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B

  　　冷。

 

        姜邯睿撲在十三層樓高的鷹架上，在一張防護網假裝蜘蛛人以自娛，這幾年國家大興土木，蓋了不少高樓大廈，作為一位勞工，他跟跑了不少工程，全台有哪就去哪，新莊三重包含五股區新樓一直起，他國中成績不怎樣，高中隨便胡混中輟了一間看不見的學校，但他一樣繼承了老爸那耿直愚魯的傳統男人榜樣，為了養活女人拼命盡心盡力，他的女人不嫌棄他的文化水平，他自己倒是沒有辦法抬起頭來，於是主動提了分手，希望她能找個更好的然後能住在他跟兄弟們蓋的房子裡。

 

        由於理解程度的關係，他並不太關心世事，跟工人一起吃便當看新聞時才會了解最近在幹嘛，他看見有關失業率跟ＧＤＰ的報導，還有年輕人低薪發聲的事實，不過這些他並沒什麼感覺，只知道樓起的越多，工程越多單他就能有越多的工作機會。

 

作為一位古板男人，他從國中起就自己賺取生活費，跟兩個朋友開了間靠科工區的飲料店，資金每個人湊了五萬上下，用朋友姑姑的店面開了只賣紅綠烏青的小間攤販，飲料不算好喝，他沒喝過好的，不過每日光科工訂單就賣了三四千杯，那時候他日子好不風光，每次跟朋友出門老是請客，大概賣了四個月有餘，即使附近連鎖飲料店一間一間起，他因為佔得先機還是能夠日進斗金，曾有個年代科工區消費能力是很強的，當然至今也不會差到哪裡去，即使其他人共同瓜分這塊金礦，他還是因為薄利多銷存了不少。

 

        沒多久朋友的姑姑覺得有賺頭，原本只收分紅的後來乾脆要求他們離開，自己掌了既有的店面，聽說幾年後那店址租給了間連鎖速食業，賣得挺好的，他最後拿了兩萬塊的資遣費，以他國中畢業身分在那時候算是很大的收入，他雖然覺得不是很公平不過店總是別人的，自己畢竟存了不少，所以他覺得挺好的。

 

 

        他後來用存款買了台三年車齡的小發財，利用夜校白天的空閒到處接單跑物件，由於沒有駕照所以他收費比別人便宜，收入並沒有飲料店多，但能夠到各縣市走跳他也覺得日子過得愜意，後方擺了張撿來的舊沙發和床墊，跑到哪就睡到哪，偶爾他喜歡回到故鄉北門，在黑腹燕鷗來臨的季節一邊抽煙，一邊享受熱帶黃昏，在雲嘉南地區的冬天溫暖依舊，他喜歡抽著煙一邊想女人，黃昏是最適合思念女人的時刻了，當然也會想朋友，所以他也常跑各地沒事就會去串串門子，順便看看哪裡有錢可賺。

 

        車是要養的，生活也要維持，他最後不接單送貨了，改到各處批貨來賣，也許有從商的才能，再加上總是用真誠的心到各地交朋友，生意模式變成直接從小工廠和田地裡面拿貨，再賣給認識的商家，又更好的收購價跟優惠的售價到處買賣，貨品什麼都有，有亞管也有塑膠射出廠的產物，也有蔬菜。他爸是個老派人物，跟他說做生意就是要公平，每個人都有錢賺，繳稅給政府，民富國強才會像當初亞洲四小龍一樣蒸蒸日上，因此他總是希望價錢能合理、公平，由於他只有一台車，所以貨運量有限，當地有在做批貨的公司也就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偶爾也會碰到買了堆貨物卻沒人要買的情況，在收入許可的狀況下他會把一些工廠出產的劣質貨品便宜賣給一些沒啥錢的農民，當做是交朋友，於是後來他常跑的幾個嘉義台南的小鎮幾乎都找他買東西了。誠收萬物，就這麼簡單的生意，透過非正常的銷售管道賺不了多少錢，在萬物齊漲的年代裡，在牛墟或傳統市場販售的劣質貨品還是能滿足不少人的需求。

 

        他在某次送貨的時候碰上了個大學生，相談甚歡，他爸叫他做個有文化的人，因此那幾天都跟大學生聊了不少，大學生告訴他做生意能成功乃是因為潤滑了自由市場，他不大懂什麼是自由市場，只知道自由市場令勞動與資本的流動有其意義，因為自己讓勞動成果流動了，使得勞工的分工專業化，能夠換取生產成果以及錢，讓勞工能養活自己並促進技術發展，從而讓城市茁壯創造農產需求，他覺得自己的勞動有了尊嚴，能夠為實踐公平與划算做出貢獻。

 

        不過沒多久，在他十九歲的時候生意開始走下坡，其他人將社區物流的生意起落怪在他頭上，說他太便宜搶了別人生意，逼得其他專做物流的用更便宜的價格去包了他常買賣貨的對象，有天他在發財車睡覺時車窗突然爆裂了，他嚇得龜縮在後面，目送持槍的黑衣機車騎士大笑離開，他當天早上到常做買賣的早餐店喝了碗魚湯，全部的客人都在看他的車子，後來老闆便跟他說，我以後不跟你買貨了，○家的說以後再批你的東西就什麼也不賣，拿去批台北看你們吃什麼。他笑著結帳，知道這次生意又做不成了，從此結束跑單幫的物流，把沒什麼在念讀了好幾年的高職給中輟了，聯絡幾個國中同學開始跑粗工賺錢。

 

