上感覺很噁心。要不要把廁所搬到遠一點的地方去?」
「嗯,就這麼辦。」
「謝謝你回答我的問題,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
「……」
我繼續做事。
「哦,對了,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
「……又有什麼事?」
「你帶來的小說,我全都看完了。下次下山採買物資的時候,可不可以順便買一些小說或漫畫?或者買點桌遊。一起玩大富翁什麼的,應該很有趣。哦,掌上型遊戲機好像也不錯,最好是可以連線對戰的那種機型。總而言之,我需要一點娛樂。別忘了,我可是女高中生。我們這年紀的女孩子最怕無聊了。」
「哦。」
「謝謝你,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
「……」
「嘿,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
「……」
「總覺得你好像很冷淡耶,是不是心情不好?為什麼呢?我們像是勤奮的農夫一起除草,除得很愉快不是嗎?啊……難道說,我叫你『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所以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感覺被我冷嘲熱諷?哈哈!真是的,請不要放在心上。雖然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把我的初吻奪走,這件事實千真萬確,但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反正只是初吻嘛,沒什麼大不了。就像第一次尿床、第一次月經來潮、第一次向愛慕的對象告白,只不過是人生必經的其中一項『第一次』。即使奪走我初吻的人,是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而非我所愛慕的對象,我也不會因此怪罪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哦。」
「夠了,我道歉總可以吧。」
我快要抓狂了。一向冷靜的我,居然會再度感覺到二十歲時代的怒火。能夠辦到這種事的人,也只有李思敏了。
「為什麼要道歉呢?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我相信你是一位具有紳士風度、相當體桖我的人,畢竟我們每天生活在同一個屋子裡,我的處女膜仍然完整地保存著。為了這件事,我甚至應該要跟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道謝才對呢。」
「李思敏,就算妳不嫌『奪走我初吻的梟先生』唸起來很繞口,我也聽得很厭煩。別再那樣叫我了。」我吁出一口氣。「我說真的。」
她輕輕一笑。「只是開個玩笑嘛。」
「妳的每一個玩笑都會把我惹毛。麻煩妳擺出符合妳們北一女中給人的既定印象姿態,當個安靜又聰明的乖寶寶。別再煩我了。」
「梟先生,」她總算改口了。「你這樣說,讓我很不高興。」
「為什麼?」
「所謂『北一女中給人的既定印象姿態』,只不過是人們對於明星高中的妄想罷了,對我們這群學生來說,那是愚昧的錯誤觀念。難道身為北一女中的學生,就應該很安份、很聰明、很有禮貌?這對我們不公平。」
她不滿地盯著我。那眼神配上手裡的鐮刀,彷彿打算殺了我。看來我惹她生氣了。不過這正是我的目的。
「嗯,以後我不會再說北一女中怎麼樣了。」
「很好。」她點點頭,然後繼續動手除草。
明星高中學生也有他們屬於弱勢的點。例如,某些家長將他們視為遵守社會常規的高知識份子,非得呆板地依照樣本行事不可。或者被其他高中的學生講了什麼出於嫉妒的難聽話。雖然我並非畢業於明星學校,但他們的心情,我多少還是能夠體會——我自認為擁有一顆不輸明星學校的頭腦。
透過這個弱勢的點,惹李思敏不高興,純粹只是我的一點反擊。
「梟先生,今天好熱哦。」
「每天都很熱不是嗎?」
「今天好像又更熱了。你說說看,人類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徹底解決溫室效應造成的氣候變遷現象?」
「我不知道。但至少我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涼爽一點。」
「怎麼做?」
「脫光衣服。」
「變態!」
「照妳的說法,參加天體營的人都是變態囉?」
「這個和那個不一樣!你只是想回味我的裸體吧?變態!變態歐吉桑!」
「我才不是歐吉桑。」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總而言之,當我注意到的時候,情況已經自然發展成這樣了——偶爾鬥鬥嘴。聊些無關緊要或是深奧的話題。一起工作。互相交流彼此的知識——我教她如何平安度過山居生活。她教我如何辨識鳥類叫聲的訣竅。彷彿是哪裡的神明在暗中操縱。我和李思敏不再是純粹的綁匪&受囚者關係,幾乎已經可以互稱朋友了。
當然正合我意。隨著我們的親密度增加,便能夠讓我掌握更多優勢,進而完成我的理想。在李思敏信任我的前提下,我可以慢慢拉攏、說服她。既然她目前不打算逃走,我也就不需要擔心時間的流失,或者顧慮她是否仍然留在我的視線之內。我很樂意看見這一番進展的發生。
何況,我覺得這樣的關係挺有趣的。
自從進入社會之後,我已經很久不曾這麼愉快了。一貫的生活麻痺我的感知,使我就算拿出顯微鏡仔細觀察,也找不到快樂。社會人,大概就是如此可悲的生物吧。
然而,李思敏擁有魔法——我稱之為「純真」。光是聽她說話,我就彷彿回到高中時代。她的一舉一動充滿青春的意義,有點誇張,逗趣而可愛,經常皺眉毛或是扭嘴唇,一下子就能把氣氛佈置成輕快的黃色。這也讓我自然地對她產生好感。
即使如此,她也不是完全沒有缺點——
「梟先生,你知道木魚掉進水裡會變成什麼嗎?」
「濕木魚(虱目魚)。這已經是老笑話了吧。」
「那麼,把濕木魚烘乾,會變成什麼?」
「乾木魚。」
「乾木魚是啥啊?當然是變回木魚啦!哈哈哈哈——!」
大概是真的覺得無聊吧,她老是喜歡說些無所謂的話題或笑話,自己一個人笑得很開心。完全把我當成打發時間的遊樂器材。但這也算是我的義務。畢竟未經同意就將她帶到山裡的人就是我。忍耐,以及陪笑臉的角色,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人可以扮演。
「那麼,」我打算回擊。「如果把木魚放到瓦斯爐上面烤,會變成什麼?」
「烤木魚!」她拿鐮刀朝我一指。
「錯了。只是變成一團灰燼而已。」
「……梟先生,」她冷淡地說:「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完全沒有Sense。雖然我明白各個世代之間多少會出現一些隔閡,但請你跟上時代的潮流,不然很丟臉。」
「妳以為妳的笑話很有Sense嗎?」
很突兀地,她噗哧笑了出來,可能是某個部分戳中她的笑點了。那恐怕是外人難以理解的笑點。不過這就是李思敏。儘管永遠猜不到她究竟在高興什麼,然而浮現在臉上的快樂,這一點倒是無需懷疑。
而我,也受到李思敏的影響而微微彎起嘴角。希望沒有被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