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一點。」我將便當交給哲偉。
「我會的。」
我們吻別之後,我目送他走出家門——走進朝陽的隧道中。他的背影黝黑,髮梢與側臉沾有陽光的粒子。我喜歡這樣的背影。那帶給我一種前往戰場的威嚴,或是使命感。這是我一天之中最盼望的畫面。
可是我必須承認,那也使我害怕。其中象徵著某種不安的情緒。
去年,一場示威抗議活動,改變了哲偉平日的作息。
原本他只是尋常的大學生,但是政府與某企業勾結的嚴重包庇事件曝光之後,哲偉便跟隨一群學生團體走上街頭,為社會之不公表達抗議。他每天忙著騷擾警方,完全沒有心思上課。不過為了國家的未來,我想這是值得的。我支持他的選擇。
然而,政府瘋了。
不光是總統避開所有質疑,某位高層官員甚至下令警方以武力驅散抗議群眾,並且設法控制媒體的言論。這當然激起人民的憤怒。本來只是普通的抗議活動,卻演變成人民拾起武器,攻擊各個政府機構建築物的局面,激烈的暴動在一夜之間像野火般蔓延開來。終於,迎來內戰。
不少官員的親屬遭到暗殺。由人民組成的游擊隊更是死傷無數。如今,象徵最高權威的總統府外牆,到處都能看見彈孔。依照聯合國組織的統計,每天至少有7人死於這場內戰。這個國家的民主意識已經遭到吞噬。
但也是因為這場內戰,我和哲偉才會相識。
那一天,我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突然碰上游擊隊與警方的武力衝突。我正想逃跑,但已經來不及了,到處都是槍聲,以及子彈打入水泥的尖銳聲響。我躲在一台汽車後方,蹲下身體抱住頭部。我害怕得哭了。
哲偉在這時候跑來我身邊。他手裡拿著一把長槍,槍口仍飄著硝煙。「別躲在這裡。」他拉著我跑進一家便利商店,接著讓我躲在櫃檯下。
「謝謝你。我第一次碰到這種場面,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下次記得躲進建築物。我們或是他們不會攻擊商家。」
「但你們會攻擊人,對吧?」我指向他手上那一把危險的東西。
「嗯。」他點頭。「為了保命,這是沒辦法的。」
「你殺過人?」
「我的槍法很爛,根本打不中。」他自嘲地笑了。
衝突離去之後,哲偉叫我趕緊回家,隨後便跑出便利商店。
我以為那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碰面,沒想到五天之後,我們又相遇了。
這次是在公寓的樓梯間。當時我正準備去上班,就看見哲偉靠著牆壁坐在地上。他的膝蓋正在流血。我趕緊將他扶回我的房間,替他處理傷口。
然後我們接吻、做愛。
從那之後,哲偉就一直住在我的房間。其實他另外有一間學生宿舍可以回去,不過那附近經常有鎮暴警察出沒。我也喜歡這位大男孩,加上他曾經救過我一命,於是便答應讓他住下來。
他其實很善良,有幽默感,而且長相不錯,在學校很受歡迎的那種類型。他完全不適合拿著AK47(後來我才知道這種槍枝名稱)。或許他應該重返校園,享受青春歲月,而不是像個戰士,拿著長槍在街上到處跑。但抗爭活動還未結束。他必須繼續進行。因為他在游擊隊裡擔任幹部。他身負重責。
老實說,我寧願他背叛夥伴,把那危險的武器放下,過著平凡的生活。這樣就夠了。可是我也知道,這是我自私的想法。他不該為了我放棄理想。儘管我每天都活在恐懼當中。
送走哲偉之後,我立刻打開電視,轉到反對派專用頻道。主持人正在和軍事專家討論警方的武器,以及政府可能會動用軍力的消息。我一邊聽著他們的講解,一邊泡咖啡。
我跟大部分的年輕人一樣,早就習慣和平了。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在街上碰到武裝衝突,或者交到一個每天拿槍油擦拭AK47的男朋友。國家不應該變成這樣的。
我早就習慣和平。
我想繼續擁有它。
中午的時候,我正在準備午餐,電視機突然吵鬧起來。
或許軍隊已經走上街頭了。我趕緊放下菜刀,走到客廳裡,準備迎接這令人不安的消息。
但電視畫面並沒有出現軍隊,反而出現我熟悉的人。
攝影鏡頭之下的哲偉,被警方架住雙臂,即將從警車走向警局。
手持麥克風的女記者說:「不久之前,經歷過一場武裝衝突之後,警方逮捕了一名反對派幹部。反對派對此感到不滿,他們已經提出警告,若不立即釋放該名幹部,將會爆發更嚴重的暴力事件。但警方表示,該名幹部持有反對派人事資料與計畫,具有十足的情報價值,而且根據資料顯示,該名幹部疑似造成五名警員死亡,必須接受法律制裁。」
「這對我們不利,」主持人說道:「以往警方從未逮捕過幹部。這是第一次。教授,你認為反對派高層應該如何處理這次事件?」
「最好的辦法,就像我剛才講的,也就是雙方重新協商,並且盡可能減少衝突——」
記者突然發出驚愕的聲音。「稍等一下,現在突然出現——啊!」
鏡頭劇烈晃動。
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鏡頭重新擺正,近距離照著記者小姐的臉。
「……剛、剛才有一輛廂型車擊駛過來,然後……我們的攝影師中彈了!他現在……」
砰砰砰!砰!砰!
「現場正發生槍戰,我不曉得發生什麼……啊!」
砰!砰砰!
「你還好嗎?再忍耐一下,槍戰很快就會過去……」
砰砰!砰砰砰!砰!砰!
……
「現、現在槍聲已經停下來了……」
鏡頭越過車身,照向警車的位置。
「廂型車離開了。現場大、大概有六名警員受傷,那名幹部……那名幹部也倒下了,胸部有嚴重傷口,流了很多血……目前我們無法得到相關訊息,現在……晉德?晉德!……這邊有人中彈了!快點——」
攝影師慘白的臉消失。電視畫面回到神情呆滯的主持人與軍事專家。
「教授,剛才的突發事件——」
「這恐怕是反對派為了防止該名幹部洩漏——」
接著,我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倒臥在地、胸口不斷淌出血的哲偉。我無法忘記這個畫面。它仍然殘留在我的視網膜上。
當時他的周圍似乎散落著白色的渣粒——
對了,那是米飯。哲偉吃了我的便當。
子彈卻穿破他的胃,將它們擊碎。
連同哲偉的生命。連同我的心。