        和沒人在乎的一班人在一起做工打拼也還行，每次發薪水都是拿一疊，五六萬有，比一般的大學生還來得高，雖然又累又苦，但賺得很實在，也不怕無事可做，那時候經濟起飛，工程不少，發電廠高樓或隧道他都跑，領班大哥總是要他們非常非常注意安全，不過力求工程快速兄弟們一般不大會注意這些細節，看過幾次工安意外以後他一直很注意，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老媽也就沒人養了。

 

        做了幾年以後，政府通過保障勞工的最低薪資法案，每次工程發下來的薪水就少了，強迫補什麼勞健保一類的東西，搞得老闆給的薪資變得三萬上下而已，那陣子日子不太好過，後來政黨輪替原本被擋掉的工程又開始起來，薪資才又慢慢上升。

 

「幹你看這些狗屎讀書人，又在那邊吵，薪水不夠多不會來做工膩，林北月入七萬塊不也不錯嗎？」阿財一邊黑油套汽油一邊抽煙，嘴裡的檳榔弄得大家全身暖活，他繼續說：「最近有夠累，建設不少，結果又有那些讀書讀到頭殼壞掉的在反工程，畫這二期科工區讓一堆人有飯吃，自己不努力還在那牽拖環保，搞不清楚社會現實，幹你娘還嫌我們喝酒好吃懶做難怪窮一輩子，活該領低薪水。」

 

        做工程很累，姜邯睿做了十幾年的工，還不錯，雖然薪水一直波動，從六萬跌到兩萬九，他在這段時間考取了焊接技工證照、大貨車駕駛執照等等增加自己就業實力的證明書，又爬到四萬多五萬，他們經常喝阿比套咖啡提神暖身，聽說有些老前輩把身體都搞壞了，但為了讓小孩去唸書，為了更長遠的未來，這些人拼命賺錢，我們是無名氏，我們在為國家奮鬥，如果不這麼相信，姜邯睿怕自己哪天真的會垮，他希望能存更多錢，在北部買個房子，娶個老婆，生兩個小孩，送他們出國唸書。

 

        有次他們工程款被捲了，公司惡意倒閉，老闆跑路到大陸再也沒有回來過，工頭當場打電話聯絡附近公司把剩下的水泥料件全部便宜賣掉，給大家付了不多的薪水，然後希望大家各奔東西繼續努力，後來聽說這工頭自己開了間小公司，但也不敵幾個承包的最後也倒了。

 

        他經常想要解決這類的問題，曾經當過領班，帶過的工外籍人數也更多了，這些外籍兄弟雖然薪水不比他們高，但努力的程度也是不輸人的，他曾協助其他人處理過爭取更好的薪水，領回積欠的薪資等等事務，但很常是沒什麼方法解決的，公司被罰了款以後便將幾個愛搞事的開除，沒多久他們也就不會去搞什麼工會了，姜邯睿覺得自己沒有力量，沒有念書去搞懂勞動基準法，沒幾次抗爭後便發現是沒什麼意義的，最後只好收聲了以免沒工作可以做。

 

        台北的工程起了又起，他曾在陽明山上看見光亮的夜景深受感動，宛如受到某種感召使其勞動有意義，這城市是有生命的，不斷補給吸納勞動的養分，讓流動持續不斷，專業分工的流動、勞動的流動以及金錢的流動，使得人們生活富足，大學生們認為財富沒有普及到廣大人民的生活當中，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樓室要蓋的，否則他們之中更多的人沒辦法養活家庭，城市的擴建使得物流更好，民眾輿論普遍喜歡吵低薪資的議題，事實上真正領最低薪資的人比例仍算很少的，一天工時超過十四小時、休假少一點月薪也能到四五萬元，他曾經拼到一個月只修兩天，不這樣的話薪水實在是太少了。

 

他偶爾會在喝醉的時候哭，懷疑自己已經老了，懷疑自己被拋棄了，被某種強大而不可抗力的大時代給捲走，像落葉一樣，阿財死在五股某個工程，跌落時鋼條插穿他的眼睛；國中同學跟垃圾車的，某次傾倒的時候沒注意跌進坑裡被以噸計量的垃圾掩埋了，救上來沒了呼吸，那期的報紙他有剪下來做紀念，苦是應該的，苦應當值得。最近後腰接近腎臟的地方莫名其妙會痛，一天抽兩包煙也讓他咳個不停，不過有米酒跟保力達，他覺得還能做一陣子，為了更長遠的目標，這苦是可以忍的。富強給予人幻想，目標是什麼，是奮鬥，是為了民富國強奮鬥，所有的勞動都是為了這個目標，為了更好的享受，他為自己立了虛構的神祇，為了更優良的教育，一定要奮鬥，他不想讓以後的孩子苦，一定要讓他們念書，希望壯大的國度能養育強大的孩子，給自己的奮鬥賦予意義，給自己堅強的理由。

 

在冬天某個寒冷的夜裡，他感到手指都麻了，一如往常結束工作後同夥伴喝了更多的酒，回家的路上已經意識模糊，給兄弟們笑鬧著扛回工寮，在路上，累積二十天的超時勞動在他身上發揮了效果，最終倒在登輝大道的人行道上昏昏欲睡，給笑鬧著的同僚丟在路上，他忍著頭痛點燃一根煙躺在路旁，朦朧之中他見到了馬克思還有亞當斯密，還有更長遠的利益，他看見小孩在城市裡面受良好的教育，上了大學成為工程師，利用自動化將人從勞動永遠的解放，他笑了，享受手邊的紅色萬寶路。

 

一直到隔天早上，才有人發現他因飲酒而失溫，冷死在路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